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只剩一刻钟,顾玦坐不住了,再次从下首跑上来,“长公主殿下,若是再不准臣去领人,恐怕就要误了时辰。还望殿下,体谅。”
她在等。
那人给皇帝出了这么个损主意,除他之外无人能在此局中得利,他定是满意极了。
她赌他一定会来,她赌他会想要亲眼看见他的成功。
就如他曾亲自跑到扶摇阁,不正是为了亲眼欣赏众人的挫败,见证自己事成的那一刻吗。
可她终究还是道,“你去吧。”事情不能从自己手里,就断了线了。
今日风大,不知是近午时的缘故,还是什么别的,她只坐在上首,就出了一层薄汗。
顾玦和右卫军的脚程很快,不多时便听见东方浩浩荡荡的步伐声,八千人啊....若是编入军中,便是一支不小的前锋队;若是放他们回家,各个都是家中的顶梁柱。八千人,应该相当于一个村落里的人数了吧。
所有人皆上了镣铐,惊慌失措,偶有几个要往出跑的,被右卫军砍伤了腿,拖在队伍前方,一道道血迹不知要蔓延到哪里去。
他们在嚎叫着,正如秦姝在马车里梦见的一样。
顾玦上台来禀报,“殿下,臣已经通知九层台,他们会在午时时候将臣兄和谢行周压过来。”随后直起身来,朗声道,“如此,午时时分,我们便开始行刑了。”
“我知道了。”
他有一瞬看出她在抖,可下一瞬定睛再看时,女子已然得体安坐了。
快了,就快午时了,他没来,但谢、顾二人来了。
谢行周艰难地移动着,左右皆有九层台的台间架着他,尽量使他的腿不着落地面,他忍着痛,透过层层人群对上秦姝的眼神。
这两人一出现,百姓更加躁动,或许他们不认识其余人,且扶摇阁日日严防,他们亦不知扶摇阁为何倒塌,因此对于万千同胞要被处斩的恐惧,已经完全大于对皇帝的愤怒。
可连远近闻名的良将谢小将军,还有那个一直笑呵呵与人交谈丝毫没架子的顾尚书都被带上来了,
那定然是冤案!
“冤案”二字在群众里的声音愈喊愈烈,右卫军已然拔刀相向,却仍无法压制。
管得了众人的步伐,也管不了众人的嘴。
第一批十个劳役,已然被压上台子,待斩。
“陛下旨意,只要你们其中有人能说出,到底是谁在扶摇阁动的手脚,其余人便可一活——否则,全部以附逆论处,当斩!”
“我们没有附逆!我们没有附逆!”
他们扯着嗓子朝台上大喊着,用尽了平生的力气,“我们没有!你们这是污蔑!是污蔑!”
“对,这是冤案!”
“我们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杀我们!我们什么都没做错!”
秦姝死死敛眸,不愿再看。
人群一片嘈杂,许多声音一同朝着台上涌,一圈右卫军将秦姝牢牢围住,秦姝也算是明白,皇帝为何要让她来监斩。
杀人不够,还要诛心。
此心不诛,便还不够狠。
嘈杂的声音震得她几乎接近耳鸣,却忽的听见一声惊呼,嘈杂的声音骤停,死寂。
秦姝惶恐地睁眼,就见着顾玦身前一滩血水,手中的刀浸足了血,滴答滴答地仍向脚下滴落。
他面前那人双手捧腹,嘴张得老大,不等嘴里吐出话来,头重脚轻,一下子栽进血泊里。
“将死之人,竟还敢扰乱行刑秩序!可还有人急着送命?本将成全你们!”
他回望着秦姝,秦姝目光淡淡,却明白他的意思。
不见血,他是不肯出来的。
谢行周眉头紧蹙,瞳仁的颤抖久久不停。回过神来,急忙吩咐还在自己身边的台间几句,而后才把目光看向上首垂眸的女子。
顾琛早就吓得舌头发软,言不成句了。
但他没忘了自己做过什么,支吾着就要交代个彻底时,嘴边就被狠狠塞进一团帕子,顾琛顿时变得惊恐万分,合不上嘴,手也动不了,浑身上下他能做的动作只有疯狂摇头和疯狂点头:别堵嘴啊!是我啊!我是凶手啊!
不是说有人如实认罪就成了吗!倒是让我去啊!
左右的台间没人理他。
“殿下,午时已到。”
“再等等。”
“等什么呀,殿下?陛下的旨意,也是能等的?”
来了,终于来了。
秦姝长舒一口气,眼中流光重现,顿时整个人来了精神,朝着声音方向呛声道,“本宫当是谁呢。天师啊,您这又是奉陛下的口谕,监斩来了?”
尹天师含着笑意,缓步走向上首,身边的内侍自然的为其填了一座,指尖朝那日晷一伸,“快瞧,午时了。长公主还想拖什么?难道已经有人去向陛下求情了?”
他朝着四下扫视了一圈,满意地笑了,“该来的,不是都来了吗?”
秦姝也笑,“都来了吗?那就好,本宫是怕...”
“杀得不够全啊。”
两人距离不近不远, 但人群嘈杂,若不是有意朗声交谈,还真是听不清。
顾玦见那人已至, 快步上阶立于秦姝一侧。此刻也不着急去催了, 只像个秦姝的家将一般,附身向秦姝低声请示。
“殿下,谢小将军和尚书...”
“送,你即刻就去城外的龙息山拢兵,五千军全部出营。”秦姝敛了神色,声音哑而急促,“务必要确保小将军出城之后平安到达青州,只要到了青州, 大事可成。”
顾玦垂眸, 轻轻颔首, “臣这就去,望殿下珍重。”
看着顾玦跃上快马而去,秦姝心中几乎大定, 手上又开始拨弄身上的零碎玩意儿, 嘴上也不饶人, “天师啊,您说, 陛下为何又改了主意了呢?这闹的,还流了血, 多不雅呢。”
尹清徽神色如常,笑容慈爱而诡异, “听闻九层台的地牢,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地方, 也难怪殿下觉得此处脏乱不雅。只不过既然是陛下的旨意,公主还是应该忍一忍,把大事办了再说,嗯?”
那第一列的十个劳役已然刀悬于颈,刽子手都站在一旁等着最后的命令了,上面却迟迟无人下令,正左右顾看着,不知作何。
秦姝却还在计较,磨得尹清徽都快要失了脾气,“公主,午时已经过了,您如此做,臣恐怕没法子回宫交差的。还是说,公主有什么瞒着陛下的别的事儿,非得如此才能成?”
“天师,本宫只是担心啊,一会遍地是血,本宫这套衣服肯定要脏了,能不能借您的马车一用?免得本宫受人耻笑,您说是吧。”她像是生怕他不应,“若是天师您准了,本宫现在就行刑。”
尹清徽咬着后槽牙答应,“只要公主勿要继续拖延下去,臣自然无所不应。”
“好啊。”女子的眼睛闪过一丝精光,因兴奋而引得眼尾稍稍上扬,右臂高高抬起,指尖夹着的行刑令顺着一个好看的弧度抛下——上面赫然写着:斩。
顾玦想的其实没错。不流血,他是不会信的。
尹清徽眉心蹙了蹙。
只听那木牌落地一声清脆,所有人的目光聚拢于此,刽子手早就蓄势待发,齐齐挥起大刀,斩落下去——
人群惊呼,孩子的眼睛被蒙,有人连回首避开都不及,就被飞溅的血流糊了眼。
十把快刀,十个人头,一滩血。
喧闹?玩笑?连揣度的时间都不会给你。
女子脸上果决狠辣的那抹厉色经久不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行刑那处血色,哪还有一丝不忍?
尹清徽回头瞧她,刚好被她逮个正着,只见女子像是上瘾一般,“好玩吗天师?进京之前可曾见过这等景象?来来来,再拉上来一批,让天师好好看看。”
女子似乎嫌与他隔得忒远,绕开长案迈开步子走到尹清徽身侧,甚至还管下面的人要了壶酒。
倚在尹清徽面前的长案旁,姣好的身段显露无遗,提盅的那只手轻晃着,连带着盅里的酒水也荡漾出一道道波纹出来,几滴洒落,更显媚态。
目光带着钩子般瞧着他,“天师啊,你我之间,不仅仅有陛下,还有我至亲之人。本宫本想早早地赶你出宫,奈何我那妹妹颇为得意您的医术,我还真是没办法。若是天师不嫌弃,本宫倒愿意为了陛下和妹妹,交您这个朋友。”
尹清徽面露怀疑,这女子忽做此态,更让他确信她在遮挡什么视线,“殿下,臣和殿下可没什么私仇,只要殿下不让臣为难,让臣顺利的把好消息带回宫里,你我便不会积攒仇怨,若是不然...”
“来人啊,还等什么?杀!”女子爆喝一声,随之身后血染大地,二十条性命转瞬即逝。
秦姝背对着那处,像是较劲一般直视着他。
只有那提着酒盅摇晃的指尖微微颤抖。
谢行周,你可给我咬牙忍住了。
尹清徽越来越觉不对,原本还耐得住,却见立在一旁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谢行周毫无动静,一点激动不忍要冲上去的模样都没有,再看眼前几乎是杀疯了的女子...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厮定是...
再想方才依稀听到的,与此时景象相联...
他心道一声不好,中计了!
狠狠剜了她一眼,重重甩袖,“殿下真是潇洒,看来对于谢、顾二人,您是胜券在握了。”
秦姝附身说道,“彼此彼此。”
双方都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尹清徽气极,再也坐不下去,起身便走。行至马车前又想起方才答应的荒谬诺言,随手拽了匹马来,扬鞭而去。
秦姝手中的酒盅像是失去支撑般重重落下。
谢行周身侧的台间立马上前一步打手势,行刑暂停。
秦姝整个人狼狈不堪地坐在长案上,单手在侧撑着,不知独自沉默了多久才堪堪回望谢行周所在之处。
他也在望着她。
他并不知她把被毒哑了的九层台死囚放在人堆里,也
不知她究竟有没有想出办法来,更不知她要杀多久才算完。
可他就是违抗本能般的,没有说话,也没有打乱她的计划。
这样的信任让秦姝很满意。
她招手让人把谢行周移至到尹清徽方才的椅上,刽子手全部收刀,所有人原地待命,安抚百姓,听从下一步指示。
谢行周瞧着她,“臣猜猜,我们的殿下会把天师引到哪里去呢。”
秦姝一挑眉,复想起方才谢行周与自己的距离,和自己与尹清徽的距离相差无几,若是以尹清徽的武功都能听个大半,那谢行周也应是差不多的。
果然,谢行周道,“五千军?嗯?殿下私自豢养了死士?应该和昨日殿下说的‘挪作他用的公款’有关,可对?”
秦姝笑,只点头。
谢行周调整了下姿势,稍想了想,“此刻尹天师定是认为,殿下为了保我,连自家的死士都出动了,而且要孤注一掷与陛下抗衡。”
秦姝与他面对着面,他一步一步推测她的心思,她欣赏他破损了一角的容颜。
“既然要孤注一掷,就代表您真的不在乎陛下的名望。可尹清徽献策时不能不在乎,他会向陛下保证,以我谢行周的性子绝不会允许朝廷屠戮百姓,我会在落刀前就向陛下投诚。而陛下,就可以既不失名声,也能最快速度的得到臣。”
当然,皇帝又不是傻子,心急是真,但怎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刚登基不久就落了个暴君的名声?
可刘笙始终不能领悟的是,君子与小人,所求不同,驭人的方法也大不同。
尹清徽就是钻了这个空子,想要刘笙得到个毫无用处的大臣,到时权柄收回,大臣离心,他便能重新手握兵权。
好算计,如果没遇到秦姝这个对手。
“所以殿下真的敢当众杀人时,他便开始慌了。”谢行周将秦姝放下的酒盅重新拾起,里面还剩了大半杯的酒水。
唇角一勾,一仰头喝个精光。
“说的不错,所以依谢将军所看,他此刻会去哪?”秦姝的眼里带着挑衅。
“若是一般人,就回宫请罪叫援兵了。”谢行周苦哈哈地品了品,大概觉得这酒极差,眉头都皱了起来,“可惜他不是一般人,贪功之人,不会认输的。”
刑场上的酒,当然只有一种,也只给一种人喝。
秦姝白了他一眼,觉得这赌不成真是可惜,“好吧,他确实会追上顾玦。”
“而且,不会是只身一人去追。”
“他得给我送份大礼才行。”
她重振精神站起身来,像是在刀山血海中总领全军布阵冲杀的将帅一般,迎着白日,等待着将士们得胜归来。
......
话说这尹清徽,一路疾驰顺着顾玦方才的方向追去,途中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诸多人马一跃而至,都是身着黑衣黑袍,即便在马背上也能看出其身材矮小。加入进队伍的黑衣人一言不发,只闷着头跟随着主人前行。
在城中心时还好,越往城边行驶,加入的黑衣人就越多。
眼看着就要出城,尹清徽回头顾看自己身后这二百余人,思索一番,咬牙切齿道,“传信,叫京城一千弟子随我一起,今日要办大事,拿不下来我唯你们是问!”
“是。”
他遥遥望着皇宫方向,踌躇着。
却被日光刺了眼,引得自己不得不挥袖遮挡,心中不平更甚。
区区小儿,竟也敢在自己面前卖弄心计,今日若不将她那五千军生擒,打她一个谋逆之罪,自己又有何脸面回那刘笙身边?
奇耻大辱,今日必要杀她个措手不及,让这丫头再也翻不了身。
“去,告诉刘笙。秦姝擅自屯兵于龙息山,其心可诛,我这就带着自己的弟子去擒了他们,请他稍后。”
“是,师父。”
尹清徽手持御赐金印,城门大开,一路人马飞速而过,直奔龙息山。
龙息山上果然隐隐见人头攒动,正处山腰。这山他曾来过,山虽不高,却有一面陡坡一面缓坡,而此刻迎着尹清徽方向的便是缓坡,也是顾玦行进之处。
此刻尹清徽身后已有一千人,个个以一敌十之勇。他满意地看着自己身后,冷笑一声,五千人又何妨?今日便将这五千人藏于这龙息山下。
“众弟子——随贫道下马!”
此时此刻,簪月跨坐在山石上,一面拿起长长的黑布条,缠住握长鞭时容易磨损的掌心,一面斜睨着自己带来的九层台两千台间。
鸣泉就立于自己一旁,指挥着台间持弓搭箭,布置一会的阵型。
九层台的所有布防力量皆在此,他们必须速战速决,且只胜不败。
顾玦带着挑选三千上乘的死士来到龙息山时,眼前就是这幅景象。一男一女各司其职,身后的两千军个个目光炯炯,周身的肃杀之气环绕整个山峰,他心道这般勇猛的士兵,就算那尹清徽有个三千人、五千人,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吧。
但从京内调兵如此之多,被发现的几率也会大了不少。
哪成想,那妙龄女子说,在这条路上监视的,只有他们九层台。
还说,人多,是为了快点打,主子着急。
好,潇洒。顾玦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站队完全正确。
只欠东风。
簪月那一双狭长凤眸半眯着,双手都缠好了,却不见山下人影和脚步声,心下起疑,站起身来向下一瞧,更是迷惑。
“鸣泉兄长,山下无人。”她心里打鼓,“这人不会是没来吧。”
鸣泉闻声而至,几个纵身下到更接近山脚的位置,只依稀间远处尘土飞扬,大抵是有大队人马经过,可到了近处便看不出踪迹。
无法再走远,以免山腰真出了什么事。
他心中有了些猜测,恐怕对方的人此时已然潜上山来了。
“方才时间紧迫,我只简要地了解一下此山的地形。此山一面陡、一面缓,吾等此刻是在缓坡布防,是因为我认为全军的身手不一,无法都能从陡坡上山。”他脚下使力,几个翻身重新回到原处,“但尹清徽的人马却半路消失,可见其身手应是要超出我们的预料。故而我在想,他们此刻应该潜在什么地方,等着咱们上钩去呢。”
相似小说推荐
-
海上木筏求生(一颗粒子) [穿越重生] 《海上木筏求生[末世]》作者:一颗粒子【完结+番外】晋江VIP2024-10-13完结总书评数:498 当前被收...
-
婚后动人(今雾) [现代情感] 《婚后动人》作者:今雾【完结】晋江VIP2024-09-08完结总书评数:21452 当前被收藏数:119527营养液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