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服务员冷待的几分钟里,方尖儿信誓旦旦地跟她说“这种爱答不理的感觉更他娘的正宗了”。
“咱来对了啊!”她追评道。
央仪翻了翻桌边小抽屉,果然找到一本旧式菜单。
绛色封皮上沾了油渍,里边塑封的每个页脚都肆意翘起,把这本菜单拱得更厚了。
“要先点菜吗?”央仪问。
方尖儿后知后觉:“你来过啊?这么熟门熟路。”
榕城老字号茶楼。
来榕城后不久她便来过。
至于谁带她来的。除了孟鹤鸣还能有谁?
起初只是因为陪孟鹤鸣出席一场饭局。
东道主备了一桌野味,不像黎敏文说的野山菌煲靓汤,那是真正的野味。甚至有些很刑的动物,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饭桌上。
央仪从不尝试认知外的东西,她每一筷都下得小心翼翼。好不容易夹起一根黄瓜丝,做东的中年人直直竖起拇指,夸她有眼光,说这盘凉拌**脑最补气力。
筷子失礼地滑落。
孟鹤鸣朝侍应生招了招手:“麻烦换双新的。”
新的筷子递到她手里,她却兴趣恹恹。
这种不适应在侍应生报着“流光溢彩”的菜名进入包间时达到了顶峰。
什么是流光溢彩?
现在想起来也控制不住胃部翻腾——数十个炸得酥脆的蟒头盛在金灿灿的餐盘里,围城一圈,随着圆桌旋转狰狞地对向每一位宾客。獠牙拔了,尖嘴怒张。
中年人笑着说每位一例,真正野生大蟒,肉质鲜嫩,补身补肾,百毒不侵。
圆桌旋到她面前。
央仪紧贴靠背,手指止不住发抖。不照镜子也知道此刻脸色已经白如宣纸。
明明害怕,眼睛却丝毫不敢离开餐盘。
生怕那东西活了似的。
强烈的、想要呕吐的欲望几度浮上嗓子眼。她好不容易深吸气压下去,听到旁人酥脆的咀嚼声再度泛滥。
身侧递来热毛巾,她冰凉的手指裹在毛巾之下,仍在颤抖。
“我的烟在车里。”孟鹤鸣替她擦了擦手指,沉吟,“介意去取一趟吗?”
央仪如获大赦:“好,马上去。”
他温和地抚过她冰凉的手指:“不急,慢慢来。”
主位的中年人殷勤地说:“这点小事,随便找谁跑一趟就是,怎么劳央小姐亲自去?”
孟鹤鸣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我毛病多。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
孟鹤鸣都发话了,自然没人再留她。
央仪几乎是落荒而逃,在外面逗留许久,等到再回去,饭局已经接近尾声。餐后水果是正常的,不过她早就没了胃口,除了最初落座时的半杯香槟,什么都没用。
到最后,孟鹤鸣也没问她要那包烟。
她把烟从车里取出来,又原封不动揣了回去。
行出数百米远。
男人忽然侧头:“坐那么远做什么?”
心理上那关还没过,央仪总觉得在那个包厢里的人都沾染着恶劣又讨厌的气息。
光是想到没多久前,狰狞的蟒头在他口腔里咀嚼,而后咽进咽喉,抵达胃部。
她就不舒服到鸡皮疙瘩层层泛起。
漱口了也没用,漱一万次都没用。
除非等她忘了这件事。
央仪僵硬地靠车门而坐,不敢回答说她嫌弃他。
但脸色不会出卖人。
孟鹤鸣面不改色地敲开隔板,告知徐叔一个新的地址。徐叔点头说好,又问是否需要他现在预约位置。
央仪在简单的对话中听出,那是个茶楼。
她不大好意思,捂着开始痉挛的胃说:“没关系的孟先生,我其实不太饿。”
“我饿了。”孟鹤鸣淡声说,“你试试从下午到现在什么都没吃的感觉。”
他什么都没吃?
央仪努力回想,隐约几次回头,身边人的餐盘都干净到泛着瓷光。最初她以为是侍应生收拾得勤,如今再想,或许……他也不想碰桌上那些菜?
孟鹤鸣在她眼里忽然干净起来。
她又能接受了。
于是免不了想,请客的人可真逊,都不打听清楚客人爱吃什么就瞎请,这不是南辕北辙么。
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
孟鹤鸣忽然说:“谈过生意吗?”
“没有。”
央仪在这方面白得像张纸,被他一问,除了老实回答,剩下的就是迷惘的、宛如小动物的表情。
“合作。”孟鹤鸣顿了顿,“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央仪仰头苦想,有一种忽然被老师点名的威慑感:“两人互帮互助,取长补短,一起干一份活儿?”
“一起?”他似乎笑了下,很快道,“确实是一起,不过有先有后,有主有次。掌握主动权及核心技术的一方,才会有更多话语权。合作并不平等,它的底层逻辑是弱者向强者的屈服。”
“要是这么说,强者为什么还需要合作呢?”这个回答有些违背她良善的认知。
央仪反驳道:“他自己干不就好了?”
孟鹤鸣全然散发着上位者的姿态,双腿散漫地交叠:“琐碎之事浪费时间。”
央仪似乎懂了,与人合作就是找人打理琐碎。
又似乎没懂。
这和今晚的饭局有什么关系?
“弱者屈服不代表他感情上会全然认同。”孟鹤鸣慢条斯理道,“今晚的饭局,你刚才在想,他为什么摆一桌让人讨厌的东西。”
“为什么?”央仪顺着他的思路往下问。
“人是需要发泄一些可怜的不满的。”
她好奇:“你不生气?”
男人斯文的语调下有她暂时不懂的东西:“听到一点反抗的声音,不觉得有趣吗?”
当时不懂的东西现在似乎慢慢变得理解了。
或许有趣的不是反抗本身。
而是反抗过后的深深无力感。
她低头喝了口茶,放下时洒出几滴,溅在手背上。
茶已经温了,不烫,却仿佛将她皮肤灼穿。
杭城是美食荒漠, 榕城却遍地开花。蒸煮炒炸焖煲腌,样样都有花样。
方尖儿边吃边感慨:“这种地方居然会是孟总带你来的!要不是你说,我打死不信!”
老式茶楼环境很一般,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央仪也很难想象一身矜贵的男人从容其间的样子。
可他偏偏将此事做得游刃有余,甚至坐下时很接地气拎起铜壶, 涮了一遍碗筷。
当时她说什么来着?
央仪支着额想了想, 好像说了大为震惊之类的话。
孟鹤鸣漫不经心笑一声,回:“我没你想得那么不食人间烟火。”
她还记得那天他们点了明虾烧麦,红米肠, 金钱肚, 粉蒸排骨, 椰炖竹丝鸡,卤味拼盘, 罗汉果普洱茶。
他进食很快, 举手投足间却不失优雅, 唯独喝茶的时候会放慢步调。
央仪趁此期间抬头。
视线在男人骨节分明的手上停留, 她好奇地问:“孟先生,你刚才讲合作讲得那么头头是道,那我们之间算合作吗?”
孟鹤鸣漫不经心:“我更想听你的解读。”
“那一定是我向你屈服了。”央仪抿着一小口热茶, 思考着说,“你主我次, 你先我后。你有掌控权,我没有。”
她在陈述一个事实。
孟鹤鸣不置可否。
“但我们的合作有一处疏漏。”央仪忽然道。
孟鹤鸣朝她摊开右手:“愿闻其详。”
“你要我当你女朋友,可是你只说合约存续期间, 没说合约存续多久。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她忧心忡忡,仿佛真在为这份合同的双方考虑, “短了你吃亏,长了我吃亏。”
“点解?”孟鹤鸣产生了些许兴致。
“我爸爸的事你费了心思,沉没成本已经进去了。”央仪道,“如果只是短期,你很吃亏。”
孟鹤鸣说:“在投资上,沉没成本属于决策无关成本。”
替她续上茶,他接着道:“继续说说时间长了怎么样。”
“女人青春很宝贵啊!”央仪很重地提醒。
“如果合约是终生制呢?”
“……”
那可真是开了天大的玩笑。
央仪条理清晰地反驳:“可是,合约上同样没说谁可以率先提出解约。”
这就是即便没在白纸黑字上找到合约期间,她仍然敢在上面签字的原因。
见他不说话,央仪自信满满地扬起唇:“要是我出息了呢?”
人声鼎沸的茶楼中,男人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拭目以待。”他说。
旁边桌收拾杯盘的声音把央仪拉回了现实。
面前蒸笼渐空,烧麦,红米肠,金钱肚……和那天点的别无二致。
方尖儿揉揉肚子:“晚上真住我家?”
央仪抬头:“你不方便?”
“我可太方便了!”方尖儿未雨绸缪,“主要这不是怕……孟总找上门来嘛!”
“他很忙,不会。”央仪笃定地说。
方尖儿一言难尽:“说真的,我老觉得你在孟总身上,错估过很多次。”
纵使以前错过。
这次倒真如央仪所说,安安静静住在方尖儿家的几天里,连一通孟鹤鸣的电话都没。
饶是知道他们在吵架,方尖儿也迷惑了。
这俩怎么跟臭石头似的,一个比一个硬?
一周后,方尖儿带回一个消息。
“路周辞职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央仪正在阳台上作画。她来了榕城后一再懈怠,只有零星时才会翻出画笔。手头工具有限,是方尖儿拼单买的36色油画棒(儿童版)。棒身又软又香,一不小心就会折断。
方尖儿看着画纸上断裂的长长一道痕迹,毁了唐纳德圆润又蓬松的屁股,连连摇头:“倒也不必这么惊讶。”
央仪换了个颜色,将那道痕迹改成遛狗绳,寥寥几笔,勾勒出高飞遛狗的轮廓。
后退观赏几眼,才续上这个话题。
“为什么?”
方尖儿想来想去,猜测:“回云州了吧。”
“嗯?”
“那小子说回去继承家业,我想着这不就是回云州去了么?”
继承家业。
央仪想起那天在车里,路周疾厉的追问——是不是只要够有钱,够有势,你就会喜欢?
她似乎给对方造成了错觉。
眼睑下垂,油画棒上掐出了月牙儿般的指痕。
央仪有种做了坏人的感觉。
闺蜜自然不知道她心里纠结。
仍在万般不解:“山里有什么好的,奶奶非要在那,路周也回去,继承什么?继承一间破瓦房啊?”
央仪叹了口气,善意提醒:“奶奶说过,他是那户人家领养的。”
方尖儿没领会到话里的意思。
直直点头:“对啊!”
央仪又说:“有没有可能不是回云州,是找到亲生父母了?”
“还真……有可能。”闺蜜仔细回想,“之前他不还穷得响叮当嘛!这段时间我发现他手机换了新的……穿的衣服倒是没注意到什么logo,但品质明显提升好几个档次……能用上‘继承’这两字,难不成是大户?”
一步步引导到这,该铺垫的也铺垫了。
央仪点头:“确实是大户。”
“你知道?”
“知道。”
方尖儿无语:“弟弟真不够意思!光和你说。那你给我八卦一下嘛。比如他家怎么大户,家里都有什么人……”
央仪简单描绘了下他的家庭构造。
听得方尖儿啧啧称奇,转念觉得不对:“等等,你是不是太想孟总了?我怎么在故事里听出了孟总的影子?那个杀伐果断的大哥,怎么听都觉着孟里孟气的。”
央仪恨铁不成钢:“路周怎么就不能姓孟?!”
“……”
方尖儿面色变了又变,最后捶胸:“姐妹,你是真把我当二愣子啊!”
等把孟家寻回幼弟的纸面消息递到眼前。
方尖儿才彻底傻眼。
她端着手机用研究科研论文的态度去分析媒体小报上那几句白话。
研究得时间太久,久到央仪忍不住打扰。
“你是不是看不懂中文字了?”
“你怎么知道?”方尖儿面色古怪,“兄弟这俩字是什么意思来着?是有血缘关系的那种亲戚吗?”
“加一分。”央仪无情道。
“所以……孟总一直有个没找到的弟弟?”
“再得一分。”
“然后那个弟弟正巧被咱们碰到,从你的追求者变成了……你男朋友的弟弟,也就是你的小叔?”
央仪瞥她一眼:“慎言,扣一分。”
“……”
方尖儿仰天长叹:“我草!!!我还撮合过你们!”
央仪尽责地扮演着打分机器:“扣光,不合格。”
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数秒,方尖儿缓缓舔了下嘴唇:“我现在比较担心一件事。”
“请讲。”央仪点头,“消耗一次场外求助机会。”
方尖儿已经无力吐槽为什么这种时刻闺蜜玩cosplay还上瘾了,有气无力地说:“小道消息说他们哥俩兄友弟恭,关系这么好,路周会不会出卖我?要是把我撮合你俩的事讲出去,那我真完蛋了……孟总不会放过我的。呜呜——我好年轻,我还想多过几年快活日子,我——”
方尖儿越嚎越大声。
此刻央仪脑子里只剩——
小道消息不可信。
她其实这几天脑子也有些乱,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因为路周离职的消息又打破了。
眼前这幅定了轮廓的画再也画不下去。
她放下油画棒,安慰似的拍拍闺蜜的肩:“有我呢,怕什么?”
“宝宝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方尖儿真诚地说,“我到现在见孟总还腿软,你真的好勇。能跟他谈这么久!”
央仪想,我还跟他吵架了呢。
他跟我道歉我都敢甩脸走人了呢。
简直没有比她更勇敢的人了。
只是接下来……
她都不知道台阶该怎么下。若是真下不了……
央仪想,果然她还是没出息。
做不了那个率先提出解除合约的人。
内心空旷得仿佛有风吹过。
她想起还有好些落在半山的东西,于是说:“晚上别等我一起吃饭了,我还有事要出去。”
方尖儿压根没听见她说什么,沉浸在惊天八卦里一个劲地好。
从公寓里出来,央仪径直去了半山。
有段时间没过来,这里的园艺绿植又换了一波,只有门廊下两棵价值不菲的罗汉松,还在发挥余热。
经理瞧见她,笑眯眯的:“央小姐终于回来啦?我就说最近运头旺会遇好事,这不是见着您了嘛!等晚点见着孟先生,我今天的好运就是翻倍!”
经理向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央仪见怪不怪,没深究其中深意。
她回来一是拿些换洗衣服,二是看看这里还有什么需要提前收拾的。
解除合约的主动权不在她手里,她不想弄得太狼狈。
房子里的一切还是搬去孟宅之前的模样。
甚至连窗外榕树投下的那片阴影都没怎么变过。盛夏来临,草木葳蕤,垂下的枝叶仿佛就悬在那张雪茄椅上方,在还未亮灯的房间显得有些寂寥。
她在那张椅子上坐了坐,不知不觉在忽然造访的倦意里睡了过去。
家里没开灯,西向的落地窗透进夕照最后的余晖。
孟鹤进来时在这片昏暗中滑过一丝抓不住的失意感。
几分钟前,物业经理告知他,央仪小姐也回来了。
电梯飞速上升的那几秒里,他不止一次地觉得读秒漫长。
或许刚好错过。
此刻空无一人的房间让人寂寥。
孟鹤鸣一直以为过度宽广才会心生空旷,没想过这间并不宽裕的五百平米平层,也有让人产生如此孤独感。
他摘下腕表,丢在岛台上。
松领带的右手在几步之后倏地一顿。
那面采用卢浮宫玻璃金字塔同款顶尖技术的玻璃幕墙下,大叶榕清晰可见。光影在厚重的皮质雪茄椅上轻轻摇曳,那张高而宽的椅背挡住了绝大部分视线。
如果不是绕开的那几步,他几乎发现不了搭在扶手上的瓷白手臂。柔软、纤细、又楚楚可怜。
没有灯的阳台,她和那张雪茄椅一起沉在夕照最后的余晖里,温柔却破碎。
胸口像被小猫爪子挠过似的,尖锐地抽疼了一瞬。
脚下不由地慢了,停在几步外。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夕阳完全沉在地平线之下。
雪茄椅上的人终于有转醒的迹象。
手臂软软地抻了个懒腰,好像在为屋子里的黑暗感到伤怀,她的手在半空停了许久。
半晌,才迟钝地转过脑袋。
光线那么暗,独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依然足够看清她倦怠慵懒的眼睛,眼底还有尚未清醒的迷惘,蕴着未散的薄雾,眼眶有点红,仿佛哭过似的可怜巴巴。
这些天的脾气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央仪当然注意到了家里多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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