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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陷阱(砂梨)


因为表情有了明显的怔愣,而后是松动。只不过倔强还在上演,嘴角抿了几次都没说一句话。
进来的时候没注意,这会儿再看,沙发背上搭着他刚解下的领带,边几有管家熨烫平整的衬衣和西裤,岛台后的杯架上紫外线消毒的提示灯在黑暗中一闪一闪跳动,这一切都证明——
近些天,这栋房子都有人在居住。
“怎么回来了?”黑暗中,男人的声音平缓地传了过来。他稳定的内核让这句话听起来毫无其他含义。
就像忘了前些天吵架,只是白天出去上班、到晚上正常回来的问候而已。
央仪徐徐挺直腰背,冷不丁地挑破道:
“这几天,你都住在这?”
才睡醒,嗓音有种失真的粘稠感,虽然说的话不那么让人高兴,语调却是温吞的。
孟鹤鸣没有不高兴,扶着眉骨的手指微动,视线通过指缝望了过来:“不想见我,还要关心我?”
“……”
“九天零四个小时。”他问,“气消了吗?”
央仪的答案是没有。
但她没有回答,只是经由他的话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事时,眉心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她生气的样子其实很好判断,因为会无意识地抿紧唇角,变得不爱说话。
孟鹤鸣像在与她商量:“要怎样才会不生气?”
央仪靠在宽厚的座椅靠背里,低着头嘟哝了一句。
离得太远,没听清。
孟鹤鸣不得不起身,蹲到她身旁。
连鞋面灰尘都不需要低身拂一下的男人此刻由于下蹲的姿势与她平视,右腿膝盖很随意地抵在木地板上,动作从容松弛,让人误以为是什么神秘的仪式。
央仪的心很轻地颤了下。
“说什么?”他又问。
在这么亲密的距离里,孟鹤鸣足够听见她变得紧张的呼吸,当然也包括她原本只是低喃的话。
不知是胆子变大了,还是仗着情绪加持,脾气渐长。她说的是“你也让我打一下”。
孟鹤鸣眼眸微眯,一成不变的眼底变得深暗。
没有人会这样冒犯他。
他想磨磨她的利爪,话到嘴边却见她垂着脖颈,用很低的声音陈述说:
“你一开始只是想找个可以帮你打发很多局面,不麻烦的女朋友。但我发现我管不了自己,最近变得麻烦,以后还会越来越麻烦。”
她的确是在陈述,不过听在孟鹤鸣耳朵里,变成了某种不详的预告。
太阳穴神经性地痛了起来。
忽然加重的耳鸣声中她的声音再度钻了进来。
“你是不是后悔了?”
后悔是最无用的感情,如同沉没成本。绝大多数的人不甘心,想要试图改变那些覆水难收,但孟鹤鸣不会。
他只是在这句话出现的同时,脑海里的嗡鸣倏地停了。
他冒出一个强烈且不可扼止的想法。
下一秒,顺从本心用力吻住了她。
他的吻很汹涌,带着与他气质完全不相匹配的急迫。顶开她的唇缝,舌尖大肆探入,舔过她口腔里的每个让她敏感到潮湿的点。鼻尖相抵,唇舌交融,孟鹤鸣看不清她的脸,嘴里却蓦地尝到了咸涩的滋味。他用指腹去抚摸她脸颊,果真一片湿凉。
他不明所以,吻却更凶。
即便如此,还是能在她散乱的语调里听到她再度询问是不是后悔了,一分钟,一秒钟也算。
他的手已经握住了柔软的腹地,空余的脑细胞持续运转着想,后悔什么?后悔这段关系吗?
手掌将她牢牢地压向自己。
他问她:“那你呢。”

随着那句反问, 滚烫的山芋抛了回来。
不过孟鹤鸣没有给她太多考虑时间,甚至连答案本身,他也不想听。空余的那只手卡着她的下颌, 让她除了接吻再没有余地多说任何一个字。
好听的,不好听的话都湮没在涎水交替里。
在这个吻结束的时候,她的眼睛如同烟雨江南, 在下一场很细很缠绵的雨。
眼神相触的那一刻, 孟鹤鸣仍在想,如果她说后悔,要怎么办?
这个问题比起那些商业上的谈判更让人烦心。
将人强行绑在身边似乎有违君子之道。
但他完全无法接受, 在他尝试延长这段关系的同时, 关系里的另一个人开口说放弃。
只要一想到这点, 即便还未成真,胸口便腾起一股挥之不去的躁意。
孟鹤鸣抬手去解她的扣子。
隐藏在对襟底下的小巧珍珠扣没什么约束力, 在他灵活的动作下一个接一个弹开。也或许是大口喘息中的胸脯起伏过大, 顶端颤颤巍巍, 惹人怜惜。
他们对彼此身体的熟悉刻在骨血里。
眼眸微暗, 央仪就知道,他会将她拆之入腹。
再次醒来时,她在主卧的大床上。
遮光窗帘紧密地闭阖, 让人猜不到大约几点。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明明是回来整理东西的, 莫名其妙就跟他上了床。
想到这,央仪猛地起身。
她回想起出门前跟闺蜜说很快就回。而现在不知道过去多久,方尖儿会不会担心。
好在她的手机就在床头, 她习惯的那个位置。
点开屏幕,有六通未接电话, 还有一通已接的,显示时间是凌晨两点零八分。
至于现在,已经是清晨六点半了。
靠坐在床边,身体的酸软后知后觉涌了上来。四肢很重,小肚子沉沉地发酸,大腿肌更像练了整晚的一字马,又酸又疼。
滑坐回柔软的床垫里,她在想昨天到底做了几次。
诚然每次过后,她都会有些或多或少的不适,因为男人过于傲人的耐力和尺寸让她很难完全消受。
但今天的感觉尤甚,无法闭阖的感觉让她错误地以为仍有什么留在身体内,一再低头查看,不适地改变坐姿。
到六点四十五,她实在坐不住了。
起身洗漱。
脑内盘桓着现在的状况,她有些不明白,等一会还要不要收拾衣物。
和好了吗?
以昨晚的战况来说不和好还能做得昏天暗地,有点说不过去。但她又隐隐觉得,仍有什么横亘在他们之间。
她是不是该试着更大度地敞开心扉,以此换取一些微不足道的信任?
总不能永远这么下去。
将嘴里细密的泡沫吐掉,央仪又漱了漱口,数次之后,清凉的薄荷水渗透口腔壁,让她逐渐清醒。
算了,再怎么像真的,也只是“像”而已。
他是金主,他都道过歉了。
还能怎样?
走出卧室,外面的光亮透过窗户洋洋洒洒。
仲夏日照长,六点多的光线与冬日九十点的上午没什么区别。央仪路过餐厅时,很轻易看到了坐在桌边优雅进食的男人。
他已经换上了工作需要的正装,脖颈处空缺着,尚未被领带束缚。手边拿一份今晨刚送上的日报,指节抵在页脚,偶尔翻过一张。
央仪有时候真的怀疑,这种老旧的信息获取渠道到底是为了装逼,还是真的有用。
他果然没有看上去那么专心。
在她刚迈入餐厅时,他的视线就投了过来。
“醒了?”男人示意身边那张空座,“过来用早。”
央仪挪动酸软的腿,在他旁边坐下。
而后微微侧过头,问他:“昨天你帮我接电话了?”
孟鹤鸣瞥她一眼:“再不接你的朋友该报警了。”
央仪不无尴尬地撇开脸:“我确实跟她说过……出来一会就回去。”
静了半晌。
她问:“你怎么说的?”
孟鹤鸣直白道:“说你在睡觉。”
“……”
央仪吐出一口气:“那她怎么说?”
男人停顿片刻,像在思索。
“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太不像方尖儿了,一定是隔着电话线也被孟鹤鸣的气场吓到。
央仪为其找到合理的借口。
她不会知道“什么都没说”背后,是因为她被弄到红肿的小嘴再也容纳不了异物,发出抗议的声音,迷迷糊糊间骂他流氓,叫他拿出去再睡,要不然就滚蛋。
电话那头顷刻间变得死寂。
连声礼貌的道别都没,忙音贯穿而过。
孟鹤鸣自然不会向她详细阐述这些,他知道她的脸皮很薄。薄到昨晚拍她屁股之前,他克制地停下,问“可不可以”,这么简单的四个字,她都烫到要把人融化。
更别提叫他出去,叫他滚蛋了。
活色生香到让人提不起气。
看她在搅弄手里的汤匙,孟鹤鸣扬眉:“不信?”
央仪摇摇头,话题向另一个无关紧要的方向:“你的报纸还没看完。”
男人没为她的跳跃感到疑惑,反倒顺着她的意思翻过一张。纸张发出轻微响声,后面几页都是些凑数的消息,毫无价值,在他眼里称不上新闻。
他将手边咖啡饮尽。
央仪忍不住问:“报纸上有什么?”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问题太突兀,她补充道:“你每天都看。”
“政治倾向。”孟鹤鸣言简意赅。
他将报刊翻至首页,手指随意点了点正文中“地产改革”那一行,问她:“看出什么来了?”
央仪细细看过每个词,无非就是说房地产萎靡,需要新的政策刺激市场,优化调整。
她竭尽所能,得出浅显的结果:“又可以炒房了?”
孟鹤鸣温和地笑了笑,手指轻点几下桌面。
“它是说,住建部要换人了。”
“这怎么看得出?”央仪诧异。
“所以说是政治倾向,它只代表一种可能性,剩下的还需佐证。”孟鹤鸣意味深长地说,“你只要知道很多时候,比别人快这一步,你就赢了。”
“那为什么是报纸?网络上没有这些消息?”
“这是最简单的、筛除误导信息的方式。”
早餐在还算和谐的气氛中结束。
他去衣帽间取完领带折回时,央仪还在餐桌前没动,似乎在细细品味席间对话。
她的目光移过来,落在他手上,而后顿了顿。
香槟色的一抹,很招摇。
如果不是因为清楚记得当时挑领带的场景,央仪都要怀疑他有很多条同样款式的领带了,从半山带到孟宅,再从孟宅带回半山。他使用的频率实在是高。
想着找机会去买条新的,以弥补这一次的冷战。
想到这,她忍不住发散思维。
所以,真的和好了?
今晚……她继续睡方尖儿家、还是到这里,亦或是去孟宅?
正想着,孟鹤鸣很善解人意地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晚上陪我出去吃个饭。”
央仪乖乖点头。
那样最好了,这样饭后他的司机把她送到哪就是哪,省的她自己做选择。
“要准备什么吗?”她问。
“不用。”孟鹤鸣的视线扫过她,漫不经心道,“和平时一样就好。”
她其实还有些别的想问。
比如那天在会展中心,是否真的看到了她?
眼神接触很真,但他过后的态度又让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孟鹤鸣怎么也不像是会有所顾忌而避而不谈的人。
向来就是有则问之,威压和震慑同在。
不过现在气氛尚佳,她不想弄得糟糕。
于是闭上了嘴。
早餐后,孟鹤鸣去公司,央仪则回房补了会觉。
老话说穷养儿富养女,得益于过去二十几年的家庭教育,她向来善待自己。
既然冷战结束,那就不再为难自己。
抽出白天的时间,她叫了保洁,趁方尖儿还在上班,去她家打扫得一尘不染。
打扫完,又逛了逛书店。
等到司机说要来接她,才不紧不慢地补了个妆。
料想今天不会是什么正式的场合,大概率是私人聚会,或是饭后牌九,她没太当回事。
直到车子驶入一座看起来造价不菲的洋楼,央仪才发觉预估错了。
榕城临海,没有内湖,园中却有一片堪比孟宅的巨型人工湖。灯火隔几步便一盏,将湖面照得波光粼粼金粉浮动。
小洋楼就在湖边,盛夏的夜晚,来自湖面的风居然裹着丝丝凉意。
央仪观赏着那片湖。
听徐叔说,湖面上的小舟囤了不可计数的冰,因此再热的天进来也会觉得周身舒适。
央仪想这不是古代皇帝的待遇么,但人家好歹省着点用,只凉一个大殿,这儿直接往湖面上铺。
星星点点的小舟在湖上泛着幽光。
央仪说:“好浪费。”
徐叔笑笑:“要不是跟孟总身边,我也知道不了那么多。”
下了车就有侍应生带着一路往里。
厅堂鲜花点缀,颜色搭配极好,丝毫没有庸俗气息。上到二楼,窗外景致忽得开阔,环境高奢雅致。
央仪环视一圈,只有临湖一桌摆了白桌布,银刀叉。
才坐下,露台的法式双开门被推开。
两道高挺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一道她很熟悉,西装革履,从容沉稳。另一道是个金发外国人,年纪稍长。他们并肩攀谈几句,间隙眼神从她身上礼貌停留,而后握手道别。
金发男人朝她点了下头,径直离开。
很快湖上飘来悠扬的小提琴演奏。
“那是奥地利的演奏家,正好来榕城演出。”孟鹤鸣在她对面坐下,掸开餐巾。
央仪一时好奇:“在这演出?”
“不。”孟鹤鸣笑道,“在这是应了我的私人请求。”
好难想象,他那样高高在上的人,居然会用请求二字。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继续打量四周。
果然除了他们这桌,不再有其他客人。
清场意味着接下来要请的一定是位重要的客人,可是,他明明告诉过她如常就好。
要不是来之前补过妆,央仪都快想临阵脱逃了。
在她纠结的那几秒,孟鹤鸣已经接过侍应生手里的菜单,那是一张绘着金色花纹的纸。
他没过目,反而指尖一推,推到了她面前。
小提琴声宛转悠扬,又配上了不知从哪飘来的钢琴声,音色愈发温柔。
他手指轻点,询问她今晚这份菜单是否合适,有没有需要调整的地方。
央仪想,她哪知道啊。
于是委婉地提醒:“要不等客人来了再决定?”
哪有什么客人。
男人将她眼里的试探看得清楚,但他一点都不厌恶,反倒觉得此刻过分在意的她很是可爱。
没有任何肢体接触,只有眼神在空中交汇的那刻,他郑重又明白地告知她,今晚没有别人。
“只有我和你。”

比起昨晚的不明不白, 今晚的约会更像一场迟来的、郑重其事的道歉。
不需要语言,她就这么感受到了。
她和孟鹤鸣从未约会过。
外出躲不过饭局和应酬,单人私底下待在一起又逃不开做-爱。这样两个人面对面烛光晚餐的机会简直……
不可想象。
她很放肆地允许自己今晚心动。
湖上吹来的风很舒爽, 与榕城一贯的温热潮湿不同,与之同时到来的还有悠扬的小提琴演奏声。
享受当下快乐是人的本能。
于是在餐盘交替间,央仪掩耳盗铃般碰了一下他的手——宽厚的, 温热的, 会在她皮肤上引起层层麻栗的大手。
男人反手握住她,与她手指交扣:“我这几天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央仪曲起手指,蹭了蹭他的手背。
他看着她的眼睛:“想我们之间的关系。”
瞳孔很轻微地抖了一下。
上一次这么郑重其事地谈论他们之间的关系, 是在签合约的那天。在即将改变关系的那一刻, 他绅士地打断, 问她需不需要再考虑一晚。
当时她只是处于本能地对权势和眼前矜贵的男人屈服,那是慕强, 没有爱, 因此答应得很快。
感情做不了预设。
在他第二次想要谈论关系时, 央仪察觉到洒脱已经从她血液里流失。
她很想逃避。
眼神闪躲望向湖面, 一池碎金。
好吧,破天荒的烛光晚餐也可能不是道歉,而是有始有终。毕竟在合约上签下名字的那天, 他也是清了场,在酒店的西餐厅专门等她。
央仪无声叹了口气, 鼻腔阵阵泛酸。
“想出结果了吗?”
答案是肯定的。
能同她说出这个话题,想必就是带着结果来的。
男人拉紧她的手,凝视:“你好像在难过。”
她发出很轻地吸气声:“刚才有一点芥末, 呛到鼻子里了。我一直想打喷嚏,阿——”
湖风从面上拂过, 她果真打了个喷嚏。
这次连难过都不用再压了,她抽回手,用纸巾小心翼翼地擦拭鼻尖。
是的,有始有终,所以今晚也要漂亮。
不能狼狈。
隔着餐桌,央仪其实很想要一个拥抱。
她觉得胸口很空,想要什么填满,就像昨晚那样靠在他怀里,搂住他的脖子,感受微微失控的心跳和在她身-下起伏的节奏。这些都会短暂地麻痹她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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