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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此一生(凝陇)


邱凌云听见这话,捂住自己的□□杀猪般叫起来:“姓孟的!你要敢阉了我,我就把你们孟公馆一把火烧了!别人怕你,我和我爹可不怕你!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闻亭丽一震,本想说些什么,但孟麒光的表情告诉她,接下来的事已经与她无关。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藏着什么心思?”邱凌云在地上发疯般扭动挣扎,“大家都是男人,少在我面前装高尚!上次你插手我们两家的事也就算了,这次你又来捣乱,我跟闻亭丽青梅竹马,轮得到你来教训我?你以为把我废了,闻亭丽就是你的了?你做梦!”
孟麒光的手下们听得火起,挥拳又要再打,被孟麒光抬手止住了,他插着裤兜走到邱凌云的身边,对准他的脸便是重重一脚,邱凌云被踢得鼻子一歪,门牙也在四溅的鲜血中飞出来两粒。
邱凌云嘴里仍不屈不挠地乱嚷:“我本来不想说的,是你逼我的!我爹现在是白龙帮老帮主曹振元的义子,全上海都得买他的帐,我背上才纹了白龙帮的白龙章,不信你自己看!我爹前不久才帮老帮主做了一笔大买卖,曹帮主早已将他视作心腹,你敢再动我一下试试!”
闻亭丽本已走到门口,听到这话又顿住脚步,莫非公共租界的警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百般维护邱大鹏?!
可惜下一秒,门就在她面前关上了,那位叫小高的男子很客气地对她说:“闻小姐,我带你到孟先生车上等。”
闻亭丽有些踟蹰,邱凌云是在她家店里挨的打,接下来还可能在她家被“阉”,孟麒光自是什么也不怕,她却只是一个小老百姓,即便她一走了之,警察也会找到她头上来,而且她也很关心邱凌云说的那番话究竟是不是真的,
“那个……”她试图开口。
小高很体恤地说:“闻小姐不必有什么顾虑,天塌下来自有孟先生顶着。”
说完这话,竟是不容分说领着闻亭丽走到洋车前。
闻亭丽坐在车上,简直如坐针毡,忐忑等了一会,小高拿了一包药粉和医用棉花来。
“闻小姐,你脖子上破了一个口子,上上药吧,给,这是镜子。”这人做事出奇地细致,从窗外把药递进来,立即背过身去。
闻亭丽心想,这孟麒光不仅自己体面,连手底下的人也被他调教得甚至知礼知趣。
她忙道谢,对着镜子自行上药,忽见道路尽头出现另一辆车,这车风驰电掣,一径开到巷口,车上哗啦啦跳下来五六个穿银白色短褂的年轻人。
白龙帮!这帮人常在市井收租,老百姓多多少少有点怕他们。
这伙人一下车就直奔衖堂里深处而去,闻亭丽目光紧紧跟着他们的背影,心中暗想:难道刚才邱凌云不是吹牛?
没过多久,白龙帮的人竟抬着奄奄一息的邱凌云出来了,借着路灯看去,邱凌云浑身上下已无一块好肉,但□□处并没有血渍。
紧接着,孟麒光几个也出来了,另有一个做首领打扮的,正拉着孟麒光寒暄。
“多谢孟先生高抬贵手,这小子死不足惜,但谁叫他老子为咱们老帮主卖过命呢,您也晓得我们曹帮主是最护短的,好在经过这番教训,相信这小子也知错了,以后绝不敢再来打搅孟先生的朋友,既然孟先生气出得差不多了,我就把这臭小子带走了?”
这番话看似和软,实则不容推却。孟麒光面色不虞,那人忙又笑道:“孟公子这次肯卖我们面子,帮主他老人家自会心中有数,上回孟先生不是有一批货滞留在码头吗,小事情,今晚老帮主就打个电话给何局长。”
孟麒光仍没有松口的意思,这人便快步走到邱凌云面前蹲下:“说!以后还敢不敢再来骚扰孟先生的朋友?”
邱凌云咬紧牙关,死活也不开腔。
“臭小子,死到临头还这样倔,往后别指望曹帮主再帮你!快说,以后你还敢不敢了?”
终于,邱凌云不甘不愿地哼唧了一句:“不……不敢了。”
那人忙对孟麒光笑道:“听见了吧孟先生,这小子今后绝不敢了。”
孟麒光面无表情看着他们把邱凌云抬上另一辆洋车,“轰隆”“轰隆”声中,这辆车仍像来时那样风驰电掣消失在夜色里。
车里,闻亭丽张大嘴望着这一切。孟麒光一上车便说:“先送闻小姐回慈心医院。”
“不必了。”她忙道,“旁边就有电车,搭车回去很方便的,谢谢孟先生。”
小高在前头说:“闻小姐,还是让我们送你回去吧,白龙帮的人还没散尽,当心路上不安全。”
汽车掉头朝慈心医院的方向开去。闻亭丽悄然挪了挪身子,孟麒光就坐在她旁边,两个人相距那样近,近到她几乎能听见他的呼吸声,她莫名有点拘束,端端正正坐了一会,忍不住问:“孟先生,上回我爹的住院费是不是您帮忙垫付的?”
说着便从书包里掏出另一张银票,既然在此地遇见了,不如当面把钱还给孟麒光,这样也显得隆重些。至于先前放在邓院长的那一张,等她说明情况邓院长自然会还她的。
孟麒光却突然另起话题:“你认识邱家父子多久了?”
“很早就认识了。”闻亭丽想了想,“过去在南京的时候,我爹跟邱大鹏是拜把兄弟,到了上海之后关系才慢慢淡下来。”
“这个邱大鹏上个月私自利用大宝洋行的两艘船帮白龙帮运了两箱金条。”
闻亭丽一愣。
“货船路径武汉时,恰好远洋局的官员过来提调,白龙帮的人因为喝多了酒,不小心在几个官员面前露了行藏,两船‘黄鱼’眼看要被没收,是邱大鹏冒着性命危险从枪口下把货藏到了别船,成功保住了金条。自那之后,白龙帮的老帮主就认了邱大鹏做义子。”
闻亭丽听得暗暗皱眉,难怪邱大鹏那晚才敢肆无忌惮欺侮她父亲,事后更是明目张胆逃避法责!原来是有了白龙帮这座大靠山。
“如今连公共租界的警察动不了邱大鹏,因为一旦动了邱大鹏,就无异于跟曹帮主为敌。”沉默片刻,孟麒光耸了耸肩,“我也拿这对姓邱的父子没办法。”
闻亭丽正是心乱如麻,听到这话反倒愣了一下,这位孟先生明明深不可测,有时候却又坦荡得出奇。
她咬了咬唇:“多谢孟先生告诉我这其中的曲折,这毕竟是我们闻家和邱家的恩怨,从头到尾不与您相干,前前后后您已经帮了我们好几次了,我心里很是感激,以后有机会一定好好报答您。”
孟麒光转过头来看了闻亭丽一眼。
恰巧汽车路过一家百货公司,橱窗里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从窗外映照过来,闻亭丽的脸完全暴露在光线中。
他自己却始终背对着光。
在那半明半暗的光线中,闻亭丽第一次注意到孟麒光的眸光极其熠亮。
不过很快,孟麒光便将脸转过去,望着窗外说:“说起来,我也是受人所托。杏初整日被他父亲关在书房,担心你出事,一再拜托我关照你,不然我也不会三番四次出现在你面前,所以闻小姐倒也不必觉得过意不去,我这做表舅的不过是帮杏初的忙。”
闻亭丽一听到“乔杏初”的名字就不作声了。
孟麒光瞥瞥她::“我表姐夫派人跟踪你?”
闻亭丽“嗯”了一声。孟麒光的表情有些不以为然,似乎对表姐和姐夫的做法很是不屑,忽然想起什么,笑了笑道:“听说你逼我表姐帮你转学到务实女子中学去了?我真好奇闻小姐是怎么做到的,我那表姐固执又能干……一般人可降不住她。”
闻亭丽抿了抿唇:“我自有我的法子,不过,不大方便告诉孟先生,孟先生千万别见怪。”
孟麒光倒也没再往下追问。
车里一静,那种无形的压力又欺过来了,闻亭丽隐约感觉自己身边坐着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把藏在剑鞘里的剑,尽管剑芒被剑鞘敛住了,那种锋锐的气息却无处不在。
一种危险的,有征服力的气息。
同为男子,这位孟先生,与乔杏初给她的感觉大为不同。
她静悄悄地转过脸对着另一边的窗户发呆,好在没多久就到了医院门口,她回手将那张银票塞给孟麒光。
“这是上回您给我父亲垫付的住院费,请您收好。”一下车,便对孟麒光鞠了一躬,“今晚的事,多亏了您帮忙,谢谢。”转头一溜烟跑进了医院。
孟麒光举着那张银票,半晌未说话,小高在前座一直没等到指示,忍不住回头:“孟先生,是回家,还是去找高公子他们?”
孟麒光百无聊赖弹了弹银票一角,将其放入西装口袋:“回孟公馆吧。”
闻亭丽一到病房就吓了一跳,床边围满了大夫,除了平时负责主管父亲病情的汤普生大夫,邓院长也在。
周嫂抱着小桃子迎面迎出来:“哎哟,总算回来了,咦,大小姐,你这儿怎么破了?你跟人打架啦?”
小桃子也好奇地伸手摸向姐姐的脖子:“……痛痛……痛痛。”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闻亭丽不好说什么,将小桃子接到怀里亲了两口,低声问周嫂:“邓院长怎么来了?
“说是医院刚从英国进了一批新药,邓院长计划重新给先生制定一套什么‘方案’。”
新药?闻亭丽心中顿时燃起了一线希望,一时也不敢进去打搅,只立在门口竖着耳朵听。
稍后邓院长领着一帮大夫出来,边走边嘱咐着汤普生,望见闻亭丽,她蔼然说:“我们给你父亲换了几种药,待会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会跟你详谈。”
闻亭丽忙说“好”。到父亲床边一看,也不知邓院长刚用了什么药,父亲明显比往常睡得安稳。
等到周围人少些,闻亭丽便上楼去寻邓院长,一进门就殷切地问:“邓院长,我父亲他——”
邓院长却只顾着打量闻亭丽的脖子:“我还以为我刚才眼花了,原来真受伤了。究竟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在亲切的邓院长面前,闻亭丽一下子没忍住情绪,只说了一个“我……”字,便立在原地抽抽嗒嗒哭起来。
邓院长惊愕地起身走到闻亭丽跟前,圈住她的肩膀,轻轻拍抚着:“好孩子,先别哭,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那温暖的臂弯让闻亭丽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愈发哭得伤心,断断续续将今晚的事原原本本说了。
邓毅既震惊又生气:“无耻!简直无耻至极!”
闻亭丽抹了把泪说:“邓院长。”
邓毅铁青着脸思量片刻,回到办公桌前拿出一份文书,将闻亭丽引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
“你先看看这个。”
那是一份慈心医院为父亲出具的伤情报告,底下有邓院长和汤普生的署名。
“我刚准备让汤普生亲自将这份伤情报告送到巡捕房去,以此来督促警察办案,”邓毅沉着脸说,“但如果真是白龙帮在保行凶者,你父亲的案子恐怕就不好办了。小孟说得没错,白龙帮一向为本地官僚和商人所忌惮,倒不是他们有多大权势,而是手段肮脏,谁惹上都是一身腥。”
闻亭丽先是一脸愤恨,接着面色便慢慢黯淡下去。
邓院长却是面色坚定:“别担心,我们可以慢慢想办法。要想让你父亲的案子得到公道处置,唯有搬出让白龙帮也忌惮三分的人,但政府官员多半不肯沾惹□□的事,而商户里头,全上海恐怕也只有陆家不买白龙帮的账了。”
“陆家?”
“就是南洋陆家。陆家的根基在南洋,白龙帮的手伸不到那么远,听说那位姓曹的帮主非但不敢招惹陆家,还千万百计想要搭上陆家做些远洋生意。若能请陆家的人出面,这事或许是另一种局面,但——”
谁会愿意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去蹚这样的浑水呢。
闻亭丽哑然无声,邓院长却突然想到什么,起身走到办公桌前:“你等一会儿,我给朋友打个电话。”

第11章
闻亭丽忐忑上前:“您已经帮了我们家太多的忙,我不想让您为了这事欠人家人情,尤其不想让您为了我家的事得罪白龙帮。”
邓院长好笑又心酸。
“你这孩子,白龙帮也不是人人都怕的。事关一条人命,总不能眼看着行凶者逍遥法外。陆家我虽不熟,法院和律师界我倒还有几个老朋友,我先跟他们商量商量该怎么办。”
闻亭丽在一旁惴惴等待,电话一打通,邓院长便含笑对那边自报名字。对方果然很热情,隔着话筒也能听见那“沙沙沙”的高昂语调。然而讲完这通电话,邓毅的面色却丝毫未见好转,她拿起桌上的电话簿翻了翻,又拨通了下一个号码。
这回却是打给圣玛丽医院院长办公室。
“高院长,我是邓毅。”
这次比上次聊得更久。
放下电话,邓毅许久没有说话,灯光下,她那一头银发尤显老态,闻亭丽忙扶着邓院长坐到沙发里,又跑到一旁帮她倒茶。
邓毅思索着说:“现在比较麻烦的是,邱大鹏应该是早就想好了如何逃避法责,经圣玛丽医院当晚的急诊科医师诊断,他身上几处肋骨均有骨折,而且他一口咬定是被你父亲打的,甚至还托圣玛丽医院的医生向法租界的巡捕房报案。”
“他胡说八道!”闻亭丽又惊又气,“那晚邱大鹏从我们家出来时,跑得比兔子还快,陈叔叔和周伯都可以证实这一点。”
邓毅缓缓摇头:“他二位是当事人,邱大鹏说不定还会揪住这一点反咬你父亲早就想找他麻烦,如今法租界已经接了邱大鹏的报案,万一那边的公审局最终判他只是自卫,到头来没准会让你父亲承担邱大鹏的医药费。”
闻亭丽听得浑身血流直冲脑门:“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不怕,明天我约几位律师朋友碰碰面,这件事我会管到底的。”
邓毅人如其名,问题越棘手,她的表情反而越坚毅,这一态度,也深深触动了闻亭丽的心扉,她的眼神也随之变得坚定起来:“好,我都听您的,我回去等消息。”
按照她原本的想法,是打算劝说邓院长不再插手此事的,现在她明白了,这种话对邓院长是一种人格上的侮辱,任何时候,邓院长都不会退却的。
一念至此,闻亭丽泪盈于睫:“‘慈心’、‘慈心’,我算是明白贵医院这名字的深意了。我真幸运,能遇上您这样的好人。”
邓毅用半开玩笑的语调说:“看看你自己,像不像一株幼苗?而我这老太太却已是一棵苍天大树,如今你这株幼苗遇到了风雨,大树怎能不帮着遮挡一二,等将来你也长成参天大树了,自然也会帮助其他幼苗的。”
闻亭丽百感交集,忍不住伏在邓院长的膝上放声哭起来,老人的目光是那样温柔、哀切和富于同情,仿佛能抚平这世上所有的创痛。
哭了好一会,闻亭丽心中释然不少,赧然用手帕擦干眼泪:“我明天要去务实中学报道了,我会好好念书的。这几日忙着搬家,原本担心没人照料我父亲,结果刚才护士告诉我可以雇佣护工,一天只要十个铜板,这下好了,我上学时也能安心些,还想问您给我爹用了什么药,他刚才睡得可香了。”
邓毅拉开抽屉拿出一张处方给闻亭丽看:“昨日医院到了一批英国的新药,其中一种营养针正是你父亲急需的,另外还有一种止痛药也有助于缓解您父亲的疼痛,只要营养和睡眠能跟上,相信你父亲会恢复得稍快些。”
闻亭丽面色一亮:“这是不是说我父亲的病有希望治好?”
邓毅想了想说:“暂时还说不定,刚才查房,你父亲的几处指标都没有大的好转,但情况也没有明显恶化,再治疗一段时间看看。”
等闻亭丽回到病房,周嫂已经搂着小桃子在旁边空着的病床上睡着了。
闻亭丽怔怔地坐到病床边,黯淡的灯光下,父亲的脸蜡黄得出奇,那凹陷的脸颊和眼窝让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真人,倒像香烛店里相貌诡怪的蜡像。
才几天,一条鲜活的生命就枯竭成这样,还好现在用上了新药,这让她心中再次升起了希望,低下头去,把脑袋抵着床框,用很小的声音唤道:“爹。”
闻德生本像一具死尸般无声无息,忽然一个激灵,仰起下颌,慌乱而又茫然地应道:“爹在这。”
闻亭丽闭了闭眼睛,让自己的眼泪扑簌簌滴落到地板上。
“我回来了,我想看会儿书。”
“好,你尽管用功,别管爹。”闻德生稀里糊涂地说。
闻亭丽擦干眼泪,回身抱过书袋坐到一旁的小桌子前,慈心医院照例每晚十点熄灯,再过几分钟就看不了书了,她提前用洋火点亮一盏煤油灯,专心做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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