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陈盛就怔住了,因为他分不清这是普通的疑问,还是一句威胁。
林禹成见他不答,很快又补了一句:“如果你是真想和茗茗走下去,最好还是早点跟她坦白,她有知道的权利。纯靠装的话,你也不知道茗茗爱的是真实的你还是装出来的你。既然是真心,就不要搞得不明不白的。”
这话满满的全是道理。
陈盛迟疑了几秒,然后应道:“知道了,我找机会跟她说。”
所以陈盛这几天肯定也不好过。
但林禹成怀疑,就算陈盛把之前的那些事摊开了摆在朱茗面前,朱茗可能反应也不大——毕竟他之前漏过一些信息给朱茗,一般小姑娘听见差点沾人命光吓也吓跑了,朱茗还跟没事人一样说什么“等陈盛自己愿意讲再说吧”。
林禹成就不明白了,这是能等的事儿吗?
而与他和陈盛近日的苦闷相对,朱茗这几天倒是相当兴奋——集中体现在当晚就给他发了自己的课表,告诉他哪些时间是空的,哪些课是能翘的,哪些课是不能翘的。最后还说实在不行不能翘的也翘了,她都能配合。
然后从确定时间的第二天开始就给他发刘教授的旧作,逐个地给他分析哪幅画妙在哪,得过什么奖,是刘教授在什么状态下创作的,在展出时出过什么样的事。
但是该说不说林禹成对油画其实也不是那么感兴趣,他开画廊说到底还是为了赚钱。刚好这两天画廊的吊顶材料还出了点问题,也正是忙的时候,朱茗一连几十条关于油画的信息,他确实有点顶不住。
于是只好回她:【不好意思,这两天有点忙,可能跟不上回复。你可以先说,我有空会看的(笑)。】
朱茗便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立刻回道:【好的,你忙你的。】
然后她又发了一张图片,是刘老师那幅《蛇女》。一如林禹成之前看到的网图,整幅画塞满了蛇身,不细看就像许多青蚯蚓充斥着画面,画面中间是一个神情凶煞的女人,下身埋在蛇群中,似与蛇群相连。
林禹成这人本来就有点恐蛇,看了一眼就两眼一闭,赶紧去查吊顶材料的事儿去了。
到了傍晚才得空重新点开聊天界面。
朱茗:【这幅画表达的是愤怒和敌对。其实我们看到的油画,表达愤怒情绪的是非常少的,因为画画本身就是件要平心静气的事——或者说至少画完了人的心应该是静的。那么人在构思时、落笔时,一般想表达的是哀伤、忧郁、痛苦、无奈,当然也有愉悦、放松、美丽、惊恐。】
朱茗:【目前最有名的表达愤怒不甘的油画应该是卡巴内尔的《堕落的天使》,是天使路西法堕落为恶魔时的场景。《蛇女》的情绪表达和那幅画情绪非常类似,主角是个美丽善良的姑娘,但是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她怪物般的模样。】
朱茗:【大量的蛇尾体现的是强大的破坏力,令人恐惧,人体部分则看起来痛苦又疯狂,给人一种随时可以冲出画布的惊悚感。再加上皮肤和鳞片上精湛的处理手法,被认为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
朱茗:【而且你看其实整幅作品被阴影笼罩,因为边边角角有亮的地方,所以整体的阴暗并不是画本身暗,而是主角在面对很大的敌人或者说压力。】
朱茗:【我查了一下刘教授创作这幅作品前后的经历,除了参加过几次绘画讲座以外,就是参加过一次访谈节目。当时记者为了节目效果曾多次问到刘教授的婚恋问题,能明显感觉到教授的愤怒和抵触,这幅画应该就是那个状态下画出来的。】
朱茗:【其实我很能理解刘教授不愿意再展出这幅画,因为像我们这些人的情绪其实一般不会这么激烈,这像是气上头了催生的作品。现在可能就是气消了,事情过去了,就不太希望这狰狞的样子继续出现在大众眼前——至少如果是我的画,我会脚趾抠地。】
林禹成看着这措辞不由得想笑。
他回道:【明白了,我会去看看那次采访。】
朱茗:【约的就是明天上午对吧?】
林禹成:【是的,我到时候去你宿舍楼下等你。】
林禹成:【还有个事儿哦……可能听起来有点功利,但是《蛇女》这幅画的展出权,我到底还是想要的。“刘教授新作”的吸引力完全比不上《蛇女》,因为刘教授本人的知名度并不比《蛇女》高。】
林禹成:【你毕竟是专业人士,明天如果有能说上话的地方,能不能试试帮我劝劝刘教授?】
另一边的朱茗抱着手机在床上打滚尖叫:“当初邀请我的时候没说还有这事儿啊!”
翌日, 一如天气预报所说,是个大晴天。
林禹成不知道朱茗的寝室是哪一间,但他知道有个阳台早就有三个女生在那里探头探脑。
“陈学长又穿七千万的衣服来了。”
“我怎么觉得那就是七千万啊。”
“我靠还真是, 茗茗你这次约的七千万吗?”
朱茗一边打理头发一边回:“对啊,说是要去刘教授工作室,刚好带我一起。”
三个脑袋又齐刷刷缩了回去——
“啥?哪个刘教授?是画《蛇女》的那个吗?”
“就是咱们学校退休返聘的那个?你今天是去她的工作室?”
“七千万有点东西啊,他怎么搞到的资源?还挺会投其所好的!”
朱茗赶忙解释:“不是为了我约的刘教授。是他家开了个画廊,为了展出刘教授的画找我帮忙……大概就是这个情况。”
“那陈盛知道吗?”
“……他知道啊, 禹成哥当着他的面邀请我的。”
“行, 他知道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这大白天的还是去刘老师那, 总体也是安全的。”
“对, 这七千万虽然人不行,但他硬塞的资源还是要收下的。啧, 想不到咱茗茗也不傻啊。”
“我早说了茗茗这属于大智若愚——到了刘教授那多听多看多交流,学到什么有用的了记得回来分享哦。”
就这样的, 本以为又要听室友们科普“七千万风流韵事”的朱茗,被大伙儿敲锣打鼓地送了出来。
说实在的, 美术生,而且是能考上A大的美术生,那说白了都是带点天赋在身上的。朱茗身边围满了事业脑, 这是她早就意识到的事。
也是听了同学们的故事之后,朱茗才知道自己其实绕开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因为同学中有些是文化课成绩也不错,为了学艺术和家里撕破脸的。有些是反复被灌输“你根本没有天赋”“那根本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你以为你的人生是电视剧吗”, 就这么顶着巨大的压力考上的。
这些感受朱茗都不曾体会过,她是被“放弃治疗”后投放到这个领域中来的, 所以没有经历过这种抉择,没有接受过“天赋拷问”。
她也好奇过:“所以真的有人因为没能顶住这种压力,导致被埋没天赋吗?”
室友们对视一眼,然后给出答案:“我觉得没有。”
“可你们不是说……”
“因为我当时就一个感觉,不让我画画我会死的,我这辈子只能干这个。”室友耸耸肩,“我觉得这就是天赋驱动吧,后来有学弟学妹问我他们有没有天赋的时候,我就只问他,不让你画画你会死吗?会的话就是有天赋。”
不愧是文化课成绩也不赖的人,朱茗觉得她这辈子也说不出这么高深的话。
然后她还真想过,如果有一天手受伤了,不能再握画笔了怎么办。答案是用脚或者用嘴,总之一定会画下去。
虽然这话听起来有些吓人,但是不画画的话,确实是会死人的。
所以没人能拒绝去刘教授工作室的邀请,但是下楼看到的是林禹成的时候,朱茗还是有一瞬的恍惚:“禹成哥,等很久了吗?”
“没,我刚好在食堂吃的早饭,吃完就过来了。”林禹成老老实实站在舒适距离外,“你吃了吗?”
“嗯,我在寝室吃的面包和牛奶。”
“好,我车停在校门外,不远。刚好路上想跟你聊聊刘教授的那次采访。”林禹成说着就边走边起头了,“刘教授她是终身未婚,对吗?”
朱茗点点头跟着他走:“对,至少目前还没有结婚。”
“在那个年代确实挺艰难的,不婚可能是件过于时髦的事。”
“现在也很艰难吧?反正我要是说我不想结婚的话,我妈应该是会发疯。”
直接把林禹成聊卡壳了:“……所以你……会有类似想法吗?”
“啊?我暂时没考虑过,毕竟几个月前我妈还在担心我早恋。”朱茗听得挠头,“而且我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呢,这不是我愁的时候。”
“你还没到……”林禹成一口气差点没提起来,然后才反应过来“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和“未成年”是两码事。
女生的法定结婚年龄是多大来着?20岁。
朱茗解释:“我生日是在11月,到时候就是刚好满20周岁。”
林禹成闭了下眼:“哦,对对,我老忘记你才大……现在是大二了。”
他再次惊异于陈盛的恶劣,这么年轻的姑娘他就是真心喜欢也得掂量掂量,何况陈盛当时还只是玩玩的心态。
他旁敲侧击地打听:“那现在阿姨对于你恋爱的事……已经不反对了?”
这话题如果是在手机上聊可能有点别扭,但就因为这是有正经事的线下见面,反而就正常了很多。
朱茗点点头:“我也以为我妈会反对,但结果就是没有,我妈挺喜欢阿盛的。就有一回,因为那身比基尼的事让她有点生气,不过我也说了那是我自己选的,不关阿盛的事。”
“就是说,你在认为阿姨不会同意的情况下,还是带陈盛去见她了?”
“对啊。”朱茗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很尴尬,“当时陈盛一直要去我家,我没办法。我都怕我妈直接把他打出去。”
林禹成在琢磨:“那要是阿姨真不同意呢?你打算怎么办?”
朱茗眉头微蹙,像是在想象这种可能性:“……那也只能分手了吧。我妈不同意的话也没办法啊。”
这是林禹成第一次意识到,朱茗可能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喜欢陈盛。
在他的认知里,如果是他带女生回家,那就是“爸妈,明天你们未来儿媳要来,记得准备一下见面礼”。所以他一直认为见家长是双方讲定了,谈婚论嫁了才干的事儿,他以为朱茗既然能把陈盛带回家,应该就是很喜欢。
当然也不排除朱茗可能希望家人帮忙长长眼之类的,但至少不该是“觉得妈妈大概率不会答应”“如果不答应的话就算了”这种想法。
这有点太随意了。
林禹成隐约觉得自己该问点什么,但又不知道怎么问合适,一时间就静住了。
于是朱茗就乐得抛弃这个无关紧要的话题,聊回刘教授的事情上:“不过我其实还挺能理解教授为什么生气的。她作为一位画家去接受采访,但是大量问题都围绕她的个人生活,这实际上也是对她作品的一种不尊重。那之后的十几年间刘教授再没接受过任何采访,显然是被问怕了。”
林禹成也不得不被她拉回来:“你说的我能理解。但是《蛇女》这幅画这些年来在国内外展出也有个七八回了,你说教授可能是气消了决定不再展出,那这也有点不合理——她总不会生气生了十几年。”
“是的,所以不是说画里除了愤怒还有敌对嘛。”朱茗说,“生气生不了十几年,但是反抗肯定是可以的。她就是在和那些爱对别人生活说三道四的人抗争呗——你看当时那个记者问的,‘您是否经历过那种失败的恋情呢’‘那您一定是觉得婚姻会影响您的绘画事业’‘所以说您是享受独处,您就是不需要陪伴’‘那您究竟为什么决定不结婚呢’。”
林禹成也疑惑:“所以是为什么……”
朱茗赶紧双手交叉给他打住:“你可千万别当着刘教授的面这么问,她恼的就是这个!”
林禹成昨晚也看了采访视频,可能对于朱茗来说,当时教授是“明显生气了”,但是在林禹成看来,这简直像记者在欺负人。
即便明知刘教授不想也不擅长回答这类问题,记者也一直死揪着教授的婚恋观不放,整个过程持续了近三十分钟。刘教授脸色明显不对了,从一开始略显混乱到后面的敷衍作答,林禹成都在疑惑为什么还不拍桌子走人。
这要是换他他早就不伺候了。
但是他也确实不明白,不结婚的话,事业和自由总要为一样,要么就是不喜欢异性或者讨厌异性,可这些理由在采访中都被刘教授否决了。
直到上了车,系好安全带,他还没被朱茗掰扯明白:“你的意思是,不管刘教授说什么,对面都会有理由拿话堵她?”
“对。如果她说是因为遭遇过渣男,对面就会说‘但是并不是所有男人都这样’;如果她说是为了事业,对面就会说‘可是事业家庭能兼顾的人有很多’,如果她说是为了自由和独处,对面就会说‘那您有没有想过您其实可以试着和另一半探索出一个您能接受的婚姻模式,保障您对自由和独处的需求’。”朱茗说着也坐上副驾,把安全带系好,“这就是个没法回答的问题,就像我小时候我妈问我‘这题为什么会错’一样。记者首先是觉得刘教授做得有错,然后才展开提问的。”
她比划着:“所以我的理解是,《蛇女》面对的阴影是以那个记者为代表的嘴碎的人,画面中没有明确的女孩与蛇身相连的部分,所以女孩是观者眼中的怪物,实际却未必是。女孩想要获得强大的力量对抗压力,同时更希望自己让人心生畏惧——蛇身部分栩栩如生,让人不敢直视,其实也教授心里‘不要盯着我的个人生活不放’的愿望投射……额,怎么了?”
“没事。”林禹成收回看向朱茗的视线,把车发动起来,“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你们专业上课会讲这个?”
“你说这幅画嘛?这幅画没讲过,但是会教鉴赏。”朱茗看起来有些兴奋,“所以说你想要《蛇女》确实是不太可能,但是刘教授想给你的新作可能真的有点名堂——那是教授从蛇女困境中走出后画出的作品,是她想表达的新的情绪。尤其是她既然敢说比《蛇女》要好,那就一定是各个维度上的好。”
她呼出一口气:“禹成哥,我真的特别感谢你邀请我,我实在太想看了。”
林禹成被这话说得挠了挠耳后:“不不不,是我该感谢你,要不是你帮忙分析拆解,我估计新作旧作我都拿不下来。”
是的,这个事儿难就难在,他得让刘教授知道他懂画,那聊画就得聊刘教授的生活,可他又明摆着知道刘教授不爱聊自己的生活。
那他说啥呢?
他尝试总结从朱茗这里得到的信息:“所以你的意思是,‘为什么选择独身’这个问题它本身带有恶意,我不能问,也不能揣测。”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林禹成犯难了,他隐约觉得朱茗心里什么都清楚,但她表达不出来,他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引导她说出来。
这分明是还有什么很核心的东西被掩盖在表象下了。
好在正在他头疼的时候,朱茗自己在旁边说开了:“我觉得独身本来就不需要什么理由吧,因为她只是什么都没有做而已啊。倒是结婚是个很重大的决定,会很大程度上改变生活状态,这个肯定是有理由的——因为爱或者因为别的什么,总不能没有任何原因就结婚了吧?”
林禹成闻言长长地松了口气——是了,就是这个。
第29章 道听途说
林禹成从第一次见朱茗开始就知道她是个很有想法的女生, 她对自己专业领域的东西颇有见地,有着自己敬仰的画家,而且知识渊博——哪怕他这个半吊子东一榔头西一棒的, 朱茗也能凑着聊上来。
但是他也能感觉到她的不善言辞,所以这次谈展出权的事,他本意确实只是……想创造机会和朱茗独处,而已。
是因为朱茗前一晚突然跟他聊了些关于《蛇女》的事,他才意识到自己事先查到的资料都太浅薄, 想着朱茗说不定真能帮上忙。
结果这么一看, 还真是找对人了。
他在脑子里大致顺了一下谈判思路, 确定了哪些是禁句, 拔掉了自己脑子里一些腐朽陈旧想当然的东西, 预备以百分百的尊敬面对刘教授。
同时他对朱茗本人也有了新的了解——她在一些方面,远比他想象得更加木讷;而在另一些方面, 又比他想象得敏锐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