想到这里,他悄悄瞄了眼兄长,却不防与母亲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窦皇后正直直地看着他,看不出喜怒,却让他无由的心里发毛。他幼时固然与母亲不亲近,有些怕母亲的严厉,但这样真正的心虚和发怵,还是在那年他几乎掐死自己的乳母之后。
他身边都是母亲的人,一边拦阻一边去禀报,母亲赶来时,就是这样看着他,不过那时有情绪,他看得清清楚楚,是失望与厌憎。
不像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情绪在里面了。
李元吉暗中磨了磨牙,心想以后我做了皇帝,母亲这个太后还不是只能依靠我,还能怎地。
一家人各有心思,只有李渊暂时放下被太子侵了帝王权威的烦恼,沉浸在即将父子团聚的喜悦中,竟又有了劲头,拿起球拍要跟长子对战一场。
李建成心思不在,但还是打起精神,尽量给父亲喂球,不时自己再赢上一分,杀得你来我往,让李渊颇为尽兴。
眼看就要到了终局,李建成还在想是现在就输,还是再坚持一下时,心下忽地一凛,只觉得毛发都耸立了起来,再顾不上让球,一拍扣在了对面线内,得了一分,却是立刻转身望去。
这时他才听见甲衣兵戈之声,李渊也听见了,诧异地看了过去。
在他脑子里完全没有“兵变”的想法,并非他不如妻子敏锐,实在是现在的朝堂极为稳定,大部分都是太子的人,少数位置给他安排功臣。
二郎只要等着接位就好了,兵变是脑子进水了吗?
三郎多病向来不管事,大郎和四郎手上连兵都没有,本来他想给两个嫡子一些好处和权力,都被皇后拦下来了,力陈利害,他最终也听了妻子的话。
他自己没“兵变”,二郎不用“兵变”,谁还会搞这事?
所以陡然遇事,李渊几乎是懵在了原地。
窦皇后怕他年纪大了受惊,上前握住他的手,与他并肩而立,轻声安慰:“总不过是几个儿子的事,不用在意,让他们自己争吧。”
李渊回握了一下,仍然站着望去。
果然是兵变,甲士入内,将宫人都控制住了,李建成闭了闭眼,已经有所猜测,未做反抗,束手就擒。李元吉不甘心,但身上连佩剑也没有,挣扎了一番还是被反绑了手,摁在了李渊脚下。
李世民便在此时,扶剑而入,拜见父母。
这时,先前带着甲士拿下齐王和吴王的一个黑壮将领才恭恭敬敬随他上前,行礼如仪,叩见了皇帝与皇后。
李渊长长地叹出口气,他认得,这是尉迟融,太子手下第一悍将,战场上是长年护卫二郎左右的先锋。
“二郎……太子……”李渊向周围看了一圈,又定定地看了眼垂头不语的李建成,和一直叫骂不休的李元吉,仍然握着妻子的手,疲惫地慢慢回去坐下,没有对李世民说话,而是向着李建成问:“大郎,你老实说,你想干什么?不对,你已经做了什么?”
事情是明摆着的,二郎不可能为了早登基几年就来一场兵变逼他退位,就算这两年他们意见不合,二郎也会直言请他退位。
他自然是不得不退,谁让他不是儿子的对手呢。
这样的情形,二郎弄这一场图什么,图他自个名声太好么。
不是针对他,那只能是大郎了。
李建成惨笑一声,不答反问:“父亲,若是二郎没有奇遇,我随你太原起兵,那这个太子,我有没有资格做?”
“你是我嫡长之子,自是有的。”李渊失魂落魄地应着,又转向李世民:“二郎,他们做了什么,还能留下性命么?”
李世民一笑,爽快地说出了兄长近日的筹谋,以及自己的应对。
“我已经回洛阳两天了。大哥和四弟准备明天借阿耶召我入宫的机会,在应天门伏击。他们试图勾结李药师,但事机不秘,早报于我面前。李药师也通知了我。”
李建成一怔,不由回头狠狠瞪了一眼败事有余的弟弟。李元吉挣扎得青筋迸露,不知道嘶吼些什么。李建成那口气一泄,心生悲意。
是啊,不止是联络李靖事败,他们的一切举动都落在二弟眼里,他也没办法怪李元吉了。
李世民也看了看他们,然后才继续道:“我恐生变故伤了陛下与母亲,所以离开大军快马赶回,确定他们明天就要动手,于是令人入宫护卫陛下。”
原来二郎已经提前回来两天了,他一点都不知道。李渊木着脸,没有问为什么这事不告诉他,让他来处置,什么话也没说。
窦皇后奇异地并没有多少担忧,看着自己的二郎,似有答案一般笃定地问:“二郎,你已经想好了,是么?”
“是的,母亲。”
李世民应着,并没有说如何处置,而是解了剑放到一边,示意人松开李元吉,活动了一下手腕,肃色道:“听说我成亲那天,你不服罗士信,要与他比武。我知道你不是不服他,而是不服我。你来,若是能击败我,我给你留一处封地。”
李元吉甫一松绑就想前扑,听得这话却又停下来,先活动了一番筋骨,恶狠狠地看着李世民,骂道:“你想戏弄我?你算什么东西,偷了父亲和大哥起兵的功劳,还来欺压我!”
李世民根本不理会他的叫骂,只问:“来不来?”
“来!”
李元吉嘴上虽骂,心里却是信了。他这二哥说话一向算数,当着父母和下属的面放出话来,总不能转眼就收回去吧。
不用死还能有一处封地,已经是这次失败的政变最好的结果了,说不定还有积蓄力量重来的机会,李元吉不愿意放弃,也不想输。
应该说,李元吉在武艺打磨上还是没有偷懒的,身体也好,光论力气不亚于李世民。
但他没有经过生死搏斗,反应和灵活性远不如李世民。当他扑上来的时候,李世民已经轻巧地闪开,军中搏击术加上从后世学来的体术一起用上,四个回合才过,李元吉已经关节反扭,被李世民压在了地上。他的体重更大,力气也不小,却是完全没法发力。
这让他越发气愤起来,大喊着要比兵刃,他擅长马槊。
李世民轻蔑地松开手,李元吉还以为他会答应,却又被绑上了。李世民根本没理他,向李渊与窦皇后道:“父亲,母亲,我们入殿说话吧。”
李建成和李元吉也被一起送入殿内,又有人抬起了笔记本电脑与移动电源,架起了投影和幕布,然后一起退了出去,殿中只剩下父母兄弟五人。
李渊坐了好一会才回过神,问道:“二郎,你不去处理余事,现在是要做什么?
“余事自有人做,儿今日就要将事情向父亲和大哥说个明白。”李世民拿出了《旧唐书》,这是他打印出来的内容,包括父亲和他的本纪部分,还有一些臣子的传记,然后说起自己到后世的事,“前回向父亲说起此事,还有许多隐瞒,是儿那时年少,现在想来,还是将一切都挑明的好。儿所去之地乃是后世,所学之术乃是后世种种,所推行之策,也是在后世与秦皇汉武一起商讨得来。父亲有何疑问暂且押后,先看一看我大唐原本的历史再说吧。”
除了李元吉,他给每人都发了打印的那几页纸——不过他的本传和臣子传记,内容都只到他登基为止。也给李建成松了绑,只李元吉还绑着。
李元吉大怒,叫着“你原是偷窥天机才能窃夺太子之位,你迟早受天命反噬不得好死”,李世民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道:“再吵我就要堵你嘴了。”才让他安静下来。
李建成比他冷静得多,知道就算自己抱着鱼死网破的心也没什么用了,拿过书犹豫了一下,到李元吉身边坐下,拿着装订好的纸页与他一起看了起来。
一时间殿中安静无比,李渊震惊得已经麻木了,好一会都看不进去一行字,反是窦皇后看得飞快,她早就想知道她的儿子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二郎连自己也一直瞒着,吞吞吐吐不肯明说。
中间那些军政要务她一掠而过,少女时为人称赞而后来长久未有过用场的过目不忘的天赋,在这时起到了作用。这样一掠而过的信息仍然落在了她眼中,让她看到了她的孩子是多么的出色。
原来不用二郎给机会,她唯一的女儿也是这样耀眼到独一无二。
原来不用先见之明,她的二郎也仍然是这样锋锐无双,大唐立国靠的就是二郎啊!靠这老狗,不知道丢弃长安跑路几回了!
骄傲之情激荡于怀,乃至她见到玄武门之变都没生出几分伤感,毕竟两个在事变中死去的儿子如今还好端端在面前,连因病早夭的儿子,和也不算长寿的女儿都还好好的。
就是身边这糟老头子太坏了,身为父亲竟然忌惮二郎,联合大郎一起打压二郎。冷酷一点说,他要真能压制住也好,她的儿子们都还能保全。偏偏立国不稳,他还要倚仗二郎的能力,不得不让二郎一步一步站稳朝堂,收拢人心。
连让二郎去洛阳分治都说出来了,窦皇后不用想,都知道他那个时候肯定是不想管了,只顾他活的时候快活清净。活着混过去就好,死了之后管他们兄弟怎么争。
都到这地步了,你就废长立幼又怎么了?
最后她的大郎和四郎,就这么没了……
这哪里能怪二郎,分明要怪他们的阿耶!
窦皇后剜了一眼李渊,这才回到开头,慢慢重看起前面的内容,而李渊完全没有发现被妻子讨厌了,他看进去之后已经完全沉浸在里面了。
对啊,这才是他所设想的立国的道路,没有二郎的横插一脚,他也是可以建立大唐的。
然而……唉……算了……看来他还是需要二郎支撑才行。
李建成也看得入神了,看到玄武门之变时出神了良久。
他不知道二弟以后会怎么样,他只看到这里就仿佛完全被抽去了精气神一样。
如果说军事天赋是天生的羡慕不来,他看到武德年间不得不倚仗二弟的能力去平定各地叛乱还能坚持得住的话,看到玄武门时没有一人向他报信,他的心态就是真正的崩了。
不像突然兴奋起来,一个劲喊着李世民窃功的李元吉那样,李建成明白他和二弟的差距。
他原来的不甘,是在李世民稍稍透露他的奇遇之后产生的天命何不在我的不甘,是他本作为长子随着父亲太原起兵,却让二弟夺了风头的不甘。
而李世民现在却告诉他,虽说他赶上了太原起兵,但原本随着父亲谋划的,是随着父亲上任的二弟,而不是在老家的他。
起兵之时他固然赶到了,但他后来只能击败二弟曾经击败的敌人,大唐最重要的危机,一直都是二弟南征北战的解决。
他看出来了,父亲是向着他的,或者说父亲也忌惮二郎,一开始并不想让二郎立功,结果就是处处败绩,不得不重新让二郎出马收拾残局。
是假的吗?不,如果是假的,那必须从头到尾都是假的。因为父亲开始就算没在忌惮,也有为自己这个太子考虑的心思,不想让二郎太出风头。如果不是非得二郎出征,又怎么会一次又一次让步,一直到父亲都觉得地位受到威胁,必须与他联手去压制二郎的程度。
身为皇帝和父亲,不得不与太子联手去压制自己的次子,其他都不用细究了,这已经能说明一切了。
如果不是非二郎不可,父亲怎么会给他机会,让他有了皇帝与太子联手都难以压制的权势。又怎么会让他尽得朝中人心,政变前敢于直言相问朝臣,相信他们不会向天子通报。
如果是假的,那二弟就不会有兵变的机会。他是太子,他再有军功,有几个人愿意跟着二弟搏的。
他没有往下看,更不必问自己一家的命运。看纸上的内容显然并不完整,李建成压住纸页,艰难地抬起头,看向在谋反前从来没被自己当成过竞争对手的二弟,问:“你做得如何?你曾言与秦皇汉武同往仙境,现在又说是同往后世,莫非你在后人眼中,与他二人相当?”
一言既出,连李渊和窦夫人也忍不住停下阅读看了过来。
秦皇汉武,在他们这个时候的评价其实参考李世民那句导致他被刘彻捏脸报复的话就知道了。
“始皇暴虐,至子而亡。汉武骄奢,国祚几绝”。
虽然承认他们的地位,但总也有这样的评价跟着。李世民与他们一起到了后世,莫非也是一类人?
不过就算如此,能令四夷威服,其实也让李渊觉得很安心了。
李世民笑了笑。
“我,或者说原来那个我的谥号,是文皇帝。”
对,就是文皇帝,李小九加的那个破谥号让它见鬼去吧!他不承认,打印的时候本传开头那句都被他删了,真是看到了都觉得好羞耻。
“文皇帝!”李渊震惊地几乎站起来,半欠了身又一屁股坐回去,迷惑地打量自己的二郎。
怎么会是文皇帝呢?他给的史书里记载的事迹,除了开始只是随他起兵之外,后来的军功比现在更盛。主要是每次都是不得不让他出征才能解决,还有窦建德这个差点就与大唐分庭抗礼的对手存在。
现在窦建德都在李世民帐下了,其他各路诸侯和突厥,在这本史书上带来不少的麻烦,李渊看出来了,不得不羞愧的承认,大多是因为他限制二郎,不让二郎出征造成的。
现在二郎直接主事,有的掐灭了源头,有的迅速平定,都没造成什么足以让人不安的威胁。
所以他这么能征惯战天生将星,直可比肩韩白的儿子,谥号居然是个“文皇帝”?
不是,大臣们眼瞎吧?
虽说前面刚有个隋文帝,但杨坚毕竟结束了几百年分裂战乱,重新梳理建立一个大帝国的制度。尽管难免带着吹捧,也还说得过去。
二郎凭什么啊?那可是“文皇帝”,李渊想都不敢想的谥号。
李元吉又在咒骂,这回骂的是李世民的亲信大臣死不要脸,人死了都要奉承。
李世民都懒得理他了,向李建成看了一眼,李建成心里也正烦这个坏事的四弟,反手捂住了他的嘴,冷淡地道:“四郎,输都输了,你真想现在就惹怒他么?”
李元吉一滞,想到自己儿子,终于还是闭嘴了。
他再肆无忌惮,也不想身后连个祭祀的都没有。虽说书上写着确实灭门了,但现在李世民是太子,没必要将他们都杀了,只是他再这么骂下去,他自己都觉得这事难说。
他安静下来,李世民才向着李渊淡定地道:“这都已经是没有发生的事了,不必多提。父亲若想知道,以后慢慢看书就是。大哥的事是意外,儿这次回京,献俘之后,本就准备与父亲深谈,请父亲退位。”
李渊竟然不算太意外,甚至有一种靴子终于落地的解脱感,只是一时还缓不过来,呆了半晌,被妻子轻轻推了一把,才哑声道:“好,好,有儿若此,为父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李世民微微低首致礼,却没有退下,犹自道:“父亲,退位不是大事,儿还是想与父亲谈一谈。今日母亲也在,大哥也在,儿便在这里一次说清楚好了。”
李元吉要不是被绑着就要跳起来了,他呢?他不是人吗?
他不知道,李世民年少的时候还拿他当人,自打他差点掐死乳娘之后,就真没拿他当人了。
有些话,李世民是早就想说了,只是李渊还坐在皇位上,他还没有立下逼父亲退位的决心,秦皇汉武都警告过他,父亲很可能会在这方面与他爆发巨大的冲突。
他也是渐渐才知道,书上看到的故事,真正做起来有多难。书里那个他,是到了什么程度,才会下定弑兄逼父的决心呢?现在他没有那样的压力,也没有必须要杀死兄弟的决心,只是要请父亲早点退位让他施展,都花了很长的时间说服自己。
不过既已有了决定,他就考虑好了所有的事,眼下十分淡定,一边打开电脑连上投影,一边向父母兄长详细说去自己在后世的所见所闻所思。
“由秦至今,其实我们并不曾见过几个真正的帝国,自然没有后世人见识广经验丰富。父亲,你知道么,人口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很难突破一个极限。”
他放出了投影,一张人口增长曲线图,稍稍做了讲解。历史人口数量并不是没有争议,不过他只用来向父亲展示,也足够了。
李渊便在他的指点下,眯着眼睛向前俯身,看人口上下起伏,尤其是他们大唐,从四五千万猛然又砸到了一千多万,不由面色一紧,不用看史书都知道必然是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