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青霄提眉而视:“照着钦差的意思,我家殿下会如你的意,将谢家父子羁押送去京都,彻底扳倒谢家?”
李纪及时抬手纠正道:“是照着陛下
的意思。”
许青霄唇角一扯,笑道:“李钦差,真是懂得体察上意啊。”
李纪一副尽数了然模样:“大将军是不知道,方才殿下斥责下官时那副样子,下官都要担心殿下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当堂放了谢家父子了!可等殿下消了气,不还是乖乖下令羁押那两人了吗?可想而知殿下虽骄纵却不鲁莽,不会违逆陛下的。”
他望着许青霄那不大在意的神情,鬼使神差地道了句:“毕竟在出征前,陛下已经给过殿下教训了。”
许青霄倏然回首,面色煞白,“你是说...殿下的伤。”
“大将军莫急着拔刀。”李纪笑道:“当初长公主被关在大殿中受刑,还是下官暗示祁公,前去营救的。”
许青霄咬紧了后槽牙,恨不得将这厮活吞入腹。让自己眼睁睁看着他在这世间搬弄是非、陷害忠良,就仿佛是将自己放在炉火上生生煮沸一般,难受至极。
他猛地站起身来,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将刀架在对方的脖子上,刀刃距那人的喉咙不出毫厘,那人却不慌乱,笑意盈盈地等待着他自己知难而退。
“你这厮——”他气血上涌,却也知不该犯错,难堪之际余光忽而瞥到帐外一抹粉裙晃动,手中动作顿时一滞。
桃良端着一瓶青瓷金顶鹤纹壶,莲步轻移地踏入帐内,军中皆知殿下带了女婢,自是无人敢拦。
“青霄将军,殿下遣婢子为您奉一壶从京都带来的好茶。”
许青霄怒意难平,没有动。
桃良目不斜视,将茶壶放于两人之间的茶案上便顾自起身,直朝许青霄而去。
“知道了,下去...”话音还未落,许青霄便觉刀柄一动,粉裙女子伸出双手,直接将刀从那人肩颈上取下来。
“大胆!”他冷喝一声,女子闻声抬首,面上神情毫无波澜,那双琥珀色的眸迎上许青霄的审视,不卑不亢道:“将军请用茶。”
“你...”不等他发作,桃良又转过身来朝着那人道:“钦差大人,殿下也赐了您一壶好茶,大抵已送去大人营帐了。”
李纪顿时捧腹大笑起来,指着面前站立的两人笑得直摇头,却也遂了女子的意思起身,定睛瞧了桃良一眼才道:“殿下身边有才之士良多啊。”
桃良颔首浅笑,“恭送大人。”
李纪讥笑着瞥了许青霄一眼,“替下官谢过殿下赐茶,告辞。”
二人目送李纪离去,许青霄也算是泄了气,冷哼一声道,“满意了?其实即使殿下不派你来,本将军也不会杀他的。”
女子身量纤纤,鬓发梳得规整得体,在军中的生活并没有将她摧残,反而早早换上了秋装,也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她扭头过来,他那副颓丧得席地而坐的模样便直接撞进她的眸子里。
许青霄不自在地换了个稍稍得体的姿势,别过头不说话。
桃良的目光颤了颤,不知是否有安慰的意思,沉膝下去为他斟了盏茶才道,“将军放心,殿下不知晓方才的事,婢子不会说的。”
“嗯?”
桃良将茶呈到他眼前,“是婢子自作主张,请将军责罚。”
许青霄一阵哑然,良久才道:“还谈什么责罚,本将军只是咽不下去这口恶气而已,还要多亏你解围。”
桃良掩面轻笑一声,眼尾掠过一抹寒意,“咽不下,也不必咽。”她倾身一寸,声音轻轻:“将军不好奇,殿下留婢子在这帐外,有什么真正要交代您的事儿吗?”
许青霄蹙眉不语。
桃良低声耳语几句,见许青霄面露惊色才笑道,“那一只脚已踏入阎罗殿里的人,并不值得将军搭上仕途。”
夜过大半,东方已露鱼肚白,谢行周瞄了眼已经睡熟的几个看守,紧了紧抱膝的手,开口道:“这战俘营,父亲倒是睡得挺习惯。”
那鼾声震耳欲聋,仔细想一想,他似乎从未听过父亲这样安睡的声音,故而一直以为,父亲是没有打鼾的习惯的。
这营帐中未点炭火,一阵寒风便能将他冻个透彻。谢行周哆嗦着手,将外披摘下来,费劲儿地递到父亲身前去,一点点地拽动披风,希望能让谢骁免些寒冷。心中又有些别扭在作祟,使得他动作轻轻,不想惊动对方。
他的父亲正大剌剌地卧在杂草上,好像一点儿也不觉得不适。谢行周有些哭笑不得,带着手铐给对方盖好外披,心累地坐回原位。
他自顾自的,像是说给谢骁听,又像是给自己听:“父亲不必忧心,今日是天色太晚,事急从权,明早殿下便会将我们提出战俘营的,离开此处,想必会少受苦楚。此案由陛下亲审也好,御史台九层台会审也罢,清者自清,必不会让父亲蒙冤的。”
没有回应是必然,他继续道:“我估摸在遣送回京前,长公主殿下还是会审问的,烦请父亲到时以诚相待,殿下是值得信任的人,不管能不能帮上我们的忙,父亲都不要做傻事。”
“你怕什么?”
冷不丁的,谢骁冒了句话。
谢行周打了个寒颤,反应过来才道:“儿子并不怕,是想不清楚父亲为何...”
“你不用怕。”谢骁仰首朝天,像要将营帐的顶部盯出一个窟窿,“他们想让我安分地认罪,就要答应我确保你的安全,否则,为父决不让他们如愿。”
“到底是为何?”谢行周气极起身,却被脚铐牵扯得一个踉跄,他顾不得那些,只道:“你没做过的事,究竟为何要认!你都能想清楚认罪会涉及家族连坐,却想不清楚如果你在这紧要关头认了罪,回了京都,北境会如何吗?”
“伯父殉道,朝上本就无人掣肘皇帝,若连你也不在了,大宋还有何人能指望?”
谢骁终于肯正眼看向这个儿子,就那样静静领受他的控诉,末了才笑道:“傻小子。”
谢行周还要再说。
谢骁却率先开口:“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我这辈人对于大宋而言,只是铺路罢了。”
“再者,是谁说,我没做过那些事?”
第093章 国之根本
谢骁的反问在耳边炸开, 霎时间,谢行周只觉除此言之外再也听不到任何,身处的世界一片寂静, 唯有那话在他心中久久不散, 令他无所适从。
他动了动嘴,却不知如何开口,如何相问。不知得知真相之后,要如何面对这个自己原本就觉得陌生的男人。
叛国罪吗?
这个为了不延误先帝的军令,连他原配妻子的下葬之日都无法参加的男人,也会做那些背叛国家的事吗?
年轻男子的手脚冰得骇人,他僵直地靠坐在那里,目光中的无措令人心疼, 谢骁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 以为会得到像方才那般的痛斥, 可等了许久,却等不到他发一言。
谢骁终究还是率先打破僵局:“在你眼中,何为国, 何为叛国?”
谢行周别开目光, 此刻自然是无意答他。
谢骁瞧他那副模样便觉有些好笑, 目光像是在看一个使性儿的孩子,并不挂怀他的无礼, 自问自答道:“我虽从未过问你的功课,但以你两位母亲的性子, 想必也不少考你。为父想问,《孟子》的《尽心章句下》, 你可有读过?”
谢行周回首诧然,又点头道:“读过的。”
“里面有一句, 为父此生都不会忘。”谢骁缓缓闭上双目,像是在享受一种人间至乐一般,虔诚又惬意,“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1)”
“我年少时困在家族深院里常常在想,该是什么样的人,会说出这番话呢?直到我参军出战,看到受战乱之苦而无家可归的百姓,看到为了这个国家付出最多的庶民,看到他们被迫执行上位者一个又一个不切实际的指令,我终于明白了——只有真正的将这个国家的人民看作根本,国家才会有兴盛的一日,国家的未来,才是可以期待的。”
谢行周闻之动容,却耐不住地问:“既如此,父亲又为何要做叛国事?”
谢骁笑着摇头:“为父想了想,又不大想告知你了,免得日后为父走了,你还要苦心挂怀,若是心中因此生了恨意,便违背为父原本的用意了。”
谢行周顿时蹙起眉来,大抵是真的气极了,眼角
也渐渐红润,“你便这样笃定自己会为这罪名陪葬吗?你对这世间,真真是一丝留恋也没有了吗?你的现任妻子,你的家族后人,都无法令你再奋起一搏吗?”
他痛恨他的自以为是,痛恨他一向成算于心,就如当初他不打一声招呼,便离开了即将下葬的母亲,扬枪上马,头也不回。
这么多年,他明明深知谢行周对此事的愤恨,却终无一言以辩。
“他并非不想奋起一搏,而是他笃定自己所做的叛国事,不会被朝廷所理解。”
熟悉的女声,携带着帐外的寒气直冲而来。莫大的威压与寒冷使得帐中看守的几个将士纷纷从梦中惊醒,不等瞧清了人就先调转姿势叩首,“殿下——”
谢行周神情复杂,亦附和道:“殿下来了。”
秦姝的目光从谢行周的脸上掠过,落到那坐卧于地上,正怡然自得的人,“谢老将军,难得睡了个安稳觉罢。”
谢骁不紧不慢地抱拳道:“殿下妙算。谢某却算不到,此地距主帐颇远,殿下深夜造访,是提审还是听墙角?”
秦姝不以为意,笑道:“今日一事,姝怎还能睡着?辗转反侧而不得解,自是来此寻求真相了。好在我的运气还算好,只稍稍在帐外停留,便可窥得真相二三分。”
她摆手叫身后随行的人都下去,只留下一盏微弱的烛灯,四周顾看一番后便也随地而坐,不等谢骁开口,她道:“谢老将军在此处呆得舒坦,那咱们便在此处叙话。反正,这事并不怕旁人知晓。”
谢家二人本就处在帐中角落处,战俘们都知此二人是什么身份,即便二人镣铐在身,仍旧令他们惧怕,故而早就躲得远远的,不想在身上再平添伤痕。
谢骁却咬紧牙关,态度明显,“臣与殿下,无话可叙。”
秦姝并不理会他的执拗,静静望着他,烛火之下老人显得格外沧桑,明明是比祁伯伯年轻了十几岁,此刻却瞧不出什么分别。念及此处,秦姝怔了怔,说道:“李纪手中凤簪内的信,确实是给你的,是不是?”
谢骁的声音拔高了几度,“殿下这是提审吗!还是...”
“你曾经,确实在先帝的眼皮子底下,用我朝的军备换取北魏的金银,对不对?”
谢骁眯起了眼,细细地打量对方,“殿下口误了,不是我朝,是当年的晋朝。”
秦姝目中波澜已起,无数念头在这之中涌动,她冷瞧着他,消化他的默认。
谢行周却不忍再听,出言道:“殿下,先回吧,来日我定会让我父交出一份陈情书来,今日就先...回吧。”
秦姝不去看他,只问道,“你父亲觉得,此事涉及先帝,我这先帝的义女自然不会设身处地的体谅老将军,谢行周,你也这般觉得吗?”
“我...臣并非这个意思。”谢行周自然不这样觉得。他赶她走,只是不想让这样尴尬的场景就在此刻发生,不留一点儿余地。他不愿意去观摩她是如何审问父亲的,父亲是如何陈述自己的罪责的...这样的场面对于一向桀骜的他来说,宛若凌迟。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秦姝喃喃着,“要说那张弛还与谢老将军为同僚时,我年岁应还小,但也知晓这晋王朝的百姓,过得是什么人间炼狱般的日子。”
“门阀士族兼并土地,朝廷官员贪墨横行,连年的战乱,百姓无家、无粮、无亲。”
迎着谢骁惊异的目光,秦姝道:“将军还不明白吗?在成为先帝的义女之前,姝也只是庶民,是那项城的一个小小守将的女儿罢了。我受先帝之命执掌监察事,却不会因为受先帝之恩而动摇办案的公正。”
“将军今日可以不信我,朝中除了我,还有刑部,还有御史台,他们都会愿意听将军一言。祁公走了,二位辅臣只剩下您,烦请将军——珍重自身。”
烛火的影子在少女脸上晃动,一摇一摆,像是将谢骁方才踌躇犹疑的心思明晃晃地展现出来,谢骁自嘲地笑了声,敛了目光才道:“谢某与殿下只打过几次交道,往日只知殿下虽满腹筹谋,今日才知,殿下是长了颗七窍玲珑心。”
事已至此,他也没了再隐瞒的意思,“殿下猜的没错,谢某当年冒死贩卖手中军备,是迫不得已之法。”
对面的两个年轻人仔仔细细的在听,乖巧认真的模样令谢骁忍不住展颜,可想到当年的情形,便又严肃起来。
“那时先帝虽身兼数职,权柄颇盛,却也无法连根拔起国之蛀虫,那毕竟是司马家的晋朝,晋朝的宗室与士族仍在蚕食着这个国家,踩着庶民的肩膀掏空国库。”
“内部的问题难以解决,先帝却已将一统中原当成理想,先帝善战,可打仗的钱从哪里来?自然是税收。年年征战,月月无休,长此以往,万民饥荒,食人、食子屡见不鲜。”
“我虽为武将,可我也是人,我做不到踏着这么多人的血肉,去获得功绩。或许这也是我与先帝的区别罢。我这样的人,在这样的乱世,确实当不了君主。”
那样昏暗的光线下,谢行周费力地想要将父亲眼中的东西看得清楚些,更清楚些。感受到父亲的停顿,他迫不及待地问:“所以,你只是觉得当时的国库空虚,无钱周转,担心再次增加百姓的税收,所以才出此下策对不对?”
谢骁淡淡笑道:“是,当年的北魏和晋朝并无直接冲突,我们在忙着平定南方的叛乱,他们在巩固北方的统治,与其交易是回转银钱较为保险的法子。除此之外我也认为,当时国家的政策并不适合攻下太多土地,土地越多,被宗室士族瓜分的就越多,饥民就越多。我毕生的理想,只是让国家的子民都能吃饱了饭罢了。愿意追随先帝削弱士族,也是为此。”
“当年从北魏换回来的那八十万两黄金,也确实解了国家燃眉之急,我将它一点一点地填进国库中,打消了先帝当初欲再次增加税收的心思,给了百姓喘息之机。对于我来说,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秦姝思忖良久,终想到事情蹊跷在何处,试探道:“如此数目,先帝竟未发觉?”
谢骁回忆片刻,才若有所思道:“先帝是否发觉,臣不知。”
“嗯?”
“我自从手底下军备少了,便刻意推诿出任先锋军,只等着旁人在战场上打完第一仗后,我军再收敛战场余留军备。若是真真有推诿不成的战事,我便等着与旁人一道。”男人的目光渐冷,悄然落到谢行周身上,“行周母亲过世那年,便是赶上我军在通阳关辗转后的灭燕一战,我刻意延缓军队前行,只为了等到他舅舅萧鹤明,与他一同出战。”
说到通阳关,谢行周眼中闪过一抹厌恶,可提到舅舅,便又放松几分。
舅舅,很多年没有见过舅舅了。
只有舅舅,愿意在那样紧张的战时,冒着被惩治的风险留下来,主持母亲下葬事。
当初年幼的阿周在葬礼上张皇失措,四处寻父亲而不得。不等母亲葬礼开始,堂内的人们便尽数退去了。原因无他,只因为身为丈夫和父亲的谢骁已然上马离去,其他将士自没有再留下的道理。
葬礼骤然凄清无比,正当他茫然彷徨时,舅舅出现了,那道高大的身影逆光而来,牵起阿周的手,缓缓合上棺木。那场葬礼,是唯有他和舅舅,还有母亲的葬礼。
“所以,我并不清楚先帝是否知道我所做的事。”谢骁的话还在耳边。
提及通阳关,秦姝面上一怔,偏头看去果然见谢行周面色不佳。秦姝敛了目光,她对当年之事知之甚少,原本派鸣泉前去调查,却也一直未得到太好的消息,再加上京中事故频出,便也来不及细细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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