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计划没赶上变化。
在别枝研究面前这道刚端上来的,究竟是一份菜还是一颗盆栽的时候,他们的二人包厢内,庚野搁在小桥流水造景的长条桌案上的手机震动起来。
庚野拿起手机,望见来电显示后,他的第一反应是微微皱了下眉。
别枝不自觉在“盆栽”上方悬停了也并不怎么想落下去的筷子。
她给了他一个眼神问号。
“你先吃,”庚野起身,离开餐厅的梨木圈椅,“我接个电话。”
“……”
别枝好奇的目光追随着他。
庚野没有离开包厢,只是一边接通电话,一边缓步走到了包厢最里侧的窗前。
这间餐厅为了贯彻素食主义的“朴素”风格,从装潢设计到用材都非常返璞归真,譬如窗帘,就是很复古的幔帐设计,米白色的麻布斜斜垂坠在那儿,被半山腰微凉的山风拂得轻动。
不知道是谁的电话,庚野虽在看见的刹那皱了眉,但似乎也并不是多么厌倦,至少让这通电话持续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过程中,他基本只偶尔有应声作为答复。
直到临近通话结尾。
别枝听见了庚野懒散里勾起一点意外的低声:“你回国了?”
“……”
不知道对面说了什么,庚野侧了侧身,漆眸睨向房间内,“我要问问她。”
“……”
“是啊,我本来就全听她的。”
“……”
“看不惯是他的事。这么大年纪了,刚好叫他学会适应一下社会规则。”
“……”
“什么规则?规则就是他不是太阳,不可能所有人都围着他转。”
“……”
别枝听得轻慢地眨了下眼。
没任何来由地,她敏感地察觉到,手机对面,应该是庚野最不愿提起的“家人”。不过这一位似乎还算关系缓和。
至少,能让庚野坚持一分钟以上而不挂断电话。
别枝正想着,站在窗前的青年那边,以一声冷淡不屑的低哼声,将通话收了尾。
庚野迈着长腿,半垂着眼皮,神情有些倦懒又闷躁地走回桌旁。
“我小姑回国了,刚巧在西华市。”
他修长指骨微曲着,轻点在梨木桌案上,声音有几分放缓的不确定:“她想约你喝个下午茶,你想去吗?”
别枝怔了下:“只有我和她?”
女孩的肩背微微打直。
像是只警觉的,不动声色就绷紧了肩背的猫咪。
察觉这一点叫庚野神色稍霁,极淡的笑意拂过他漆黑深沉的眸里:“怎么可能,如果你要去,那我当然会陪你一起。”
别枝屏住的那口气略微松弛。
庚野补充:“如果你不想去,那我就回绝她。”别枝迟疑了下,反问:“你希望我去吗?”
她知道他和家里的人关系紧张,只从过去的庚野那儿,还有前些日子的祁亦扬的话中透露出的只言片语,也足够别枝猜到大概的原因。
她不想自己成为一道桥梁——让那些他不愿接近的、曾经伤害或者辜负过他的人,可以以她为由,半胁迫地靠近他。
而这点念头,即便别枝不说,庚野和她对视两秒,也能体察大略。
青年低眸,不明显地笑了下。
真奇怪,那些因为庚汝兰提起他爷爷和其他庚家的人,而难以克制地郁积起来的负面情绪,如此轻易地,只她一个眼神,就消散掉了。
他情不自禁绕过长桌,走到女孩的圈椅旁。
在她起身前,他折膝蹲下来。
“我本来是觉着,没必要让你和庚家任何一个人见面,反正以后也不会有多少联络,”庚野停顿,长睫半垂,“不过我小姑说,在其他人那里,认真谈恋爱都是要见家长的。如果我不带你见任何家人,会显得不够真诚。”
别枝听得莞尔:“你什么时候还在意过别人是怎么做的了。”
“和你有关,我当然在意。”
庚野想都没想,随口即答。别枝微怔,垂眸莞尔:“庚野,你的情话好像越来越熟练了。”
“?这算哪门子情话。”
庚野微皱眉,按着她的圈椅两侧的扶手,忽然从她身前半蹲的姿势掠起,像只迅捷狡然的豹子,却不是扑猎,而是轻和地在她唇上落了个吻,“去吗?”
青年按着她身旁两侧的扶手,将她整个圈在椅里,半折着腰,低着漆黑的眸眼。
姻缘木没有再收入衣内,此刻就垂在他颈下,随他方才动作的余波而晃荡着。
像某种蛊惑。
“……去。”
出口情不自禁。
别枝回神后,自己也觉着意外。
由于家庭影响,她向来对长辈与晚辈式的会面最是敬谢不敏——
在脱口而出前,别枝都没想过自己会答应下来。
想了几秒,别枝又有点看开了。爱一个人大概就是这样的,会不由自主地,哪怕违背本性地,也想要更了解他、了解得再多一点。庚野这一次放缓了动作,该离开又不舍,他在她唇间留恋地吻着:“好,等吃完饭,我带你过去。”
别枝曾经天真地以为,从那个冷冰冰的手术台上下来之后,人生里应该就没有任何波澜,能叫她产生类似紧张的情绪了。
直到现实给了她清脆的一巴掌。
“……你手怎么这么凉?”
庚野是在到达庚汝兰给了他地址的那间私人会所的停车场后,等别枝下了车,他牵住她的手,才忽然察觉这一点的。
青年侧眸,望了几秒,忽地笑了:“枝枝,你不会是在紧张吧?”
“我没有,”别枝绷着脸,嘴硬,“是天气太冷。”
庚野没忍心拆穿她,就只愉悦地低眸笑着。
他单手解开扣子,拉开大衣,在别枝听见声音而不解望来的视线里,庚野握着女孩的手腕将她往身前一拽,然后将她凉冰冰的手塞进了他大衣内。
紧贴着柔软的毛衣,别枝的指尖几乎能感觉到他劲瘦而紧绷的腰腹。
“……!!!”
女孩眼皮猛地一跳,薄薄的脸皮跟着立竿见影地红了。“庚野,”别枝轻咬牙,低声,“公众场合,你……注意点影响。”
青年懒洋洋地垂睨着她:“我给我女朋友暖手,怎么就不注意影响了?”
说着,他还用另一只手扣住她后腰,叫她贴向怀里。
长款大衣被掀开,最后干脆将身前女孩完全包了进去。
隔着薄款的毛衣,别枝都能感觉到庚野胸膛到腰腹,肌肉起伏出张弛有力的弧度。
庚野低头,下颌微抵着别枝头顶,像亲密纠缠的合欢树,他嗓音低哑又愉悦地笑着:“这样呢,还冷么。”
别枝红着脸:“……”
要自燃了谢谢。
在那间私人会所的楼下等了两分钟,等到庚汝兰的贴身助理亲自下来接到他们,别枝和庚野就跟在那位助理身后,一起进了会所的电梯。
助理刷卡,按下楼层,然后就不存在一样地站在角落。
缓缓上升的电梯厢里安静得好像能听见心跳声。庚野牵着别枝的手,轻挠了下她掌心:“别紧张。”
“嗯。”
似乎是为了宽别枝的心,庚野想了好一会儿,直到电梯门开了,助理率先踏上门外铺在长廊上的柔软地毯。
而庚野侧了侧身,嗓音低低地压到别枝耳旁:“我小姑,和庚家的其他人不太一样。你不用担心。”
别枝也能察觉。
她猜如果今天换了一个庚家的其他人发出这个邀约,庚野都不会问她——不,他更可能都不会接那通电话。
由此,别枝也生出点好奇,就放轻了声音问:“哪里不一样?”
庚野略作思索,然后勾起个十分群嘲的薄冷的笑:“她说人话。”
别枝:“?”
助理:“?”
被助理推开茶室的门而露出来的刚巧走到门口的庚汝兰:“……?”一分钟后。
只有三人留下的会所茶室包厢内,隔着茶海桌案,庚汝兰冷笑着看对面的青年:“我,说,人,话?”
茶室里似乎开了暖风,烘得空气暖涨,人也懒洋洋的。
庚野靠在沙发椅里,随意地岔着长腿,他眼皮半垂不抬,声线更懒:“领会主旨。”
“你的主旨算夸我还是我骂我呢?”庚汝兰依然没放过他。
庚野懒懒掀起眼:“你喊我带枝枝来,是为了给我上语文课的?”
那点“再说就走了”的威胁意思,浅淡清冷,又溢于言表。
庚汝兰似乎是被气笑了,转向别枝:“就他这狗脾气和耐性,你是怎么忍得了他的?”
庚野皱眉:“当面给我上眼药水?”
不等庚汝兰再开口,他轻嗤了声,偏过了脸,“你也不想想,我对她和对你们会是一个标准?可能么。”“……”
原本还有点紧张的别枝,在进到茶室内五分钟后,已经从面试状态转向看戏状态了。
这姑侄俩你来我往,针锋相对,跟唱戏似的,给她留下的能插话的缝隙都不多。
但,感情也确实不错。
而且庚汝兰和别枝想象中的成功女企业家的形象,可以说是大相径庭。衣着休闲,也不着饰品,看起来四十出头,没什么架子。
除了五官底子和气质之外,从头到尾都称得上一句朴素。
就连姑侄俩的相处模式好像也更像朋友多一些。
别枝观察了几分钟,就大概能理解,庚野进门前那句“她说人话”是什么意思了。
这样一番插科打诨下来,茶室里的气氛完全和缓了。
庚汝兰在和侄子互相嘲讽的间隙里,时不时拨来几句给别枝,不冷落她,也无关痛痒,都是些闲聊似的零碎话题。
就好像今天不是什么见家长,而是来开茶话会的。
这样的“茶话会”开过了半个小时,换过一轮的茶叶也沏到了第五泡。庚汝兰侧低着头,往公道杯里滤水,语气平淡如常:“我看你们感情稳定,年龄也不算很小了,考虑好什么时候结婚了吗?”
别枝顿了顿。
终于来了。
庚野侧眸瞥过她,然后才转回去,他语气懒散随意:“别操心。等到婚礼,总会喊你的。”
“听你这意思,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庚汝兰冷笑了声,抬眼。
庚野似乎听不出嘲讽,坐得四平八稳,眼都没抬一下。
“不客气。”
“……”
庚汝兰忍了,不再搭理他,而转向别枝:“婚不婚礼的,可以不急。不过孩子,最好还是三十岁前要。”
茶室里,无形的弦骤然绷紧。
别枝下意识地垂了眸,轻攥住手。
庚野垂下腕骨,在桌下的椅旁第一时间握住了她的手,同时用修长指骨很轻易地抵开了她要掐向掌心的指尖,改作手腕交错,十指相扣。
庚汝兰并未察觉桌下的动静,仍在说着:“……我也算是过来人了,这两年比较遗憾的事,就是没趁年轻弄个孩子玩玩。最好是三十以前,实在不行,三十五也可以。再往后,可就没那么多精力折腾一个小孩——”
“我丁克主义。”
未尽的话音,叫个冷淡懒散的声调截断了。
庚汝兰手中公道杯的出水跟着一断。
茶室内寂静。
连别枝都有些微愕地望向庚野。
庚汝兰先是扫过别枝,继而望定在侄子身上:“你什么时候还有这么洋气的毛病了?”
庚野懒洋洋地半垂着眼,把玩别枝的指尖:“醋性大,没办法。”
庚汝兰放下了公道杯,温润的瓷质在茶海上碰撞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她靠回椅子里,眯起眼打量庚野:“你不是说,你全听她的?”庚汝兰一顿,转向别枝:“我怎么看着,她好像不知道你还是个丁克主义这事呢?连问都不问,你就自己拍了板,先斩后奏了?”
“……”
庚野最后一点耐性消磨殆尽。
他轻挑起眉,眼神嘲弄,冷淡,又多了几分凌冽:“情'趣,别管。”
庚汝兰察觉什么。
以前总有人说,庚野是庚家出的第一头狼崽子,和家里所有人都不太一样,他张狂,躁戾,野性难驯,没有半点教养和持重守矩。
但庚汝兰比他们更了解庚野。
她很清楚,多数时间里,这头狼崽子懒得搭理任何事,也没那个兴致跟任何他不在意的人计较。
只除了,他觉着自己的领地被冒犯到的时候。
譬如此刻,即便庚野就那样懒懒散散的,没骨头似的靠坐在椅子里,敞着长腿,垂着胳膊,一副随时要睡过去的模样。
但庚汝兰却好像听见了,狼崽子喉咙里抑着的,带着浓烈的血腥气的咆哮。
……真护食啊。庚汝兰好气又好笑,但很明智地,她没有再碰这个话题,转转向就绕了过去。
之后又是盏茶的闲聊时间,直到庚汝兰的贴身助理礼貌地敲开门,提醒了一刻钟后的电话会议的事情。
庚野本就坐得烦躁了,借势要走。
庚汝兰也没再留他们,只是在他们起身后,示意助理把一早准备好的檀木盒子取来。
“我这知道得太匆忙,也没来得及精挑细选,就只准备了这么一件。”庚汝兰拉过别枝的手,就将敞开的木盒往别枝手里搁,“可不许说不喜欢啊。”
檀木盒的软布里,躺着只翠色欲滴的翡翠镯子。
即便别枝在翡翠方面全然外行,看不懂什么种水,也一眼就能看出这只镯子价值不菲。
“庚阿姨,这个我不能收。”
木盒敞着过来,别枝推搡都不能,生怕一个来回,给它推到地上了。
庚汝兰显然故意为之,笑眯眯地把盒子按在她手里:“长辈送出去的礼物,你们小辈可没有推辞的道理。也别总阿姨阿姨地叫了,你跟庚野一样,喊我小姑就是。”“小……小姑,”别枝有些生涩地喊完,还是想拒绝,“但是这个手镯我真的不能收。”
“叫小姑了,怎么还这么生分客气。”
庚汝兰语气一转,改作声叹气,“庚野他母亲过世得早,身边也没亲近的长辈,也就我还能和他说上几句话。这镯子啊,算是我代他母亲送给你的见面礼,无论如何你都得收下,这样我才放心把他交给你啊。”
庚野原本懒倚着门框,低着头颈等这边结束。
听见这句,他撩起长眸,懒懒嗤了声:“什么叫把我交给——你嫁女儿呢。”
庚汝兰的限定慈祥表情敛下,嫌弃地看向他:“一看你就没有别枝靠谱,把你交给她,我都怕惹人厌烦。”
“扯淡。”
庚野懒腔慢调地笑,“嫁就嫁,枝枝宠我。”
“……你给我留点脸吧。”
庚汝兰一副没眼看的表情转回来,把木盒替别枝合上,拍了拍:“就当是小姑提前给你垫一笔精神损失费了啊,孩子。”
被姑侄俩这番插科打诨下来,别枝早没了拒绝的余地。她只能生疏地道谢,收下礼物,然后跟庚汝兰告别。
庚汝兰叫助理送他们下楼,庚野拒绝了:“我们宝贵的二人世界已经被你耽搁了一个多小时。之后哪怕一秒钟,都不要想多蹭。”
说完,他懒散又潇洒地背着身抬了下手,算是道别,就陪着别枝下了楼。
两人一起进了电梯。
“这只镯子,应该是我奶奶留给我小姑的遗物,”庚野语气松弛,听着并不在意,“是她很喜欢你的意思,你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
“……谢谢你,本来是没有,”别枝从庚野那儿抽回手,改成双手平端起盒子,“现在有了。”
庚野低哂了声。
不过没多久,他就笑不出来了。
直到进停车场前的一路,别枝都神色严肃地双手抱着盒子,愣是避开了庚野数次想要牵她的手。庚野看向檀木盒子的眼神逐渐不爽。这种不爽,终于在别枝上车后达到了巅峰一
庚野忍了半下午,这会儿送女孩到了车里,他实在忍不住了,给她扣上安全带,下一秒就是俯身凑过来亲别枝。
别枝起初还微仰起下颌来迎合他,只是刚到庚野有点意乱情迷,握着女孩手腕的指骨开始用力,身体也倾压向她时,就忽然被两人中间一只硬邦邦的盒子给硌住了。
庚野低眸,不爽地要把它扔到一旁。
还没离手呢,就被别枝按住了手:“别乱扔,万一摔碎了——”
庚野顿住,轻狭起长眸:“接吻重要,还是它重要?”
别枝不解地看他:“当然是它重要。”
庚野:“?”
“这可是你奶奶留下的遗物,对你小姑的意义也不一样,她交给我,万一在我这儿摔了,怎么对得起她们?”“……”
庚野低眸,望着被女孩拿回掌心,双手平端的檀木盒子。
停了几秒钟,他眼神徐缓上移,声音懒散地靠进了车门里:“行,我小姑比我面子大多了。”
别枝不解抬眸:“什么面子?”
“一样是翡翠,她送的,你就这么小心妥帖的,”庚野轻舔过犬齿尖,眸光微深,“我送的翡翠手串,就早不知道被你扔在什么犄角旮旯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