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了这许多,叫众人几乎无法快速反应过来,还是秦姝率先吩咐道:“先给他止血!”
李纪却抬首望她,可因着逆光,他只能看见那黑黑的虚影,眼中更多的是秦姝背后升起的炙热朝阳。他眯着眼,享受着阳光最后的沐浴,他突然觉得不累了,连把头高高扬起都不觉得累。
“殿下,我如此设计谢家,想让他们死得不明不白。恐怕你心中,也是想让我死得不明不白罢?”
“今日不用你动手,算是我给你的赔罪罢。你说得对,求死之人,是留不住的。”
“还望殿下施以援手,在下官死后,借势洗清谢家的冤屈。下官——来世定有厚报。”
初升的旭日映在众人身上,可似乎更加怜悯着他,连他身上的红都非比寻常,那抹深红从胸口蔓延,蔓延到他身下的土地,蔓延到他寄予希望之人的衣摆上,那人却不像以往那般洁癖,只静静蹲下身来,方便日光将他整个人虚拢住,尽情去抚慰,尽情去怜惜。
第097章 好心
今年的冬天异常寒冷, 那么多人的鲜血竟也暖不了这严冬半分。裹着黑色大氅的清丽女子蹲坐在河流旁的沙土上,呼出的白雾并没有成功地掩盖视线,她望着那支河流中的绛色, 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李纪临死前说的话没错, 复晋势力确实在近两个月都显现出来了,前朝宗室司马楚之带着一众旧部投靠北魏后,便一直徘徊在北境对宋军进行侵扰,其每次出现的机遇都极其恰当,都险些与魏军一起给宋军致命一击。
所幸,李纪当初的死确实起了效用,使原本几乎成了定局的叛国案变成了莫须有的诬陷,毕竟谁手中也没有谢骁写给北魏的亲笔证据, 可李纪与魏军联合埋伏, 却是众目睽睽下的铁证。
李纪事发后, 秦姝当即以多份备样的形式上书,力保此信不会被中书或门下省扣押。朝中顾琛收到信后也算不辱使命,尚书省联合御史台向陛下发难, 以当前战局不可缺此良将的名义, 驳回陛下召回谢氏令。
李纪叛国是明面上的板上钉钉, 刘笙与孙党也没了说辞,只能由着事态发展, 暂准谢氏二人于边关为国效力,只是不可再任主帅。主帅之职仍由秦姝代领, 至于其他,等战事停歇后回京再议。
谢氏二人对战事的重新加入, 极大地带动着谢家旧部将领的积极抗战,这也是宋军在北魏多次输送援军的情况下, 还没有被打退到青、兖腹地的重要因素。
无论是秦姝的金武军,还是谢行周的骁骑营,都是突袭和伏击的好手儿,面对人数数倍于自己的魏军,只能靠着屡出奇兵、闪电战的方式消耗对方的战力和粮草。
至于中宫,秦姝还未发现此人在这些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也未察觉哪一件事是她的手笔。那个弱女子,做公主也好,做皇后也好,手中都从无半点实权。或许和从前一样,又是被当成象征,当成晋室正统的旗帜了罢。
“主子,簪月的信。”白羽大步而来,面上是难得一见的喜色,“这丫头,我们在外面打了半年的仗了,她才知道给我们来信。”
阿姝闻声回首,白皙的面庞衬着被冻得红红的鼻尖,眼睛亮亮的,也不知是被冻出眼泪,还是因这封信的到来而欣喜,“我们不是也前一阵才给她去过第一封信嘛,九层台的事儿都压在她身上,应付陛下,照顾听白,她事儿多着呢。”
白羽嘿嘿一笑:“也对,不来信证明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阿姝搓搓手,接过他当作宝贝似的信纸,“她恭祝你在金庸城立的功呢,叫你若是得了封赏,得好好犒劳她在后方的辛苦。”
“还有吗?”
没得到回应,他便好奇地偏头去瞧她神情,只见阿姝的眼眶渐渐泛红,唇角微扬,目光甚至不愿从信上离开一瞬,“听白...听白已经可以扶着墙壁行走几步了...”
白羽长舒一口气,畅快道:“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啊!等我们过段日子回京,说不定姑娘已经能走出大门来迎接我们了!”
秦姝破涕为笑,忍不住抽了抽鼻子才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阿白的腿一定有救,这才治了多久?大半年?这不就已经痊愈好些了吗,等到了一年之期,她定然是可以与我出京远行的,我们要去...”
那一瞬间的慌乱她几乎来不及掩饰:“阿周。”
白羽随即回首,眼中的警惕之色如临大敌,“谢少将军,何事?”
军队在距河流十里之外的地方驻扎,谢行周本应在军营中练兵巡逻,只是一整个晌午都没见着秦姝,问了她帐中的侍女才知晓是出来散心了,便寻过来,想着碰碰运气。
魏军加派三十万人马,又有那司马杂碎在一旁献策,一时间势猛无比,宋军连丢三镇。他想着,她该是心中忧郁,若有人开解,会好受一些。
他神色如常,仿佛方才并未听到什么,“殿下用午饭了吗?臣拿了食盒过来。”
阿姝的眸光颤了颤,将信纸仓促收到袖口里,应道:“还...还没有。”
谢行周闻言,绕过白羽朝阿姝的方向行去,在她面前将食盒打开,盒中的饭菜香味顿时飘散出来,带着热气。
他唇角牵了牵,极力的想要表现自然,“还热着呢,要不要就在这吃?”他估摸着,她是还不想走的。
果然,眼前的少女乖巧点头,目光已被饭菜吸引了个十成十,就要直接坐在脚边的石头上。
谢行周一手抓住她的胳膊,打断她就要坐下去的动作,这才蹲下身来将臂弯处的披风叠得厚厚的,铺在那块石头上。
“欸,你不穿着吗?”
阿姝的长睫已被呼出的雾气打湿,似乎还挂了一层霜,眨眼时忽闪忽闪的模样宛若山间精灵那般,望得谢行周呼吸一滞,反应片刻才道:“不必,本来就是给你带着的。”
“好。”见谢行周没什么异样,她又变得喜滋滋的,接过他递过来的长筷,侧首吩咐道:“白羽,你也回去用饭罢,有事再来叫我们。”
白羽的神情有些纠结,他对于秦姝会离开京都的消息可能外泄而表示担忧,这样的事,对于她亲善之人来说自然不影响什么,可局势如此,人心如此,谁又能保证那些亲善的人,一直亲善呢?
何况,如今秦姝的位置在朝中是何等关键,多少势力需要她来平衡,斡旋。
“去呀。”她催促道。
他终究妥协,“是。”
白羽一走,这条河流边便只剩下了他与她,开阔的视野,周身的清净,只剩下哗哗河流声和少女十分满意饭食所发出的叹息。
样开怀,令他也稍稍展颜:“就这般好吃吗?”
阿姝又往嘴里塞了块炒肉:“当然啦!难得今日有荤腥,我又一晌午没吃东西。怎么啦,你是不是看着我吃,就又饿了?”
男子的清眸中染上一层温润,那清隽面容下掩藏的是他不敢道明的心思,眼前的少女难得这样肆意,他更没道理去追问那些她不愿说的秘密。
他别开目光,笑道:“是有些饿了。”
那时问了几个将士都说不出她的下落,他心急如焚,哪里还有心思用饭。等从侍女口中问出了下落,就更没心思了。
“喏。”秦姝却又夹起一块肉来,递到了他嘴边。
谢行周显然是料不到她这动作,顿时愣了神。
“快呀,会凉的。”少女另一只手轻轻拢着那块炒肉,似乎在防止冷风将它吹凉。因着两人坐得有些远,她胳膊需得伸的长长的,显得笨拙又可爱。
谢行周只觉心跳慢了拍,鬼使神差地朝前伸了伸脖子,张嘴咬住那块食不知味的东西。
“好吃吗?”少女歪头,期待着回应。
“好吃。”谢行周敛下目光,重复道:“很好吃。”
阿姝“噗嗤”一声笑出来,连双目都被笑颜挤成了月牙,“看来是苛待我们少将军了,肉都没法管够了。”
说到这,她才想起来:“你也别怪他们,实在是粮草不足,冰天雪地的也不好打到野味。这附近的州郡...连自己都养活不了,百姓们都往南方逃难去了,我们自然伙食不好。”
谢行周唇角轻抿,柔声道:“我知道,我也瞧见了。也不知南方其他州郡的粮食够不够接济他们,若是京都肯放粮,或许还有机会熬过这个寒冬。”
秦姝蹙了蹙眉,默默垂下头来说道,“若是泰山、高平等郡没有丢,我们或许不会这么被动,百姓或许还能有一处家园...”
“阿姝,你并没有三头六臂。”最终还是绕回到这个预想中的话题上,他起身走近她,在她身前半蹲下来。
“我们的兵力不如北魏,这是既定的事实,我们只能竭尽所能的去承担,去守护。北魏是多处关隘同时攻打的,这对我们有利有弊。”
“弊端是,我们必然有一些关隘无法布防完善,必然有些关隘会成为他们的战利品。”
“却也有利,我大宋军事要塞全都易守难攻,他们这样不计损失的去攻打,损失的是他们自己的国力,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行径。为了攻打三郡,魏国损失了近乎十万将士,我相信魏国朝臣定然不会允许那轻狂的君上继续这样下去。”
秦姝抬眼瞧他,只觉得他的目光和声音带着安抚和治愈的功效,她只需要安静待在他身边,身上就可以再续起无尽的气力。
他调换姿势后,她便离他很近了,几乎是一探头就能碰到男人高挺的眉骨和鼻尖。
“所以,你的战略并没有问题。”男人继续说道,“我们只需要等,等到魏国再也不能坚持这么大数额的粮草,等到他们不能再忍受攻打大宋的代价。”
男人说话间呼出的白雾就飘浮在秦姝眼前,有些挡住她瞧他的视线,她忍了许久,却见他没有停下话茬的意思。
“阿姝...”
阿姝抬起手,倏然一把捂在男人的唇上。
“我知道了。”她又往前凑了凑,像是孩童间的恐吓,声音有些娇俏,“不许再说了哦。”
谢行周的双睫颤了颤,琥珀般的眸子不似往日般澄澈,却没有阻止她的动作。
男人的唇热热的,可唇边的肌肤却有些凉意。阿姝的掌心不知不觉地往他脸颊上挪了挪,大有替他遮挡严寒的意思,谢行周感受着她的变化,终于忍不住开口,“殿下,臣的脸好摸吗?”
身前的人儿突然出声将她吓了一跳,瞧着自己的掌心正拢着他的脸颊,怎么看都是无法解释的亲密,她的手顿时有些抖,“我...我不是...”
不是什么呢?她有些难以措辞。不是真的想占他的便宜?
“我...”她纠结着,就要把手撤回来,哪知男人突然伸手叩住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容不得她动弹,明目张胆地将她的手扯进他的怀里。
“你!阿周...有人...”那双细白的手何时被人这样对待过,明明是他的位置居下,可他这样扯着她,偏偏叫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会有人过来...成何体统...”
男人的目光耐人寻味,“这时候殿下知道成何体统了?”
阿姝屏着一口气,四周顾看一番才敢道:“我方才是好心!”
“哪一朝的公主替臣下好心到这种地步?”男人的胸口温温热热的,她的手被那样拢着,几乎一点儿寒风都吹不到。
就宛如那日,她哭得伤心,可被他抱在怀里,好像就被挡住外界所有的压力和不安了。
那个怀抱秦姝记得,很舒服。
“又在想什么呢,嗯?”
秦姝澄亮的眼睛里满是认真,就那样望着他,忽而身体朝前一扑,双膝虽然触在地上,可上半个身子却恰好扑进他怀里去。
男人几乎是本能的接住她,怀中的人儿触感这样温暖真实,他却不敢信。
“我是在想,怎么占你的便宜呀。”
谢行周怔了一瞬, 将头抵在少女的肩上,低低地笑起来。
男人的声音颇有诱惑的意味,“殿下眼中的占便宜, 就只是这样吗?”
阿姝稍稍缩回脑袋, 偏过头瞧着他,眼中说不清是好奇亦是期待,静静等待他的下文。
女子的面庞近在咫尺,甚至能看清脸上透着日光的小绒毛,男人有片刻的失神,最终将目光落在那微微张开的粉唇上。
他从未有过那般的执拗,那张唇此刻就像是他已经洗净的桃子,就注定要进他的嘴中, “这可是殿下先起的头儿。”
男人突然的靠近令阿姝倏然睁大了眼, 飞速伸出手来挡在他的唇瓣前, 莫名的有些磕巴,“你...你不许太过分...”
“怎么了。”谢行周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黯然,鬼使神差地抬眼问了句, “殿下是担心, 要对臣负责吗?”
“也对, 要是负责的话,恐怕就得带臣一起走了。”
“你...你听见了。”阿姝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
眼看着少女的神情越来越为难, 谢行周有些挫败地别开头,再回过头时眼底已然泛红的厉害, 不等阿姝开口,男人便张开嘴咬了咬那横在两人之间的手。
指尖被男人含在嘴里, 温热的气息顿时从自己指尖蔓延至全身,阿姝涨红了小脸, 将刚组织好的语言忘了个干净,不等她支吾个所以然来,便觉指尖一痛,是男人发狠了似的在咬着她。十指连心,她也跟着红了眼底,“你...这是做什么?”
谢行周松了口,眼中恢复了些清明,他只低低道了句,“咬疼了吗。”
我的心比你还要疼,阿姝。
“还好...”女子收回手,却见男人有欲要起身的动作,她便也顺着他的力道站起身来,却仍忍不住打量他的神色,心里一个劲儿打鼓。
男人起身后却没再看她,周身似乎都凝上了一层寒霜拒人千里之外,他弯下腰去拾捡她用过的碗碟,好生收拢在食盒子里,提起盒子时顺带着掸了掸自己前襟上的细雪,似将身上最后那一丝留存的暖意也拂走了。
“殿下,河边太冷,请回营帐去罢。”
他提步便走,极力地想要弱化步子中的虚浮,却还是微微踉跄了下。身体的不配合,也促使他心中的防线渐渐崩塌,男人无措地站在那里,背对着她,只想迎着干冷的寒风将眼中的水光尽数吹散。
“谢行周,我其实一直想告诉你,可是我...”
“殿下少年时的过往,臣略有耳闻。京都不是个好地方,臣知道。”谢行周的声音有些颤抖,听得秦姝心痛如绞,想要上
前几步拉住他,却见男人已然回首,面上一片真心的笑意。“事已至此,臣也大概能猜到,应允殿下离京的人是谁,应允的条件又是什么。”
秦姝只觉胸口的跳动漏了一拍。
“殿下安心,若有一日殿下离京的砝码与臣相关,臣定为殿下——以命相搏。”
“为什么呢。”阿姝的声音小小的,印象中的少女永远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少有的柔软也展现得自然又灵动,从未像此刻这般,怯生生的。
谢行周忽而有些后悔,或许他该当自己没有听到,顺其自然地与她体会短暂的美好,再佯作不知情的...接受她的离开,接受她去追寻自己想要的。
她在京中的日子这样苦,他成为不了她最想要的,本来也怪不得她。
“因为我心悦你,阿姝。”
他如实回答着。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秦姝有一瞬间的怔住,不知怎地,眼前清晰的影像忽而变得模糊起来,流泪的难堪和少女的羞涩齐齐涌上心头,她恨恨地抹了把眼睛,哽咽道:“你心悦我,我也心悦你呀,那你可不可以跟我走?”
眼前人的呜咽使得谢行周有些听不清,他只瞧清了她抹眼泪的动作,痛上心头也容不得细听她说了什么,只赶忙上前帮她擦着脸,耐心哄道:“阿姝说什么,我方才没听清,可不可以再说一次。”
阿姝只当他是故意。谢行周还没搞懂少女为何狠狠瞪了自己一眼,便听着她喊道:“我也心悦你,谢行周——”
“啊。”谢行周被喊得一愣,笑容悄悄爬回脸上。
“所以。”阿姝的话音又软了下来,眼睛直勾勾地瞧着斜上方的男人,不肯错过他神情中每一刻的变化,“你肯不肯跟我走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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