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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陷阱(砂梨)


砰砰砰。
敲门声突然插入。
方尖儿应激起身,不安地看向大门。
央仪很轻易接收到了闺蜜的情绪,按下她的手:“我去看看。”
直到看见门外是去而又返的“表哥”,央仪才把门彻底拉开。
“怎么了?”央仪问。
相比央仪的从容,门外的金链子青年显得着急多了,人还没进,声音就急急地钻了进来,向着方尖儿:“姐!不好!路周在楼下和你前男友打起来了!”

离开23楼的那一刻,扮演出来的短暂摩擦就应该结束了。
央仪怎么也想不出会打起来的合理理由。
还好电梯下去的数十秒里,那位有眼力见儿的金链子青年三言两语同她们解释说:“我俩在等车,那男的不知怎么回来了,嘴里骂骂咧咧。生怕他再上来找麻烦,我和路周跟了几步,听到一堆乱七八糟的话。路周脾气直,这就呛上了。”
“他说了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方尖儿问。
金链子显得很为难:“这……真不太好听。”
弄得方尖儿好奇心起,抓住他:“我们总得知道打起来的原因吧?你放心,我这人很大度,随他说啥我都不生气。”
“真不生气?”金链子这么说着,话确实朝央仪方向来的。
央仪莫名。
只听金链子道:“他嘴巴真脏。说你凭什么总看不起他,成天撺掇他俩分手。他是为方尖儿这女人做牛做马混点钱花花,你不也……也是岔开腿赚……有钱男朋友的钱。大家同路货色,谁也别瞧不起谁。”
声音越说越低,连带着每个停顿都小心观察对方神色,最后一片寂静,只剩电梯嗡嗡运行声仍在继续。
央仪紧抿唇瓣。
方尖儿怒起:“嘴巴里塞大粪都没他臭,老娘不打死他!”
匆匆下到门厅,方尖儿一马当先。
打斗声早就引来了周围居民围观,保安也姗姗来迟,正准备上前拉架。
“怎么回事啊,俩大男人在这打架?”
“不为钱就为情啰!”
“哎哟,打架那小伙儿还挺帅,盘靓条顺的。”
顾不上周围的窸窣私语了,这事因自己起得莫名其妙,但不能不管。拨开人群,拳拳到肉的声响愈发清晰。
央仪在混乱残影中分辨片刻,快速上前拉住一角。
“别打了。”她低呵。
听到声音,路周动作略一迟疑。
对面趁机不讲武德地反攻而来,一拳打得他偏过脸来。
半步之外,他手掌撑地,终于稳住。于央仪的角度只看见浓黑的发顶和半边下颌线。
也是这么一个短暂停歇,几个保安一拥而上。
方尖儿从夹缝中挤进去给了张剑一个清脆又响亮的耳光。
四周忽得寂静。
“你怎么样?”
思绪纷乱,央仪用了最直白的开口。
男生低垂着头,半晌,抬手蹭了蹭嘴角。一道鲜红色痕迹赫然擦到了手背上,与虎口疤痕相连,赫然变得可怖。他摇摇头,将手背在身后,缓缓立起:“没事。”
周围人声再度漫了过来。
“原来是为了女人打架?”
“这栋楼的。你们见过没?”
“那大块头是这栋楼23层的,长得帅的那个倒是没见过。”
“不会是正房和小三打架吧?”
“男小三?劲爆!”
“看什么看!”方尖儿大声打断,“我哥和我前男友打架,家务事!有什么好看的!”
人群半信半疑。
“真的假的?”
“这女的也住这,就是23楼的。”
“那应该是真的啰?都住一个楼,抬头不见低头见。散了吧,散了。”
人群刚散开一些,警笛蜂鸣由远及近,又带来一批新看热闹的。
一直闹腾到派出所。
等两边签好调解书出来,天都擦黑了。
方尖儿家里得到消息,派律师来善后,这会儿人刚被拉走挨训。
央仪独自在车里等了许久,看到派出所门口有人出来时闪动双跳。忽明忽暗的灯光中,男生偏头望过来,远远颔首。
待到走近。
央仪按下车窗:“走吧,上车。”
男生扯动嘴角,因为疼痛嘶得一声又抿了回去。半晌,小幅度张口:“去哪儿?”
“当然是医院了。”
他偏开脸,将受伤的嘴角藏到阴影下,仿佛不太好意思:“就一点小伤。”
央仪将车窗按到底,目光下垂,意有所指地一瞥:“那手呢?”
想要藏的动作慢了一拍,路周僵硬地曲起指。摔倒时单手撑地是下意识的保护性动作,他没控制好力度,手掌蹭破了一大片。
明明藏得那么好。
他将手抄进兜里:“那也是小伤。”
央仪耐心道:“怎么说这事都有我的原因,去医院检查一下不光是为你,也是让彼此都放心。”见他不动,央仪开玩笑说:“我还怕以后你跑来随便指着一个伤讹我呢!”
“……”
僵持几秒,人还是乖乖上了车。
随着安全卡扣咔哒一声,男生肩背挺直地坐在了副驾。他很刻意地将目光落在正前,刻意到连眼皮都忘了要眨。
不算明亮的光线加深了他的下颌线,整个人安静,挺拔,仿佛一座充满了美学意义的雕塑。
央仪弯了下眼睛:“那我们出发了?”
男生僵硬地回答:“嗯。”
车子缓缓驶出停车坪,她又问:“你有指定的医院吗?”
“没有。”男生把脸瞥向窗外,“随便。”
“就近,可以吗?”
“都可以,听你。”
隔了三四秒,他突然语气生硬地说:“我不是那种讹人的人。”
这话听起来像有什么憋闷,似乎堵了许久,堵得胸口喉咙嘴巴情绪都长出了棱角。
央仪忍不住扬起唇,忍了又忍:“开玩笑的。没听出来?”
“……”
虽然没说话,朝向窗外的背影倒是没那么冷峭了。
路灯将几缕蓬松在头顶的乱发染上橙黄色的光,意料之外的可爱。
央仪收回余光,耐心解释:“方尖儿有事先走了,这里我来处理。”
背影回:“嗯。”
“你有什么别的要求吗?”
“没有。”
“身上还有其他伤吗?”
“没了。”
“那就好。”央仪笑了笑。
等待红绿灯的空隙,她再次偏头:“不管怎么说,谢谢你。”
谢什么聪明人不需要说明。
很幸运,副驾上的那座雕塑并不傻。他依旧目视窗外,语气却有种奇妙的别扭:“不用谢。”
于是这件事到此为止,接下来的几分钟车程无人再提。
抵达医院,挂了外科急诊。
医生一见着伤口,便调侃道:“啧,你这双手挺多灾多难的啊!”
“还好。”路周翻转手掌,很配合一旁护士清洗伤口的动作。
医生边写病历,边见怪不怪地问:“手上那个刀疤当时没处理?”
央仪下意识跟着望过来,视线落在那道还未脱痂的疤痕上。刀疤不罕见,但他虎口上那么长那么深的确实不多。央仪带了几分探究的意味双手环胸,靠着墙壁的姿势微微站直。
半晌,她看到路周敷衍地点了下头:“嗯。”
“也没打破伤风?”医生又问。
“没。”他回答。
显然是料到了,医生叹了口气,用无奈的语气问:“那怎么着,现在给你开点祛疤膏?”
路周收回已经清理好伤口的手:“不用了,没关系。”
他柔软的黑发在白炽灯下有种蓬松感,像小动物似的。
央仪不知为什么,自己就开口了。
“开吧。”她对医生说。
医生一边感叹年轻人真不爱惜自己,一边快速敲起了键盘:“先给你开两支,早晚各涂一次。不过你这个干预已经有点晚了,效果不一定好。实在在意以后可以考虑激光。还有蹭破皮的那块,这两天尽量别碰水。”
问诊、清创,这些医疗措施都很便宜,只有那两支祛疤膏,在平价的收费单里异军突起。
提着袋子走到停车坪,路周一路拧着的眉始终没放松。
“这两支药膏的钱,我还你。”
央仪低着头从包里掏车钥匙,闻言一怔:“嗯?什么药膏?”
“……”
他深吸一口气:“刚在医院配的,祛疤膏。”
最后三个字恨不能一字一咬地说。
“啊,那个。”央仪抬头,漂亮的眼睛很轻地弯了一下,“不用了,礼尚往来。”
值得礼尚往来的事莫过于几个小时前,因为替她伸张正义打了一架。此刻再提,胸口原因不明地躁动起来。
男生攥紧手指,指骨由于用力缓慢滑动着。
“下午你们付了六个小时的工资。”他尽量将语气放得公事公办,认真地说,“所以那个男的回来的时候,还没超过工作时间。”
好生硬的解释。
央仪语气轻快:“好。”
车上放着轻音乐。上了车,央仪先给方尖儿发了条语音,随后将手机搁在置物架上,回头:“你去哪儿?”
男生眉头短促地锁了一下。
央仪问:“回店里?”
路周摇了摇头:“今天那里休息。”
“那……”
“你回家吗?”他忽然坐直,语气和脊背一样生涩起来,“今晚在便利店值班。”
视线在他身上落了几秒,央仪后知后觉地叹道:“原来你认出我了啊。”
这句话并没有让一切变得尴尬,反倒给央仪找到了更多谈话的突破口。从市区回半山要花费些时间,只是听音乐什么都不说,反而有些微妙。
她清了清嗓子,在轿车顺利拐上高架后问道:“你有好多份兼职吗?”
“不多。”男生规规矩矩地答,“三份。”
“那你的本职呢?”她好奇,“是什么?”
“学生。”
车速似乎缓了一缓,央仪吸气:“啊,你还在上学。”
路周点头:“快毕业了。”
他说出来的是个意外还不错的大学。
央仪的好奇点到为止,潜意识觉得再往下,不应该是他们这样萍水相逢的关系该聊的话题了。
从榕市的天气到交通,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一路。
白色奥迪拐进山道最后一道铁艺门,路周在门口下车。
车门打开的一瞬,物业经理诧异地望过来,随即很快低头,佯装没注意到似的,过来替她泊车。
央仪也不管身后的人是不是在看她,从容自若地摆了摆手,越过罗汉松。
手机在包里响了一声。
直到电梯,她才打开查看。
是一条新的好友验证。
——您好,我是路周。
——水和润喉糖,需要的话我可以随时送上去。
她的手机号并不是秘密,在派出所,在会所,在哪都有可能被留心记下。
央仪不在乎这个,点了通过。
电梯很快抵达。
在她按下另一条未读信息的时候。
那条孤零零的消息安静地躺在列表,还未等到它的主人查阅,大门忽得从里被拉开。
央仪弯腰褪鞋的动作一滞,仰头。
“嗯——”
不是说再下周见吗?
逆光中,孟鹤鸣如无法窥探的神祇,只是声音还算漫不经心:“过来想问问你,这次去法国要什么礼物。”
“——啊。”
这需要特地跑一趟吗?
央仪伸手,主动抱住他的腰,手指在他身后交扣的瞬间听到落在耳边的语气隐隐有了探究意味。
“最近怎么总不在家?”

这是这些天常用的理由。
孟鹤鸣不是那种对旁人私事感兴趣的人,央仪将自己的手缠进他的指骨间,把玩着,慢吞吞地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
比起这个,她此刻更在意孟鹤鸣频繁的光临。
她还记得当初,在孟鹤鸣从容说出自己需要女朋友之后,她花了大半个月才接受这件事。
而当场,央仪记得自己不争气地脸红了。
她承认是过去看过的闲杂小说让自己成功想歪了。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在听他说完后,央仪脖颈泛红地回敬:“孟先生,你想错了。我不是那种随便的人!”
着急起来不说“您”了。
孟鹤鸣好笑地看着她:“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央仪冷下脸,自以为凶得张牙舞爪:“你想要解决某种需求,大可不必这么麻烦,我想只要孟先生愿意,自然有许多其他愿意的人。”
孟鹤鸣无声牵动唇角:“你以为我是在找床伴?”
床伴这两个字从他那样矜贵的人嘴里说出来,有种突破了束缚的微妙禁忌感。央仪心口突突跳得厉害,面上却强装镇定地拧起了眉。
“难道不是吗?”
“我也有一些不得不应对的场合。”孟鹤鸣拎起手边一张法式靠背椅,单手一旋,请她入座。而后解释说:“央伯父与家父有不错的交情,如果是央小姐的话,我想这一切不会显得突兀。”
“我们才见过两面。”央仪反抗。
孟鹤鸣举重若轻:“在这两面之前,我们还差点订下终身大事。”
“……”
他,都,知。
央仪的表情僵在脸上,强装的镇定消失殆尽。
她双手都快绞到一起了,支吾数秒:“这种事,我怎么可能现在就回答。”
“不着急。”孟鹤鸣绅士地说,“我可以等。”
在这之前,央仪没接触过孟鹤鸣这样的人。
他似乎对万事都游刃有余,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让她能察觉到他的绅士与周到。但其他呢,央仪不知道,只是敏锐的第六感让她觉得孟鹤鸣不似明面上那样好相处。他的眉眼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他总是矜贵的,云遮雾绕的。
所以,他说的可以等,是字面意义的等吗?
期限呢,又是多久?
央仪的疑虑没持续太久。
在她回家的半个月内,央宗扬连续出席了两档文化交流会。在这之前,央宗扬已经许久没被受邀出席公众活动了,这都源自于旁人说的那句“他得罪了人”。
央仪起先没想太多,直到某天饭桌上听到提及孟家,才知道这两次的活动都由远在榕城的孟家牵头。
别人怕引火烧身,总是避着风口浪尖的央宗扬,孟家却处之泰然。
那柄抿在嘴边的银色汤匙不知怎么就落在了餐桌上,发出轻微响声。
央仪慌乱拾起,忙不迭吹着嘴唇说好烫。在爸妈宽慰的眼神里心烦意乱地猜想,这是不是就是孟鹤鸣发出的催促信号。
已经半个月了,她回来后总是刻意回避。
这段日子把自己弄得很忙很乱,每每要触碰到红线,立马拍拍脑袋找出新的事情来填塞。
以至于这么久,央仪一次都没再考虑过这个问题。
今晚被提及是意料之外。
晚饭后央仪早早洗漱回到房间,翻来覆去很久索性起身,坐到飘窗上。窗外是有别于榕城的夏末,垂柳温柔纤细,小湖精巧秀丽,热得不温不火,也没那么浓郁。
她想了又想,打开那个从未有过联系的号码。
【孟先生,那些不得不应对的场合是什么?】
在得到答案之前,央仪也浅显地想了一下。
无非就是带她出席需要女伴的公共场合,诸如商业活动,聚会,甚至于afterparty,但她没想到答案会这么离谱。
短信提示音响,她低头。
【先带你去见我的母亲。】
“……”
孟先生果然是个让人摸不清底牌的男人。
时间在思忖中渡过长久,久到下一条消息的到来。
孟·不按常理出牌·先生:【怕?】
这是央仪刚给他改的备注,消息忽得一跳让她仿佛被抓包般受惊,于是又怂怂地改了回来——规规矩矩三个字,孟鹤鸣。
央仪当然不会怕,假的又有什么好怕的。
她顾左右而言他:【谢谢你帮我爸爸。】
孟鹤鸣:【只是顺手。】
她以为这桩交易全部的好处就是替央宗扬渡过得罪人的难关。可他说顺手而为,显然砝码不在这里。
那是什么?更多的钱、支票?
央仪说不清即将光顾的是幸运还是危险。
她也不知自己在倔强什么,口是心非地说:【可是我还没有答应。】
孟鹤鸣泰然处之:【我知道。】
孟鹤鸣的私人飞机在月末抵达。
他说有公务到访,会待两天。央仪愿意的话,两天后可以搭他的飞机去榕城,权当旅游。
如果不方便,也没关系。
央仪听懂了更深层次的含义。
两天是她最后的期限。
她若不出现,就代表她不打算接受之前的提议,并且单方面表示了拒绝。
主动权全在央仪自己手里。
连续两个夜晚失眠,静谧得连垂柳拂过湖面的响声都能扰得她频繁起身,在窗边烦躁地走来走去。
果然,失眠会让人变得神志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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