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仪盯着窗外阔叶摇动,双手环在胸前。
她向来看不透孟鹤鸣,但并不妨碍和他在一起的这段时间以来,她变得更能沉住气了。
短短几十秒。
除了脑子在飞速思索,面上却丝毫不显。
直到身后出现脚步声,伴随着孟鹤鸣不露情绪的低沉嗓音。
“怎么站在这。”
“你看,榕树落叶了。”央仪回头。
枝丫在她身后摇摆,窗外偶尔飘过摇曳的棕绿色叶子。春意盎然的时机,嫩叶儿以旧换新高居枝头,不知不觉已经压满树梢了。
风一吹,枝丫徐徐摇摆。
央仪微微晃动的脑袋在其间跟着盎然起来。
孟鹤鸣不由地上前,将人带入怀里:“每年春天都会落。”
他身上是沐浴露的浅淡香气,贴身布料蹭在她脸颊上,显得异常柔和。好像也只有这个时候,孟鹤鸣的锋芒不至于让她觉得心惊肉跳。他穿着寻常的高支棉家居服,即便气质仍旧不容亵渎般高高在上,但起码,央仪在他怀里学会放松地阖眼了。
“去年春天我还不在榕城呀。”她温声道。
孟鹤鸣坐回雪茄椅,大手握着她的腰肢也坐了下来,恰好落在他大腿的位置。
他漫不经心:“陪你看?”
“你不忙?”央仪感受着腰间的热度,“不是说马上要去法国吗?”
“嗯。”
孟鹤鸣话锋一转:“说说看,想要什么礼物。”
想了一会儿,央仪道:“别比那对珍珠贵重就好了。”
窗外落叶随风旋了起来。
央仪到底还是没胜过他,怔怔道:“你为什么不问问,今天载回来的朋友是谁?”
孟鹤鸣语气平淡:“是你的朋友?”
央仪摇头:“好像不是。”
“那就没有谈的必要了。”他说。
“这样。”她低声。
好简单的一关。
完全不符他平日的掌控欲。
央仪逐渐松懈下来,感受着抚在她跳动脉搏上的指腹。他的抚摸向来会给她带来莫大的颤栗,如同主人玩弄手里的猫。手掌抚过的地方会激起猫咪短暂的应激,皮肤猛然一跳,随后又眯起眼睛,像在等待下一次舒适的爱抚。
“明天去车库挑一辆新车。”孟鹤鸣突然道。
“新车?”央仪莫名。
那辆白色奥迪开得好好的……
手掌从她颈侧移至下颌,倏地掰过她的脸与他对视。
孟鹤鸣极有耐心地说:
“我不喜欢别的男人坐过的车。”
孟鹤鸣说完那句话。
悬在头顶的剑才算真正落了下来,虽然把她吓得心惊肉跳,但某个瞬间,她又近乎自虐地想
——这是他,没错。
央仪僵硬地牵动嘴角:“知道了。”
孟鹤鸣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她的长发:“会觉得我不近人情?”
“没有。”央仪答。
“怎么这副表情。”
央仪恢复如常,带着埋怨说:“明明是你忽然说这个。”
“换辆更漂亮的车,不好吗?”他拍拍她的后颈,起身,“去吧,早点休息。”
这一晚,央仪独自睡在主卧。
孟鹤鸣说过来留宿就真的只是留宿。破例的那次,是她在afterparty上过于放松,喝了太多鸡尾酒。
酒壮怂人胆,也壮人的私心。
孟鹤鸣将她放倒在卧室时,她胆大包天咬住了他的手。口腔软肉一点点包裹住他的手指,尖牙徐徐剐蹭指腹。
犹如后来他隔着单薄布料的剐蹭一般。
濡湿,灼烫,沟壑清晰,棱角分明。
她泥泞到不能自己,最后仍然吃得很吃力。
央仪不是会酒后断片的人,而是酒精给了多少神志不清,过后就会有多清醒。
至今想起来,片段式的回忆还会如洪水般涌进大脑,连成明晰的线。如淋漓细雨,藕断丝连,横生出无数让人不堪回想的混乱细节。
没人说得清,变化是不是自那晚起的。
因为梦,央仪睡得并不踏实。
第二天醒来,房子早已没人了。客卧房门敞开,阳光透过阔叶林,投下炫目光斑。
手机里有几条未读消息。
一大半是方尖儿的,另一条来自司机老徐,问她喜好,说晚点会把新车子的钥匙送过去。
央仪回完老徐,再去看闺蜜的。
方尖儿:【救救救救救救】
方尖儿:【sossossos】
方尖儿:【我爸要把我送去我奶奶那修养身心,救命,那是人待的地方吗,连个2G网都转不动救救救救救救】
方尖儿:【靠这么晚还不起,孟总不要上班的啊???】
昨天那么一闹,方尖儿的事彻底被家里知道了。好消息,腿没打断。
坏消息,要把她送去山沟里修身养性。
央仪不知道方尖儿所谓的山沟到底在哪,她只知道每次一提她家奶奶,方尖儿就会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那地方真不是人待的,断电比来电的时候多,虫子比人多。晚上一掀被窝,好家伙,两条手指粗的白色虫子扭着腰对我笑。我奶怎么能住得下去?!”
央仪同情地问:【怎么救你?】
方尖儿秒回:【起了啊!孟总是这个[大拇指.jpg]牛逼!】
下一秒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
方尖儿:【你陪我一起去呗[双手合十.jpg][可怜.jpg][可怜.jpg][星星眼.jpg]】
央仪:【我?】
方尖儿:【对啊对啊。你陪我去,有你在没人敢动我的狗腿。待几天你就说有事要回。我爸不可能不叫我去送你吧?到那时候我跟着你直接溜,看你的面子,我爸绝不会找人抓我回去。嘿嘿!这事就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啦!】
央仪无奈:【计划得这么周全,不会连机票都买好了吧?】
方尖儿连续发来两张图片。
方尖儿:【噔噔,往返两张,都在这!】
和孟鹤鸣请假说要陪方尖儿出去玩几天,他没有反对。彼时他应该正在前往法国的飞机上,回复很简短,似乎没有多一分的精力在她说的这件事上。
这种情况时有发生,就像再亲密她也弄不懂孟鹤鸣想什么一样。她已经习惯了。
和方尖儿一起飞云州是在两天后。
央仪提前查了天气,又听方尖儿的恐吓,带足了驱虫药水和长衣长裤。
一下机,温热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
空气里的水汽比榕城还要闷上几分。
方尖儿撇嘴:“看看这待遇差,知道你来玩,我爸不远千里也安排人接送机。要是我自己,出门打车到市中心转大巴,八个小时翻山越岭勉强能看到我奶住的山。”
央仪笑:“托你的福,让我旅游一趟。”
“友情提醒噢!”方尖儿说,“几个小时后你的5G就会变成2G,再几个小时,2G都会打圈圈,有什么跟孟总说的情话赶紧讲。要不然可能好几天都说不上话!”
央仪弯了下眼:“我请好假了,放心。”
如方尖儿所说,接她们的车自进入盘山公路起,信号就开始时断时续了。
央仪已经睡过两觉,坐得尾椎骨连背后,浑身都疼。她尽可能地舒展了小腿,很快又因为颠簸调整回原先的姿势。
见她转醒。
方尖儿用充满希望的语气对她说:“得到最新消息,我奶那儿已经不像以前那么鸟不拉屎了!”
“奔向现代化了?”央仪揉着脖子,随口道。
“那倒没这么快,但起码现在人家也搞起旅游业了,还有民宿呢!”
民宿确实好,但可惜,人家在景区。
而她们要去的地方隔着一大片湖和山,十万八千里远。
方尖儿的美梦破碎了。
车越开越偏,心越来越凉。抵达熟悉的那片黢黑山谷时,心刚好沉到谷底。
“我错了,我不该抱有太多期待。”方尖儿沮丧地说,“毕竟我是来面壁思过的。”
央仪跟着跳下车,好奇地环顾一圈,而后安慰道:“也就几天而已。而且没有你说的那么可怕,你看月亮,好漂亮!”
残月恰好自云层中露头。
月光铺洒下的村庄柔和又静谧,翘脚木楼隐在山林间,露出绰约的轮廓。
方尖儿拍拍她的肩,一副过来人的模样:“你的好心情会在看到大虫子的同时消失的。”
“……”
云州纬度比榕城更低,春天温暖得如同初夏。即便是夜里,气温也不见下降。
央仪毫不怀疑这种气温下昆虫的活跃度。
在榕城时想象力匮乏,等真的看到莽莽苍苍的绿覆盖群山之上,听到四处都是草木婆娑,才对方尖儿说的话有了几分敬畏。
“我带了驱虫药水。”
央仪安慰自己,而后对着床单一顿喷洒。
第一晚平安无事。
第二天一早,方尖儿就被她奶奶拎去面壁抄书了,抄到中午,才看在央仪的面子上放她出来玩。
“别光顾着玩,记得把东西给人家带去。”
奶奶拎着方尖儿的耳朵命令。
小小一座村,白天看起来更小了。
一条小溪溯流而下,横贯村寨。能逛的地方一小时就能逛完。
“我奶为什么选了这么个地方养老。”方尖儿随便采了根野草,边走边在手里舞着。
“气候温暖?”央仪将手藏进长袖里,半张脸埋在竖领下,“对身体好。”
“换我我就选三亚。”
两人沿着小溪爬上坡,走了不少泥泞路。
那座翘脚小楼逐渐被她们甩在身后。
“我以前暑假流放过这边,隔一个山头,那方向有信号塔。”方尖儿一指,“咱们下午可以在这刷手机。”
央仪莫名:“你不是要替奶奶送东西吗?”
“你说这个啊。”方尖晃晃用纸包着的一包东西,“这个不急,回去路上再送。”
好歹找到一块凸石,两人背靠阳光坐下。
这个地方果然能收到一点信号,虽然很慢,聊胜于无。
到四五点,太阳快要下山时,方尖儿才遗憾地合上手机:“没电了。”
央仪随手将出来时带的画纸和碳素笔揣回兜里:“那走?”
方尖儿打了个长长哈欠:“一会下去的时候,路过那,就能把我奶的任务完成了。”
方尖儿指的是一座独立在村寨外的吊脚楼,古朴沉寂地掩映在树丛中。
要不是她特地去指,央仪压根没注意到。
离得那座小楼越近,越能听见呜呜咽咽的风声。四周草木茂盛,连脚下被人为踩出的小路都快无处下脚。
半途,央仪不放心地扎紧裤腿,生怕有什么不知名的虫子从草里钻出,顺杆爬上脚踝。
最窄的一段路过去,眼前好歹有了点没被植被覆盖的泥土地。
再往前,就是那座吊脚楼了。
风声在耳边停了,呜咽还在继续。
央仪顺着声音望过去,才发现这里罕见地聚了些人,夹在风里的呜咽不是别的,而是跪在堂前披麻戴孝的人发出的哭声。
日头已经逐渐西下了,那座古朴小楼散发的幽幽气息让人不太敢靠近。
央仪在小路尽头停下:“真去?”
方尖儿点头:“没事儿,你怕的话在这等我。”
身后是浓绿的茂密树林,随着日影西斜颜色又深了几分。央仪贴着方尖儿,一脸认真:“我觉得还是去有人的地方比较好。”
要不是碍于场合,方尖儿真的要笑了。
别看她姐妹平时温柔淡定,这个时候真是,可爱得要死。
两人一前一后往前。
方尖儿到底是被流放过的人,认识一两个这里的村民。两边用蹩脚的普通话交流完,有个头戴白帽的村民接了东西带她进屋。
央仪听到里面呜呜咽咽又是一阵,紧接着乐声大起。
后面有人抬着东西借过。
见方尖儿还不出来,央仪躲到一边。
她们这样穿着的外乡人在这里特别显眼,稀疏往来的人时不时往树荫下瞥她一眼。
几拨人过去后,身后再次传来脚步。
央仪作势又要躲,忽得传来标准的普通话。
“凳子,坐吗?”
她诧异回头。
目光与来人相触,短暂的一瞬,她同样也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
来人一身白布麻衣,右手的疤终于脱痂了,露出浅粉色的新肉。他站在原地,手里还拎着一张竹马扎。
苍白的嘴唇在认出她时很轻地动了下,却没再发出别的声音。他抿唇,只有拎着马扎的右手往上抬了抬。
“谢谢。”
央仪的惊讶和尴尬都混在了一起,半天只说出这两个字。她好好整理了下心情,才继续道:“我是来陪方尖儿送东西的,不待很久。不过你怎么在?这里离榕城那么远。”
不远处似乎有人在喊他,用的是央仪听不懂的语言。他朝那处招了下手,示意自己马上过去。
随后晃了下神似的,目光缓缓落在她身上。
路周说:“这是我家。”
见央仪似乎在走神,方尖儿摆着手在她眼前晃:“喂喂,怎么了?没信号啦?”
“看到熟人了。”央仪道。
方尖儿饶有兴致:“谁?这破地方能有什么熟人,想诓我?”
央仪隐隐觉得路周的兼职并不值得村里人骄傲,即便猜测他们大概率听不懂普通话,央仪还是很小声地附在方尖儿耳边解释。
方尖儿听完,古怪地看着她:“我确定。你一定是无聊疯了。”
“……”
“拜托,这里离榕城飞机都要三个小时。一个繁华都市,一个深山老沟。前后才半个礼拜,就算在同一个地方碰到同一个人都要点运气。肯定是你看错了……”
“没看错。”
央仪心想,我还跟他说话了呢。
方尖儿沉思:“如果真是我们认识的那个,还有一个可能。”
“嗯?”
方尖儿斩钉截铁道:“他跟踪我们。”
“……”
“要不我们杀个回马枪?走着?”
央仪摆摆手:“算了算了。”
那里显然在做白事,再怎么没从路周脸上看出悲哀,也不方便继续过去打扰吧。
央仪拉着方尖儿的手一路下坡:“你说的对,是我看错了。”
回到方尖儿奶奶住的小楼,奶奶正在门前晾菜干。
老太太笑眯眯地跟央仪打过招呼,又万分不信任地看向自家孙女。
“东西送过去了?”
“送啦送啦!”方尖儿道,“人家让我给您带话,说明早出殡要进山,你腿脚不好就别送啦!”
“好好。”奶奶点头答应,“那就你代我去吧。”
方尖儿仿佛吞了苍蝇:“……what?!”
第二天一早,央仪就被方尖儿长吁短叹地拖了起来。
“我奶奶年轻时研究这的少数民族文化,一天到晚进山进山进山,这下可好!退休了往山里一搬,变成半个族人了!你看昨天,除了咱俩哪还有半个外人在呀!”
央仪睡眼朦胧地托着脸:“嗯……咱俩?”
“别告诉我你今天不陪我去。”
央仪耸了耸肩:“听起来我好像没有选择的余地。”
几个小时后。
央仪万分后悔晨起的妥协。
她要是知道进山是真正意义上的进、山,死都不会对方尖儿心软。漫山遍野苍翠的绿,密密麻麻缠绕的枯枝和荆棘,从天而降的毛毛虫雨——她承认,是最后一点让她破防了。
驱虫药水完全不管用。
长袖长裤也不管用,因为虫子喜欢从天而降掉在头顶。
遮天蔽日的绿荫下紫外线没那么强,但耐不住气候潮湿,在林间跋涉也难免闷热。
起初长发被央仪扎成了丸子头,后来又怕虫子掉进脖子,放了一半下来,变成马尾。
一是担惊受怕,二是实在体力不支,爬了不到半座山,央仪就落到了队伍最后。
方尖儿更绝,累得都快手脚并用了,被几个村人架住飞毛腿似的往前赶。
来这一趟,风景暂且不说,少数民族的土葬文化倒是体验感拉满了。
及至到达目的地,贴在颈间的头发都被汗濡湿了。央仪想象不出自己此时该有多狼狈,什么防晒什么驱虫,大概早被汗水冲刷干净了。
她撑着膝盖原地喘气,在肩膀感受到很轻的触碰时惊吓般竖了起来。
惊惧在看清肩膀上的落物时戛然而止。
央仪脸色泛白,对着来人不好意思地抿了下嘴:“……我以为是虫子。”
“喝水吗?”路周习以为常,递过一节竹筒样式的水壶。
见她不接,男生顿了几秒,又说:“干净的。”
“……”
央仪道着谢接过,余光瞥向他的右手,半天未说话的嗓音有些干涩:“……手好了?”
“好了。”
水壶里装的或许是山泉水,清澈凌冽。央仪抿了一口,又倒一拘在手心,去拍脸上的灰。
再抬头,男生仍在看她。
央仪不自然地瞥过脸,望向不远处人群:“你不用过去吗?”
他摇头:“现在没我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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