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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此一生(凝陇)


邓院长被她的样子逗笑了:“傻孩子,想哭就哭吧,这几日你已经足够坚强了。”
闻亭丽抹干自己的眼泪,轻声说:“有个问题早就想问您了,今早我去交住院费,账房先生说医院减免了一大半费用,剩下的那部分,已经有人替我们交过了,我以为是姓邱的垫付的,账房先生却说那人是你的朋友。”
邓院长错愕:“有这么回事?”
“您不知道那人是谁么?”
邓院长想了想:“这两日我一直在红十字会开会,实在没在医院碰到过什么熟人,等一等,难道是小孟——”
闻亭丽怔住,昨晚父亲被邱大鹏打得快断气时,正是一位孟先生打来电话解围。
“他叫孟麒光。”邓院长解释说,“那晚在乔家想必你也见过他,他是乔太太的表弟,宝心他们都叫他表舅。”
果然是那位大昌实业的孟先生,闻亭丽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他今早的确过来了一趟,说是去外科探望一个朋友,不过我并不知道他帮你父亲交了住院费,想来他还记得那晚的事,他可能以为你还是乔杏初的女朋友,那么帮忙关照一下也不奇怪。”
闻亭丽忙从书包里取出一张银票:“麻烦您替我把这笔钱转交给孟先生,等我父亲病情稳定了,我再亲自向他道谢。”
邓毅目光里透出几分欣赏:“好。”
又说:“想必汤普生已经跟你说了你父亲的病情。”
闻亭丽面色一黯。
“令尊的情况很糟糕,我们只能尽力帮他再维持一段时间。”
“我……知道。”
邓毅叹气,小小年纪独自承担这么多事,想必会很快长大。
“对了,警局的人还未将那位行凶者捉到吗?”
闻亭丽忙将当时的情形说了,又说:“乔老爷和乔太太答应今后不会再插手此事了,只要警察不再偏私,相信很快会将邱大鹏捉拿归案。”
“那就好。我让汤普生详细记录你父亲的伤情报告,无论警察什么时候来,我和汤普生都会出面为你们父亲作证。”
闻亭丽一再道谢,然而却赖在邓院长的房间里不肯走:“这么晚了您还要继续办公么?要不我给您到楼下买份宵夜,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店冰冻地栗糕做得不错,天气这样热,我再给您买份酸梅汤。”
邓毅本想说不必,抬头碰上闻亭丽殷切的目光,心里一软:“那就劳烦你跑一趟了,叫店家少放点糖,我喜欢喝酸的。”
闻亭丽高高兴兴应了声“好”,下楼跑去买了一堆宵夜,又满头大汗跑回来。
进门一看,邓院长仍在专注办公,闻亭丽悄然把东西放到桌上,蹑手蹑脚退出去了。
等到那扇门被关上,邓毅这才抬头看向桌上的东西,酸梅汤和地栗糕被安安静静放在一旁,盅碗上仍凝着一层透明的冰珠,她慈爱地叹了口气,打开盅盖喝一口,果然比普通的酸梅汤要酸些。
第二天早上天不亮,闻亭丽就出门去买热气腾腾的生煎馒头,买好了送到邓院长的办公室外,这回门内无人应声,想来邓院长已经走了。
她只得将早餐放到门口,好在此刻天色尚早,等到白天医院人一多,她就不方面再明目张胆来找邓院长了,万一叫有心人撞见,乔家人难免会猜到是邓院长在暗中帮忙。
下午闻亭丽拿着一本国文课本坐在父亲床旁埋头用功,突然有个穿长袍的中年男子过来找闻亭丽,到了后并不进房内探视,只在门外说:“闻小姐。”
他态度很是冷淡,一等闻亭丽出来,就将一封厚厚的信笺递给她。
闻亭丽拆开一看,是一张“务实女子中学接纳转学生通知书”,另附有她的学籍证明。
她心中一喜。
底下则是一份房屋租约合同,房租也已经交妥了,地址在法租界,租契写的是一年半。

闻亭丽心怦怦直跳,乔太太办起事来倒是雷厉风行。
那人把东西交给闻亭丽后,一刻也没耽误,转身就走了。
“小橘子。”闻德生在病房里虚弱地抬头张望,“是不是警察来了?”
“不是,是学校的一位先生来找我,我要转到务实女子中学去了,您看。”
闻德生非但不喜,反而大惊:“怎会突然要转学?是不是学校有人欺负你了?”
“才不是,学校看我成绩好,主动推荐我去的。”
周嫂在边上想了半晌,高兴地一拍手:“呀,我知道这学校,前些日子大小姐跟她同学说过一回,说这学校是是全市最好的女子中学呢。”
“爹,您听见了吗?连周嫂都晓得这学校好,真要有人欺负我,我还能转到这样的好学校去?”
闻德生神色稍霁,努力就着闻亭丽的手细看那录取书,忽然瞥见底下的租约合同,忙问:“这又是什么?”
“噢,我找到新房子了。您还记得我们学校有位热心肠的黄老师吧,她听说我们的房子租约到期了,便主动帮我联系了一位最朋友,如今租约已经签好了,往后不用再操心房子的事了。”
不等父亲细看底下房东和租客的署名,她抢先把合同收起来。闻德生仍是满脸狐疑,就听走廊上传来女孩们的说话声:“请问闻德生先生住在哪间病房?”
闻亭丽赶忙出去,却是黄云带着同学们来了,她胸口一热:“黄老师、其珍、艾莎,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来探望令尊,他老人家好些了吗?”
“好些了。”
几人一看闻德生便知不好,无论是那灰暗的面色,还是那肿胀的躯壳,都透着生命力枯竭的迹象,她们竭力宽慰几句,又将带来的水果等物放下。
黄云悄悄把闻亭丽拉到一边:“你父亲他……”
闻亭丽垂下脑袋,黄云涩然拍拍闻亭丽的肩膀:“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告诉老师。”
闻亭丽感激地点点头。
“对了,听说学校把你的学籍转到务实去了?”
闻亭丽给黄云看自己的转学接纳书。
“这样再好不过了。”黄云大喜过望,随即恨声说,“可惜老师从头到尾没能帮上什么忙。”
“快别这样说!昨日您为了我的事可是在学校奔走了一整天!我真庆幸遇到您这样富有正义感的老师。”
黄云苦笑:“学生在学校遇到了不公平的事,做先生的本就该为学生极力争取。还好事情已经解决了,不然我也会愤而辞职。对了,你这几天没来上课,可千万别落下功课,我让她们把笔记给你带来了。”
刘其珍和陈艾莎将一叠厚厚的本子交给闻亭丽,两个人什么也没说,可是这份朴素的真情还是触动了闻亭丽的心弦,她一时不知说什么,抚摸着笔记的封皮,喃喃说:“谢谢你们。”
刘其珍忙说:“瞧你,我们可是好朋友,好朋友就是要互帮互助的。等你去务实报道了,我们和宝心还要去找你玩呢。”
“你们见到宝心了?”
“没见到,她被她母亲关在家里了,据说直到她哥哥的婚礼结束之前,家里人都不会放她出来。对了,前几日宝心在电话里向我们打听过你,她非常担心你的处境——亭丽,你没误会宝心吧?乔家的长辈有多强势你是知道的,宝心也是没办法,她说她一从家里出来就去找你。”
闻亭丽摇摇头:“我从来没有怪过宝心,不过我想,今后乔太太绝对不会允许她再来找我的。回头你们要是能联系上宝心,代我对她说一句,我很感谢她对我的关心。”
直到一行人告辞离去,闻亭丽仍抱着那摞笔记在医院门口发呆,一回到病房,她便争分夺秒誊抄笔记。
在秀德念书期间,她因为经常代表学校参加各类话剧演出的缘故,英文成绩一直很不错,但国文和数学最多算中下等,眼下离联考只有两个多月了,她必须全力以赴才有机会考进大学。
小桃子早在周嫂怀里睡着了,闻德生床上昏昏沉沉盹着,周嫂平日比谁都唠叨,但直觉告诉她这会儿绝不宜打搅闻亭丽,一时之间,病房里只能听见闻亭丽挥动钢笔在纸上唰唰唰写字的声音。
认认真真温了两个钟头的书,闻亭丽感到空前踏实,不一会汤普生带着护士过来给父亲换药,原本安静的病房一下变得乱哄哄的,闻亭丽索性将笔记塞回书包里:“要不我先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再过两天就要搬新家了,别到时候弄得手忙脚乱的,顺便给你们买点吃的回来。”
一出来,闻亭丽就在医院大门口看到一辆黑色洋车。
这辆车对她来说一点也不陌生,上回她扎邱凌云的汽车轮胎时,恰是这辆车从自己身畔擦过,当时她就觉得车上的人声音有点耳熟,现在全想起来了,那应该就是邓院长口中的孟麒光,她在乔家跟他打过照面。
假如真是这位孟先生帮忙垫付的住院费,怎么也得当面跟人家说一句谢谢,说来也巧,那车一到她身边就停了下来,忙要上前,路边却跑来十几个白龙帮的人,呼啦啦围上去,“孟先生”长“孟先生”短的。
闻亭丽最怕跟白龙帮的人搅在一起,当即闪到一边,刚好电车来了,忙不迭就上了车。
电车一启动,就听窗户外头有人喊“闻小姐”,她只当自己听错了,可外头紧接着又喊一声,忙要往外看,无奈车里太挤,想要挪动一步都极难,只得带着一肚子疑问回了家。
下车走到衖堂口,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一回头,就见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两个穿黑短褂的汉子,对方显然也没打算遮掩,她一停脚,他们也也大剌剌停下来站在路边的树下,边抽烟边睨视着闻亭丽。
闻亭丽第一反应是吃惊,再看便觉得这两个人有点眼熟,是了,上次她在乔太太身边见过这两个人,莫不是乔太太派他们来监视她搬家的?
她冷笑,在乔杏初举办婚礼期间,自己大约是甩不掉这些尾巴了。她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从不自寻烦恼,既然甩不掉,不如索性把他们当作自己的保镖来看,这一想,她便继续哼着小曲进了衖堂。
那两个人嘴里的烟差点惊得掉下来,这小姑娘真是奇了,换作别人,多半会吓得慌手慌脚的,她怎么还笑嘻嘻的。
正值晚饭时分,衖堂里家家户户都在厨房里做菜,耳边充斥着锅铲声和说笑声,闻亭丽径直走到自家大门,又穿过天井进屋,地上还残留着那晚打架的痕迹,桌子板凳散落一地。
闻亭丽随手捡起一把扫帚收拾起来,偏在这时,巷子里传来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直奔她家而来。
闻亭丽正纳闷是谁,一个瘦高的年轻人气势汹汹推门而入:“闻亭丽!我就知道你躲回家来了!”
闻亭丽的诧异瞬间变成了恼怒:“侬则瘪三居然还敢来!”
“我怎么不敢来?”邱凌云的恼怒一点儿也不比闻亭丽少,“我问你,你是不是在乔太太面前乱嚼舌根了?大宝洋行的东家无缘无故把我爹开除了!我爹一贯最讨陈东家的欢心,要不是有人说了他坏话,老东家绝不可能突然把我爹撵走。”
闻亭丽愣了愣,随即捧着肚子大笑起来:“真的吗?竟有这样的现世报?!”
她那番挑拨居然起了作用,乔家人听说邱大鹏正四处散播他们的私隐,果然一出手就是狠招。
邱凌云愈加恼羞成怒:“你还好意思笑?我爹堂堂大宝洋行的经理,就这样被人不明不白撵出来,往后还怎么在这个行当混?你这分明是要断绝我们邱家的财路!你也太下作了!”
闻亭丽啐道:“你也配提‘下作’二字?这世上最下作的事都被你们这对父子做尽了!我问你,你爹欠我爹的命什么时候还?!”
邱凌云一噎:“什么命不命的?你少来!你爹又没死,再说我们又不是不赔住院费,我只问你!就算你恨我爹打伤了你爹,也不用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吧?”
“绝?”闻亭丽抄起扫帚就将他往外赶,“我把你爹那只老宗桑直接扔到黄浦江里才叫绝!你爹但凡还有一点做人的良知,就该趁早到巡捕房自首,该监禁监禁,该抵命抵命!否则一切免谈,你马上给我滚出去!”
邱凌云抱着脑袋连退好几步,眼看要被搡出大门,急忙用双手撑住两边的门扇:“你别不讲道理,那天晚上我爹和我好心带着贺礼上门求亲,谁知你爹不识好歹,不然后面也不会打起来。”
闻亭丽啐道:“你们败坏完我娘的名声,还想算计我做你们邱家的儿媳,我爹不骂死你们才怪!世上怎会有你们这样肮脏的父子,快滚啊,别再让我看到你!”
正要关门,邱凌云忽然重新硬挤进来,一把将闻亭丽圈在自己怀里,另一只手抢先在身后把门关上。
闻亭丽大吃一惊,照着他的脸就抓下去:“你要干什么?王八蛋!快放手!当心我咬死你。”
“你咬吧。”邱凌云硬生生挨了她好几下,继续使出浑身解数压制闻亭丽,眼睛灼灼地盯着她的脸,“随便你咬,我早就想让你咬我了。”
闻亭丽心通通狂跳,扯着嗓子对外面大喊起来:“救命啊!快来人!”
一边喊,一边没头没脑朝邱凌云脸上身上一通乱抓,同时厉声喊道,“我知道你们在外面,快进来帮帮我!乔太太只是要你们负责盯着我,没说过让你们见死不救。”
喊了两声,外面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可见那两个人打定主意要袖手旁观了。也对,乔老爷和乔太太正嫌她碍事,自然巴不得她被邱凌云糟蹋。
闻亭丽心中暗恨,邱凌云却益发得意,一径抱着她要上楼,可他力气再大,也敌不过一条活鱼般的闻亭丽,眨眼工夫,脸上和脖子上就被重重抓了好几下,他招架不住,索性将她强行放到一旁的桌子,扣住闻亭丽的手腕子,将她两只胳膊高举到脑袋两旁,然后他压上去,像欣赏珍宝一般打量闻亭丽的脸。
“别这样讨厌我好不好?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你不知道你跟姓乔的好的那一阵,我连饭都吃不下,每天脑子里想的都是你,亭丽,只要你肯嫁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话未说完,闻亭丽便屈膝对着他的□□重重来了一下。
邱凌云猝不及防,一下子痛得腰都直不起来,闻亭丽趁机从桌子上跳下来,回身对着他的屁股再狠踢一脚:“去死吧!”
说话间,拔腿就朝外跑,边跑边喊:“刘婶,周叔叔,快救我!”
邱凌云横了心要把生米煮成熟饭,忍痛追上来:“你要死啊,用这么大的力气踢我,我告诉你,我家阿彪就在外头,你逃不掉的,你那帮邻居又穷又怕事,还指望他们能帮你?笑话!再说了,今天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好好疼你一回。”
他个头比闻亭丽要高得多,三两步就追了上来,强行箍住她的腰身,把她抱起来起来往后头带,闻亭丽两脚乱踢,说时迟那时快,闻家的大门被人一脚踢开,有几个人飞快闯进来了,其中两个不容分说将邱凌拖到旁边,挥拳朝他的面门打去。
一拳、两拳、三拳……
声声惨叫声中,闻亭丽一溜烟跑到大门外,原来闯进屋子的人一共有三个,动手的却只有两个。
没动手的那名男子两手插着裤兜,风度翩翩,相貌英俊,竟是上次在乔家见过的孟麒光。
他睨着地上的邱凌云,面色十分冷淡。
大约是察觉到了闻亭丽打量自己的目光,他说:“闻小姐别误会,刚才我去慈心医院探望一个朋友,凑巧在医院门口看到有人在跟踪你,本想提醒一句,不料闻小姐跑得飞快,我想着你既是杏初的朋友,总该过来瞧瞧怎么回事,没想到这么巧撞见这瘪三在这里行凶。”

孟麒光没再作声,改而不动声色打量店里的光景。
闻亭丽悄悄观察他片刻,再次把目光转向地上的邱凌云,邱凌云每惨叫一声,她心里的痛快就多一分。他每挨一拳揍,那种遗留在她身体上的恶心感就消散一分。
孟麒光始终没有叫手下停手的意思,仿佛有意要让闻亭丽瞧瞧邱凌云被打的惨状,等闻亭丽陡然意识到这一点,才发现孟麒光不知何时已将目光转到了她的脸上。
“闻小姐心里舒服一点了么?”他坦坦荡荡发问。
这个人显然不是一般的聪明,别人的小心思,他一眼就能看穿,而这类人,往往也兼具操控人心的本领,闻亭丽谨慎地看他一眼,客客气气地说: “多谢孟先生仗义相助。我先去巡捕房报警,稍后警察来抓人时,还请孟先生做个见证。”
孟麒光却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警察?租界的警察什么事都做,唯独不做正经事。对付这种人,不如用更直接的法子,这样吧,请闻小姐先回避一二,我有几句话要对这小子说,不大雅观,怕污了闻小姐的耳朵。小高,你带闻小姐去车上等着,她身上恐有伤,你帮她去买些药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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