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姝现在无比期待着,太后能给出什么样的、能置谢家于死地的罪证。什么样的罪证,值得皇帝陪他演这一场好戏。
“李钦差,请吧。”秦姝道。
李纪好笑地摇摇头,自知秦姝已想清楚全部,也不再吊胃口,“谢老将军贵人多忘事,可还记得张弛将军。”
谢骁漠然道:“钦差是问,谢某曾经的同僚、死于与钦差饮酒过度的那个晚上的张弛将军吗?”
第091章 金簪
李纪并不因此话而怵他, 或许他也从不认为张弛是真真切切地死于自己手中的。面对谢骁的讽刺,他毫不退怯,“张弛将军, 确实是死在那个晚上, 死在我眼前。我原本以为亲眼见他离世,是上天对我不曾保护好将军的惩罚,直到我找到将军临死前说的,藏有你谢骁叛国之罪证的地方。”
“这满营的将军们,占我大宋将领半
数有余,他们可曾想到——你谢骁是何等跋扈,将我朝太后与大将军逼成那般模样。”
“李钦差,即便你手持天子亲印, 也需拿出证据才可断案。”秦姝于上首凉凉道。
“好, 那就按照殿下说的。”李纪朝秦姝稍稍欠身, 敛了情绪,从怀中取出一枚硕大的金簪。
那金簪上的工艺,照比宫中匠人的自是没得比, 唯独胜在用料实在。相较于用作配饰, 这更像是用作紧要关头的盘缠。
谢骁立得笔直, 望着李纪手上的动作,眼中并无波澜。
只瞧李纪指尖微动, 拧开金簪的簪头,众目睽睽下, 从簪杆中抽出一张被卷得细细的信条。
“看见这信纸,谢老将军还没有回想起什么吗。”
李纪强掩下笑意, 抬首时已是一副正义凛然:“诸位可看好了,此物, 是我朝皇太后赐予臣的!多年前张弛将军还与谢骁为同营将领时,曾暗中截获一封谢骁与北魏买卖军备的密信,可彼时谢骁深受先帝信赖,在军中颇为跋扈,张弛将军不得已,连夜托人打造金簪,将此信藏于簪中献给太后。”
“先帝那年尚未登基,太后也只是先帝的一位侧室,可谢骁当时已然位极人臣,手中权柄仅次于先帝。张弛将军为保太后安危,甚至都不敢将金簪中的罪证如实相告,只言‘此物切勿赏与他人,待到穷途末路时才可交出’。”
“谢骁,此事多年不发,你可是认为无人知晓?却不想张弛将军临死前肯将事情原委道出,本官与太后颇费功夫还是将此物找到了。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狡辩?诸位若不信,可上前一观,此信上的落款亦是叔孙建,唯一点不同——便是本官手上这封写得清清楚楚,此信是写给谢将军的。”
谢骁身后的将领皆有不服,自是纷纷向前夺过信条,仔仔细细地对照从营中搜到的那封信,片刻后便发出一道惊呼,“这笔迹...确实一样。”
“这信上白纸黑字写着叔孙建愿用八十万黄金换将军手下三成军备...将军!谢将军,此事当真吗!”
“都是叔孙建笔下所书,自然一般无二。”谢骁冷眼回视。
此话一出,众人也被点醒几分,谢骁继续道,“我还当是什么,合着到现在为止,查获的两封信皆为叔孙建所书,只是一封提了谢某的名字,一封未提。可我又怎么知道,此事不是某些人联合魏国叔孙建陷害于我?毕竟,可无一封信是我谢骁亲笔啊。”
“难道李钦差还有后手儿,譬如我谢骁当年的亲笔。”
他自然是没有。若是有,张弛当年就敢冒着风险将信直接递于先帝,先帝雷霆手段,有了谢骁亲笔这确凿证据,此事便再无转圜。
李纪还真是没想到,谢骁到现在竟还不肯低头,可即便谢骁的反应不如他所料,事到如今,李纪也没有再回头的路。
今日无论如何,是也好,不是也好,这个罪名必须扣到谢骁头上。
大道乾坤,今日却只容得下他二人中的一个。
李纪按下心中凉意,直视其人说道:“我没有谢将军的亲笔信。”
“但这些,并非就不能定你谢骁的罪。值得上八十万两黄金的三成军备,当年除了总领三军的先帝、现任中书令兼车骑将军萧鹤明,就只剩下谢骁将军了吧?萧大人于战中伤了肺腑,近年归家养病尚且不提;先帝志在一统中原,又怎会用至关重要的军备换取区区银钱;唯有你谢骁,自从你总览军政后,我刘宋可有多出一分土地?甚至曾经被先帝打得几次大败的魏国,也敢在先帝大去后屡屡犯境,岂非是你养足了他们!”
“若将军说以上皆是巧合,那今夜叔孙建悄无声息地逃走又是借着谁的势?这军中又有谁,既拥有大批的军备,又知悉能躲开所有巡卫军的路?如此多的巧合落在谢老将军一人身上,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试问这天下间可有这等巧事!”
场面一度十分难看,就在诸位都以为一向稳操胜券的谢老将军要败下阵来时,却见那谢老将军淡淡吐出四个字:
无稽之谈。
这实在算不上回复,即便秦姝深谙谢家之忠心,也无法容他当堂放肆。
皇权在上,她秦姝的私心似乎不足为道,可祁牧之已经死了,她实在不忍看着眼下唯一能引领这个国家的人,也身陷囹圄。
故此她极力控制着语气,试图让谢骁看出自己是真的想帮他,“谢老将军,若有冤屈,大可以禀明的。只要案子尚有疑论,我九层台就地办案又有何妨?”
言辞恳切,似乎真的是打动了谢骁,他终于抖了抖大袖,重振了些精神,笑中却苦涩,“李纪,你以钦差之名来到此处兴师问罪,想必也是得了陛下的授意的。我倒是想问,你方才说的那些,是否也是陛下认定的?”
“陛下,也是如你一般,认为北魏此次来犯是源于我谢骁吗?也是如你一般,与我到了‘你死我活’的这一步吗?”
李纪沉默了片刻,问道,“你当真要如此问?”
“对!”中年男人的身躯微微颤抖,仿佛这样坚实的身体也不能承受如此大的冤屈,诚然道:“我谢骁为这片土地忠义一世,若是今日你李大人三言两语就可抹灭我所有的功绩,那我为官几十年又算什么?若是我今日屈从你这立身不正的上位之法,那我这一生又算什么?”
他这样激愤,终于肯证实他心中的在意。李纪心浮喜色,忽而灵光一闪,上前两步贴近了他,微微侧头,像是在说什么体己话。
他低声浅笑道:“谢将军这一生是否还能有用,就要看将军的觉悟了。”
“这其中关键,就在于将军在意的是身前,还是身后。”
身前事,还是身后事。
“贩卖军备,万千金银...”谢骁迟钝了片刻,倏然笑出声来,帐外的寒气好似随着笑声一寸寸地渗入骨髓,“无知无德小人。你居于广袤世间,又曾看清过什么。”
李纪瞪大了眼睛,极其不可置信,“侮辱陛下钦差,谢骁你是疯了吗!”
秦姝暗暗摩挲着椅炳,心亦跟着揪紧,“钦差位同陛下亲临,谢骁!还不致歉!”
谢骁缓缓从腰间抽出虎符,随手朝前掷去,目中无光,仿佛刚才那般失态仅是在场之人心有恍惚,“谢某愿受查办。”
李纪终于如愿,难掩灼灼目光,朝着秦姝道,“那就劳烦长公主殿下暂时羁押此人,待下官回报给陛下,再行处置。”
“父亲!”谢行周低声呼道,眼看着身后的金武军已然上前拿人,他什么都顾不得地阻拦他们的靠近,“何故如此,既然...”
“噤声。”谢骁冷喝道。到了这种时候,仍是说一不二的架势,一同谢行周当初年少负气离家时,中年男人站在府中的书房门前:“让他去!谁也不准拦他!”彼时家中所有怜惜他丧母、想要将他叫回来的人皆不敢再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渐行渐远。
谢行周有些恍惚,下一瞬便又被谢骁呵斥了句:“还不退后!”
谢行周蹙眉不解,他无法接受父亲这般便臣服了那人,无论是什么原因,这都不是抛下众将士的理由,“眼下叔孙建逃回魏军大营,宋军再失主帅,焉知北魏不会借此机会再起攻势?”他愤怒道,“难道我父的罪行,还不如这大宋江山重要吗!”
李纪冷漠回视,“羁押谢骁,将谢骁排除在战场之外,此仗还尚有一搏之力。若将三军交给身负叛国罪的主帅,恐全盘倾覆罢。”
从未如此刻一般,那么的想要向众人证明——他的父亲立身正直,并非叛国逆臣,他甚至想要将他的功绩如数家珍一般向众人道出,可最后才发现,他并不曾记得父亲的任何一桩功绩。
从他记恨谢骁连为母亲下葬都抽不出身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真正在意过这个父亲,也没有再以他的功绩为傲过。
他乞求似的,像一只刚刚被抛下的小狗,抬眼望向上首的女子,想要请她手下留情,哪怕为他说上一句话也好。可刚动动嘴,就只觉哑然。
这种时候,不该拖她下水的。
况且他始终都记得,阿姝的任务。
阿姝不仅仅是阿姝,更是天子近臣,是要听命于陛下的人,她的肩上有着难以道出的任务和责任。
而这任务中,也必然包含了替皇帝扫清所有的障碍。
谢行周心里清楚,一直都清楚。
他默默垂下头来,欲要退下,却听阶上传出声响。他欣喜地抬头望去,便见着女子已然起身,一步步地朝他移来。
“殿下且慢。”李纪及时于身后叫住她,见着秦姝如他所愿的停下步伐,才笑着从地上拾起一物,谦恭奉上:“殿下,如今军中殿下声望最高,也只有殿下有能耐与魏一战。陛下曾吩咐,若谢骁叛国罪属实,由殿下持虎符,统领三军。”
秦姝缓缓转过身来,定定地瞧着李纪。昏暗烛光下,那袭红衣衬托着窈窕身量,没了盔甲持身,英气自是少了一半,只剩那微挑的凤眸与鲜艳的红唇所夹带的妖冶之气。
李纪良久得不到回话,便耐不住抬眼去瞧,刚好落入那对满含算计的凤眸中,害得李纪顿时打了个寒颤,可惊恐之余他又些许安心下来——这样切实的算计,这样通晓权术的宫中女子,自然能做出那百利无一害的选择了。
“殿下,如何...”
“李大人。”红唇轻启,秦姝贸然出声,“李大人觉得,陛下身边最贴心的太监总管如何。”
虽心中诧异,但此题也不难,李纪答道:“虽为阉人,却可替陛下传达旨意,自是如同尊客,以礼相待,不得冒犯的。”
秦姝继续道:“抛去阉人这一身份,李大人以为,自己与太监总管有何差别。”
李纪猛地抬首,见女子神色淡淡,仿佛真的只是不解,并无其他讥讽之意才道:“抛去阉人的身份,下官与太监总管都可位同陛下亲临,可转达陛下圣意。”
“原来如此。”秦姝真切的点点头,恍然大悟地转回身去,走向谢骁身边的那两个金武军将士。
谢行周皱着眉上前一步,有些慌张。
“啪!”“啪!”
只瞧红袖翻飞,谢行周再定神瞧去,只看到那两将士脸上的巴掌印,还不等谢行周头脑风暴,便听女子冷声道:
“混账东西,谁的话都敢听了?”
两将士沉膝叩首:“属下该死,主子恕罪!”
女子的位置靠近帐帘,帐外的寒意阵阵刮起血红的衣袂,李纪再瞧清她的容颜时,只觉得那对眉眼极致冷峻摄人,是要将人用冰锥直穿脚底一般。
“李大人,太监总管嘛...我杀过两次了。”
“况且拦截信件这种事,九层台也做得很熟练了。”她风轻云淡道,“您可千万要小心。”
整个帐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论圣眷,这位殿下最盛。
故而众人对她的狂妄也略解几分,却也不知会到达如此程度。
女子突如其来的发作令在场之人面面相觑, 皆不清楚她明明是受益最大的人, 为何要作此态。可李纪那副吃瘪模样又让众人心中平衡些许,纷纷盼望着秦姝在冲动之下能将李纪拿下,好替自家将军出口恶气。
数十道目光齐聚一人,连只距她几步的谢行周都感受颇深,他略显慌张地垂下头来,敛下眼中猩红,心中痛楚只多不少。
他不愿她如此做,故而心中期盼、甚至祈祷般的希望她能多加顾惜自身。
什么出口恶气, 什么平反...这都不该加在这个女子身上。
他若有力, 自当拼尽一切为父亲相搏;他若无力, 也怪不得旁人,只得将这条命再还与父亲便是。
想起傍晚在自己帐中,他拥着她小憩时逐渐被浸湿的双手一片血红, 这一幕深刻进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背上那样重的伤, 那么多的伤痕, 若是真有一道痕迹是因他而起的,他大抵此生都无法释怀。
他爱慕一个人, 只愿让她平安。任何扰她平安之事于他而言,都是罪孽。
“殿下。”谢骁唤了声, 不知是何意。
秦姝却没瞧他,只管将目光放在正垂首的谢行周身上, 深深望着他不知多久,好似根本不在意他是否回视, 在身后李纪又欲开口之前,她说:“带走。”
李纪还真是纳了闷了,既然都是要带下去羁押,这位殿下方才又是闹什么幺蛾子?无端下他脸面不说,可影响半点最终结果?
他妄图跟上她欲要离开的步伐讨教个明白,刚行两步却听秦姝又道:“本宫累了,今日之事吾会具实报给陛下,请诸位放心,谢老将军只是羁押查办,并非定罪。”
这算是颗定心丸,私心也好,为了大局也罢,秦姝都愿道明此话。
她说完便再不想耗在这帐中分毫,抬腿便走,哪知身后忽而喝道:“长公主殿下!谢骁嫌疑在身,恐怕谢行周也不适宜再领兵了罢。”
女子轻巧地歪了歪头,显然是听得清楚,却没有转身瞧他。
李纪于身后深拘一礼,恭敬言道:“自古以来便没有——父辈身负要案,子侄安然无恙且委以重任的道理。涉及国事战事,涉及我朝千千万万人,相信殿下定会慎重的。”
他这话落地许久也不见回音,耐不住地抬首,却见秦姝已然转身,一双眸静静地睨着他,神情淡淡,看不出丝毫隐忍怒意,倒像是真将话听进去了。
他疑惑道:“殿下?”
秦姝问:“你想如何?”
李纪笑道:“既然殿下觉得此案还处于待审,那谢行周还算不得罪臣之子,自然只需羁押即可,待谢骁叛国案有了定论之后,再行定夺。”
秦姝语气轻快,只给了句:“准。”
随后便将帐内哗然抛之脑后,提步离去,没有半点犹疑。
情形如此,许青霄也没了再与众人言谈的兴致,搪塞几句便将人尽数请走,只留下帐内一片寂静,还有那——不知好歹之人。
“钦差这又是何必。”他实不明白,自己与这李纪明明是彻彻底底的撕破脸了,这人是怎么腆着面皮留在这的。
李纪却慢腾腾的为自己倒了盏茶水,面上笑意敛不住:“许大将军,果然是一心武学,不通人情呢。”
“你既知道,便去找这军中通你人情之人。”许青霄不耐烦地赶客,“我与钦差,再无情可言。”
李纪却摇头笑道:“大将军此言,恐怕不仅会伤了本官的心,也会逆了咱们殿下的意呢。”
迎着许青霄困惑诧异的目光,他好性儿地继续言道:“方才将军可意会到了,咱们殿下真正的心思?”
许青霄冷笑连连,就地坐于他对面,好整以暇地看他还能编出什么瞎话来。
“咱们殿下呀,骄纵惯了,容不得旁人指使她手底下的人,说白了也是少年心性,不过还好,殿下还是懂得大是大非的。”李纪亲自为许青霄斟茶,唇角的笑意按耐不住,“陛下对谢家的用意,长公主是可以勘破、并且会照做的,只要这一点我与长公主达成共识,往后咱们的交集,可就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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