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兵士见此纷纷讨饶,“属下们知错,请将军饶恕。”
他们好不容易从战场活着回来,往往经历过濒死的瞬间的人会更畏惧死亡,但他们也迫切需要找点乐子来排解劫后余生的快意和空虚。
等他们战战兢兢抬头时,少年早已离开。
魏蛟面上泛着漫不经心的冷意,催马行在过道中央,一路上接收了不少人的注视。
常山郡王谋反,幽州、扬州等地诸侯响应朝廷号召,组成盟军镇压叛乱。
校场有混着青黑褐不同兵甲的士兵,所以当一片暗色中突然出现一抹清新的淡蓝,魏蛟没忍住看了过去。
最终和一双明净澄澈的眼眸对上了视线。
对方虽然穿的很朴素,头发也像寻常男子一样用普通的发带梳成发髻,但魏蛟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女子的身份。
至于军营中为什么会有个小姑娘,魏蛟并不关心。所以他很快偏开了目光,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魏蛟今日大胜而归,联军取得了首战告捷,给幽州牧魏畴在其他几位盟友挣足了面子。
其他人皆道虎父无犬子。
幽州牧魏畴生的膀大腰圆,坐在上首与人推杯换盏,笑容满面地应下了这句话。
唯有此时此刻,魏畴才会记起对方是自己的儿子。
少年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庆功宴上,面对他人的吹捧,魏蛟表现得很冷淡,只大口地吃肉。
像是认为这是最后一顿饭一般。
余上坐的其他几个魏蛟名义上的哥哥都瞧不上他,却又忌惮他的军功,担心父亲从此会对他另眼相看。
他们皆是魏畴不同姬妾所生,平日里也是彼此提防,但因为共同的目标,他们一时忘记了平日里的不快,相聚密谋了一场阴谋。
半个月后的一次战争,魏蛟被抬回营寨时,满身是血,身上被戳了几个窟窿,奄奄一息,瞧着活不了了。
魏畴只草草看了一眼,略有惋惜道:“随意找个地方搁置吧。”
与半个月前庆功宴上“慈父”的形象判若两人。这便是放弃的意思。
就这样,魏蛟被丢在了马棚等死。
魏蛟不想死,他想活。
在高烧得快要失去意识时,他闻到了一股清淡的梅花香气。
魏蛟费力地睁开眼睛,只见一片模糊的淡蓝裙面。
除了新婚的那晚,萧旻珠一直住在一开始住进来的雅竹轩。
临近深夜萧旻珠正打算让小桃熄灭烛火休息时,云娘敲响了房门。
她面上带着歉意,“实在抱歉打扰了夫人体息,只是……君候那边想让夫人过去。”
过去的路上据云娘说,魏蛟连昏睡中都在呢喃她的名宇。
萧旻珠抽抽嘴角,内心不以为然,她觉得魏蛟可能一直记着她说要改嫁的事情,骂她的可能性应该更高。
房间撤去了大婚时布置的朱锻红绸,恢复它原本的面貌,空空荡荡,连桌子椅子也没有,跟魏蛟本人的气质一点也不搭。
端看魏蛟的性格,萧旻珠以为魏蛟会是穷奢极欲,肆意挥霍的那种类型,不曾想住的地方倒是如此质朴简单。
萧旻珠凑到床边去瞧魏蛟。
这会儿他又像是又陷进了沉睡,俊容苍白,总是阴鸷富有攻击型的眼眸闭上,安安静静地不说话,倒真是有了那么一丝惹人保护的灰姑娘的意味。
咦,萧旻珠摇摇头,想将自己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给晃出去。
把魏蛟当做柔弱可怜的灰姑娘是一个危险的想法。
烛火摇曳,十一月的气候有些寒凉,萧旻珠过去关了窗。
恰好女使端来了药碗。
大夫临走时交代,尽管魏蛟现在处于昏迷状态,但也得将药给喂进去,至于怎么喂,就得看侍奉的人怎么做了。
萧旻珠看女使为难的样子,“给我吧。”
女使如临大赦地将碗递给萧旻珠。
躺着喝药容易呛到,萧旻珠贴心地在魏蛟脖子底下多垫了两个枕头。
小勺子伸进魏蛟嘴里,过了一会儿魏蛟皱眉偏开头,黑漆漆的药汁又从嘴角流出来。
萧旻珠抿唇,好气性地拿绢帕擦去他嘴边和脖颈的药汁,直到接二连三地重蹈覆辙。
她和女使相顾无言地对视。
魏蛟躺着比醒着还要难搞。紧接着,她想到了一个主意。
萧旻珠捏住魏蛟的鼻子,等对方张开嘴之际,让女使拿着碗直接灌了进去。
魏蛟皱紧眉头要跑,萧旻珠捏住他的下巴,“君侯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你就忍忍吧。”
一碗药终于见了底。
魏蛟从昏睡中醒了过来,靠在床边猛咳,眼泪都给咳了出来。
萧旻珠连忙轻轻地给他拍背,一边假惺惺地道:“君侯你没事吧?”
魏蛟脑子烧的迷迷糊糊,睁开昳丽红润的一双眸子,眼前的人和梦境中的人发生重叠。
魏蛟猛地抓住萧旻珠伸过来的手,用平时鲜少听到的轻柔语气唤了一声“萧旻珠”。
萧旻珠听见轻轻嗯了声,用另只手拂去魏蛟眼角咳嗽时呛出的泪渍。
人在受伤时往往会露出平时不会向他人展露的脆弱一面。
看在魏蛟昨晚被人刺杀还不忘带着她一起跑路的面子上,萧旻珠愿意暂时成为他怆然情绪的宣泄口。
这响萧旻珠刚生出了一点怜悯之心,下一刻就听见魏蛟龇着牙道:“你要是敢跟着奸夫一起跑,我就杀了你们,一个埋南边,一个埋北边。”
呵呵,果然。
萧旻珠也不打算惯着对方,反正他这会儿烧的迷迷糊糊什么也不记得。
一阵静默过后,萧旻珠毫不犹豫地把手抽回来,顺带将烧得有些迷糊的魏蛟按回被褥里。
随后微笑看向旁边惶惶不安的女使,“君侯昏迷着实在不太好喂药,这样吧,厨房下次熬药的时候药的剂量不变,水放少些,这样君侯轻松我们也轻松。”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昌平。
崔琰看着屋外的苍凉月色,没有丝毫睡意。
自今日听到崔裕在青州狩猎时意外摔落马,被马蹄踩断右腿的消息后,他那颗因被驱逐而一时寂寥的心再次猛烈跳动。
崔裕生性多疑,可以因为兄弟和部将稍稍走进了些,就怀疑对方有不臣之心而赶尽杀绝,同时还会因属下酒后的一句醉言就将其和家人满门斩草除根。
可以说,若不是崔裕是正妻刘夫人所生,且刘家势力庞大,他根本坐不上州牧的位置。
然而现在,崔裕右腿残疾,不良于行,性格愈加暴虐,常常虐杀伺候的下人,疏于处理青州的事务,已经有相当一部分部将对崔裕不满。
崔琰生出了夺权的野心。
或者说,野心一直存在,只是之前迫于形势暂时消弭下来,而现在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这一年里,崔琰尝到了手上没有权利的艰涩,舅舅虽然收留了他,但昌平也不是久留之地。
要想夺回青州,内外都要击破。崔琰与长史王安淼相熟,有信心可以劝服他那一派归顺自己。
内有了,那外呢?
李修虽然是昌平的郡守,但昌平城就几千驻军,要想对抗崔裕简直是痴人说梦,更何况昌平属于宁王的封地,将领们真正听从的也是宁王的调遣。
他该如何说服宁王出兵帮自己。
月光下,崔琰的眼神漆黑如墨。
第14章 耳热
魏蛟醒来时,外面天色尚早,只露出一抹鱼肚白,房间里面光线幽暗,手臂伤口的位置一片麻木。
刚刚退热的脑子还有些昏沉,他揉了揉太阳穴坐起身,正想唤人进来,却突然意识到身边还有另一道呼吸声。
魏蛟钝钝地垂下眸子,女子就躺在他旁边和衣而卧,露出的半张颜安宁恬静,睡梦正憨。
萧旻珠为什么在这儿?
魏蛟的心猛地一跳。
魏蛟开始回忆,他和萧旻珠脱险后,在回城的马车上就晕了过去……后面迷迷糊糊看到她在给自己喂药。
昨天晚上是她在照顾自己?
为什么?魏蛟试图驱散心中捉摸不透的大雾面纱。
熹微的晨光照不见他深不见底的眸色。
温暖的环境会让人身体生出倦意。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纤纤软玉的手从被子里伸出。
萧旻珠缓缓坐起身,脑子里面迷茫地望眼四周。
昨个夜里,她原本是想守一会儿就回去睡觉的,但后面实在太困,就直接倒在床上睡着了。
一道低沉的声音从窗户边传来,“醒了?”
魏蛟套着一袭黑色薄氅,大病初愈的脸上还有些苍白,但无损精雕玉琢的俊美。
乌黑的长发一顷而下,不显张扬凌乱,反而多了一分清雅的自矜,先前在西山的客栈时,萧旻珠就发现了魏蛟散发时其实很好看。
此时他抱臂靠在窗边,也不知道在哪儿站了多久。
听见魏蛟的声音,萧旻珠讶然地瞪大眼眸,“君侯你怎么起来了,大夫说你得多休息?”
张甫春之前说可能要半月静养,这才不过两日,原本病歪歪的魏蛟就能下地了。
萧旻珠的心情不能用震惊来形容。
魏蛟没理,恍若无觉地地走近前,面对着萧旻珠道:“之前不是直唤我本名吗,怎么这会不叫了?”
“还想等我死了改嫁给会吟诗作画的风雅文人,嗯?”魏蛟一步一步地逼问,道出前两日萧旻珠在西山时说出的那翻话。
魏蛟神色幽幽,往日晶莹剔透的一双异瞳此时更是如古井一般透着一丝危险的静谧。
萧旻珠低下头,贝齿轻咬唇瓣,宛如受惊的兔子。
脑海里面飞速运转思考,魏蛟这是要事后清算?
这可不行。
袖子里,萧旻珠悄悄掐了一把手背肉,一双莹莹美目顿时闪起了泪光。
她三十度仰起头,盈盈地望着魏蛟,泫然欲泣道:“当时的情况,我若不那么说君侯又怎么能保持清醒,君侯生的高大魁梧,如果晕倒了过去,我一个妇人如何能扛得动。”
这个角度既能让魏蛟看见她眼底的情绪,又能更大程度地放大她的美貌。
萧旻珠继续道:“从古至今,女人家奉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然嫁给了君侯,必定一心一意地侍奉,不曾想,如今君侯反倒误会于我。”
说着豆大的眼珠扑簌滚落,纤长眼睫轻颤,宛若振翅的蝴蝶。
萧旻珠原本是想装哭的,但一想到自己连日来深受魏蛟搓弄,做这做那,还不能反抗,两辈子哪里受过这种憋屈,心底那股酸涩的情绪也同时倾斜而出,三分的泪意也变成了七分。
魏蛟明显猝不及防地神色一慌,她还有理了。
萧旻珠用哭腔道:“如果我有二心,早在山上君侯被围的时候,我就下山逃走了,何必隐忍到快要脱困时才说。”
“既然君侯不愿相信我……”萧旻珠倔强地把眼泪一抹,眼眶通红道:“我就只能以死明志了。”
说罢她便要朝床柱撞去。
糟糕,好像戏演的太过了,要是魏蛟等会儿不拦着她怎么办?
萧旻珠悄悄地放轻了冲击力度。
魏蛟见状连忙起身一挡,萧旻珠陡然撞进魏蛟怀中。
魏蛟被撞得喉间发出一声闷哼,不过好在萧旻珠没有扑在他的伤口上,不然就要重新包扎了。
萧旻珠揉了揉脑袋,虽然没有磕在坚硬的木柱,但魏蛟肌肉紧实,撞这么一下也是有点晕晕的。
瞧见萧旻珠脸上浮现的囧样,魏蛟勾起了熟悉的冷笑,用低沉沙哑的声音道:“活该,我说不相信你了吗。”
眼中却闪动中他都未曾注意的神采。
萧旻珠心道,原来魏蛟吃这一招。
魏蛟没忍住用手指轻轻戳了戳萧旻珠,“还疼吗?”
萧旻珠含羞带怒地拍开他的手,“疼。”
撞到肌肉上有多疼,但魏蛟既然这么问了,萧旻珠也当然要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方才萧旻珠说出的那句“一心一意地侍奉”,听了魏蛟莫名地觉得耳热。
见萧旻珠仍在无声淌泪,一双眼眸红肿得像是晨间盈满露珠的海棠,魏蛟抬起手指给她擦泪,动作悄然地放轻了许多。
怎么萧旻珠哭起来也这么好看。
魏蛟在心里悄悄唾弃了一把自己。
萧旻珠微微偏开头,用自己的帕子擦泪。
魏蛟无措地收回手,他对女人的泪水半筹莫展,准确来说是对萧旻珠,其他女人在魏蛟面前根本没有哭的机会,“这件事是我的错。”
萧旻珠仍保持着刚刚的动作,实际悄悄地竖起了耳朵。
魏蛟似乎对她的眼泪没有办法,叹了口气,“你只要别哭,孤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
萧旻珠,默默收回眼泪,抿了抿唇道:“君侯说的是真的?”
魏蛟松了口气,嗯了声。
萧旻珠如玉的下巴微抬:“从今以后,君侯不许再指使我干这干那。”
魏蛟怔然一瞬,像是没料到萧旻珠会提出这个要求,不过这也侧面他这段时间确实给她带来了不堪其扰的烦恼,这也够了。
他狭长的眸子惬意地微眯,勾唇道:“没问题。”
清风从被打开了的窗户侵入,玄黑的羽氅和淡蓝织锦短暂交缠。
魏蛟允诺出的话还是有几分可靠性,这几日再没来骚扰她。
每日萧旻珠都休闲自在地躺在自己的屋里,像个躺在大米上饿了就能吃一口的米虫。
云娘听从魏蛟吩咐送来了库房钥匙和账本一应事务。
据说这是原来东平太守许攸的私产,但他死了,自然东西也就落到了魏蛟手上,衡阳使君府的库房钥匙还要等回去了才能交给萧旻珠。
萧旻珠微微惊讶。
没想到魏蛟不但答应了她的要求,还兑现了成婚时“一世荣华”的承诺。
萧旻珠觉得魏蛟身边就是个富贵窝,以后魏蛟想赶她走,她都舍不得挪动脚步。
“这个我就收下了。”萧旻珠将钥匙拿走,看着后面几个女使捧着的诸多账本稍感头疼,“但账务之前我没管过,不怎么懂,还要烦请云娘协助我打理。”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萧旻珠发现云娘实在是个稳重又妥帖的人,不然魏蛟也不会让她来掌管府中庶务,自己目前几斤几两萧旻珠还是格外清楚。
云娘欣然应答。
突然手上有了一笔巨款,不用点钱出去,萧旻珠心里发痒。
虽然她自己也有钱,但花别人的钱不心疼。
东平是座大城,经济繁荣,街上吆喝逛街的人络绎不绝,东平的百姓仿佛已经忘却数月前的那场大战,早已投身到新的生活。
在他们看来,日子总要过。
原先的许太守时时提高赋税,但好歹可保东平免受战火侵袭,百姓们即使私下怨声载道,但也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思在。
魏蛟凶名在外,百姓最开始担心他来了朝不保夕人不聊生,但两三个月过去,除了攻城时雷声大,幽州军队进城后与民秋毫无犯,刀剑大多也都是向着与许攸休戚相关的官员豪绅。
只要能安定生活,坐上面位置的人易主和他们底下生存的人没太多关系。
马车行驶在东平最热闹繁华的主街,萧旻珠掀开车帘好奇地朝外张望。
这趟出来云娘另安排了四个带刀的府兵随行,再一看到马车上挂着的牌子,街上人人都主动避让。
萧旻珠顿时觉得没了什么意思,她今日是出来玩,并不想被人避之不及。
她敲了敲车璧,示意停车,小桃和她一起从马车上下来。
萧旻珠对着那几个高大魁梧的府兵道:“你们就跟着我十步远就好。”离得太近引人注目。
萧旻珠领着小桃和两个仆妇走在前面。
从前在扬州那几年,她几乎都待在庄子,只偶尔周边集市开的时候会过去凑凑热闹。像这样在熙来攘往的繁闹长街中穿梭已经许久未曾有了。
街道两旁,各色各样的商铺琳琅满目,萧旻珠挑花了眼,不看余额的购物酣畅淋漓。
“砰”的一声巨响打破了街道和谐的一面。
只见一家名为“回春堂”的医馆招牌被人狠狠地打落下来,木质招牌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周边顾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讶然失色,纷纷围拢过去。
“你个庸医,治死了人,还反倒过来质问我!”说话的人是个身穿褐色短打的男人,此时他攥着一个青衣布衫男人的衣领,厉声喝道。
周边还站着几个和他穿同样衣服的人,他们皆是董郡丞府上的家丁。
见周边人靠拢过来,他们解释道,打人的男人名叫秦五,两日前家里祖父生病,遂请了城中妙手回春的郎中张甫春前去诊治。
不曾料到张甫春收了二十两诊金,言之凿凿地会将人医好,结果秦老爷子吃了两副药就气绝身亡。
秦五那张横肥的脸上满是怒火,举着拳头似乎要朝人身上砸去,“我祖父肯定是你这庸医害死的,走,跟我去官府,找县老爷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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