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烬光(时只柚)


问完立刻就后悔了, 脸蛋有点红。
周烬端着两个杯子过来,漆黑的眼在她身上一扫,把一个搁到她面前。
他自个儿拨弄着打火机, 幽蓝的火苗从酒面蹿上来。
孟夏端着面前的杯子喝,喝进去才发现她的这杯是柠檬水。
周烬把她面前的笔记本抽出来,哗啦啦翻了一圈。
“不经常。”
孟夏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回答的是她刚才的问题。
周烬乐不可支地睨她一眼。
“还有想问的吗, 小孟老师?”
这混蛋故意把最后四个字咬得清晰。
孟夏低着头不理他了。
这段时间,周烬的成绩提了不少,他底子其实不差, 只是从前所有人都放弃这个刺头少年。
他是第一个放弃他自己的。
孟夏翻着他的月考卷,结果一抬头,周烬盯着她瓷白的脖颈。
见她看过来, 他懒懒问:“还有救吗?”
她扭过脸, 把校服拉到头:“没了。”
周烬扫了眼她红透的耳尖,乐了, 嗯一声。
他确实没救了, 碰到她的那天起, 原本的一切都被打碎重塑。
好的坏的,对的错的。
迷恋和疯狂都无药可救。
十五岁的周烬死了。
他厌弃自己,那年在小朝河,他被救援人员拉出来,其实那时候他还有一些意识,本能的求生欲战胜一切,眼睁睁地看着周梨被湍急的水流裹挟着飘远。
这么多年里,周烬一直觉得,他应该拼了命,哪怕明知道很可能是陪周梨一起死在小朝河里。
他堕落在街头巷尾,亡命徒似的浸泡在那些乌烟瘴气里头,不容许自己过得好。
一直到碰到她的那天。
孟夏抿抿唇,他的脸皮好厚。
她只好一本正经地继续给他分析下去:“你的文科成绩都不错,剩下的科得再提六十分,才算稳了。尤其是数学,得争取考到一百分。”
他上次考了七十八分。
她拿出张空白卷子,周烬咬着笔,把卷子扣在桌子上。
“考一百有进步奖没?”
九中每次考试都会发十个进步奖,一张奖状一个牛皮本,孟夏眨眨眼,周烬不缺这些吧。
她实在想象不出来又冷又野的少年抱着张小奖状是什么样子。
“你要什么进步奖?”
“要你行不行?”
“流氓。”
“嗯。”
周烬扯过笔,低着头做。
他写得挺满,孟夏习惯先改大题,改到选择的时候,她大概看了一眼,这个混蛋好像真考了一百。
周烬站在她身后,胳膊撑在她后边,低头扫了眼卷子:“怎么不改了?”
两人离得太近,他的气息贴住她的耳垂。
孟夏的后背绷得笔直,生怕他干点什么。
周烬看着她这副慌得要命的样子,哈哈大笑,伸手攥住笔杆,划去两道选择题的答案。
最后卷子正好九十九分。
孟夏松了口气,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逗她。
门被人从外边推开,力子探头进来:“烬哥,有人把二十四送回来了。”
孟夏觉得这个名字挺耳熟,想了想,想起来是周烬之前喂的那只猫。
二十四一直在周烬家附近转,一个多月前突然丢了,那段时间乌镇这正好来了猫狗贩子,周烬不放心,挂了告示有偿找。
二十四是只奶牛猫,周烬有一顿没一顿地喂,倒是把它喂得挺胖,走丢这么长时间,也没怎么见瘦。
孟夏蹲下来挠它的下巴。
二十四怕生,刚才被力子抱进来时都炸着毛拼命往下挣,在她这儿倒是不怕了,被挠得舒服了,闻了闻她的手指,在地上打了个滚,露出半边肚皮来。
周烬收回手,睨她一眼:“不怕了?”
“我小时候挺喜欢猫的。”
后来才怕,怕的其实不是猫。
二十四让她挠了半天,伸个懒腰,要往周烬怀里蹿。
周烬插着兜,没有伸手接的意思。
最后孟夏把它抱起来,猫朝周烬怀里扑,它太沉了,孟夏被它带得趔趄一下。
周烬没什么帮忙的意思,在她快跌倒的时候,伸手把人一扯。
二十四跑了,孟夏的下巴磕在周烬的胸膛,磕得发懵,一双杏眼愣愣看着他。
少年的肌肉轮廓漂亮,一身又冷又野的劲。
周烬捏住她的脸蛋:“磕傻了?”
他很快撇开眼,把人推了推。
孟夏揉了揉被他捏得有点疼的脸:“为什么养二十四?”
周烬不是什么同情心泛滥的人,甚至很多时候,冷漠得近乎凉薄。
周烬:“有个伴。”
他从前就是活脱脱的亡命徒,有一次头破血流,简单包扎完回去,浑身发冷,二十四摇摇晃晃地挨上来。
像他这种人,死了其实也没几个人关心,有只猫也难得。
他没继续这个话题,伸出手,捏了捏孟夏还红着的耳尖:“脸皮怎么这么薄啊你?”
孟夏:“没有。”
周烬慢慢揉着她的耳朵:“你还欠我个进步奖,小孟同学。”
孟夏的头都快垂到地上去了,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什么啊。
她清了清嗓子:“课补完了,我该走了。”
刚要跑,马尾被揪住。
周烬撑着她的下巴,左看右看,最后把她马尾上的小皮筋抢走了。
恶霸一样。
“去吧。”
周烬出去的时候,力子和小陈蹲在外头,齐刷刷给他行注目礼。
力子拽了条毛巾,擦擦手,眼底都是八卦的光:“烬哥,刚才有人打电话过来,我怕打扰你跟嫂子...”
“说正题。”
力子搓搓下巴:“有个叫周燃的人打电话过来,说旗下有一个摩托车研发公司,问我们要不要合作。”
听到这个名字时,周烬的面色沉了一点,拒绝得干脆利落:“不用管。”
小陈探过头:“烬哥,这小皮筋不错,上边还有个小草莓呢。”
力子这才发现,周烬的手腕上套着个小皮筋。
“嫂子的?”
周烬踢了踢一边的摩托:“有闲工夫把空滤换了。”
整个春天,周烬学校俱乐部两头跑。
他打算做骑行主题酒吧,周家经商的不少,周烬小时候耳濡目染,他脑子快,肯学肯干,到了五六月的时候,前期资金到位,项目开始启动。
到了五月底,周烬基本都把时间花在高考上了。
高考前一天,梁显找他谈过一次心,问他打算报什么专业。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选工科或者经济类。
周烬没什么犹豫:“法学。”
梁显愣了,然后问:“为什么?”
想了想,他又加了个问题:“你为什么突然想考大学?”
周烬这样的人,要么混一辈子,要么靠脑子干出点什么,跟学习俩字几乎不搭界。
“初三那年,我打算报实验中学。”
周烬的拇指顶着手腕上的小皮筋,漫不经心地转两圈。
梁显知道B市的实验中学,进了那里,几乎就相当于和好前途挂钩。
梁显知道周烬的从前,却从来没把他跟曾经耀眼的少年联系在一起过,在乌镇,凡是认识周烬的人,提起他来,无非就是那么几个词,混子,混蛋,亡命徒,都绕道走,背地里当反面典型教育自己孩子。
梁显这才意识到,即便身为师长,他从来没想过这个少年会有救,也没试着拉过他一把。
他一抬头,就看见周烬一副没什么正形的模样。
“我觊觎着人家侄女呢,不能这么去。”
梁显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
半天这混蛋不是为了什么前途跟未来,是为了个姑娘。
“那你前途呢,怎么打算?”
“她就是我的前途。”
十五岁的周烬早死了,那天之后,他走在一条截然不同的路上。
十九岁的周烬活着,不是那么胡天胡地浑浑噩噩地活,是因为一个人。
考大学,学法,她耀眼去,他护着她的光芒万丈。
梁显终于看清了那双漆黑狭长的眼,这个无法无天的混蛋,说得挺认真。
他没辙了,最后叹口气,挥挥手。
得了,甭管为什么,大名鼎鼎的刺头少年能有所收敛,有个前途,总归是个好事。
结果他收拾完准考证,一出办公室,就看见周烬插兜靠在教室外边。
最后一天不上课,都是自习,最后一科老师也走了,里边闹闹哄哄,都是要离别的不舍,和对未卜的一切的紧张。
穿着校服的少女跑了出来。
梁显眼尖,看到周烬站直了点,原本没骨头似的模样,正经了不少。
他伸手把人的书包扯过来,丢在肩上,两人一起往外走。
走到一半,周烬伸手拽住人家的马尾,活脱脱一副恶霸模样。
梁显呼口气,亏人家姑娘忍得了他。
他想起准考证还没发,数了一遍,正好少了两张。
这混蛋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准考证顺走了。
高考的前夕,乌镇正好进入雨季。
这天下了好大的雨。
这样的天,乌镇的交通近乎瘫痪,基本打不到车。
门口都是接学生的家长。
摩托的轮子压过水洼,带起一溜水。
周烬扫了眼后视镜。
孟夏今天穿了双白色的帆布鞋,校服裤卷过小腿,鞋子上沾了泥点,她心疼地皱皱眉。
这副模样简直乖死了。
周烬的目光在她的小腿上停了停,漂亮的小腿肚上也沾了泥点,她白,那些泥点格外扎眼。
周烬的喉结滑了下,停了车,把人背起来。
孟夏举着把伞,伞小,遮不住两个人,雨珠连成线,顺着伞沿淅淅沥沥地淌下来。
周烬的银发湿了,她把伞往他那边送了点,伸手摸了摸。
周烬的头皮麻了。
他伸出手,毫不客气地连人带伞往后边一推。
就那么点小伞,被风刮得摇摇晃晃,遮得住她就遮不住他。
孟夏想了想,松了手。
伞立刻被风吹跑了。
她终于腾出手,抱住他的脖子。
“周烬。”
她叫他的名字。
没等他有什么反应,又叫了一遍:“周烬。”
像是一个游戏,她乐此不疲地叫了下去。
从去年的这一天起,她几乎没有过这样快活的时候。
周烬没回头,拐角有个服装店,很小,衣服架一直摆到门外,店员在手忙脚乱地往里收。
周烬朝浸了雨的全身镜看了一眼。
少女被雨淋得狼狈,一双眼睛湿漉漉亮晶晶。
她不知道他在看她。
也不知道就那么一个眼神,就足以让面前的少年理智崩塌。
周烬撇开眼:“不怕老子惦记你?”
她不喊他的名字了,歪头想了想。
就那么半分钟,周烬觉得自己快要紧张死了。他在街头巷尾混迹打架,参加各种比赛,跟一帮啤酒肚的中年男人谈生意,都游刃有余。
唯独在她这儿,他栽得彻彻底底。
半分钟后,孟夏说:“那你惦记吧。”
说完,她的耳朵尖发烫,脸埋进少年湿透的衬衫。
她清晰的感觉到,因为这句话,周烬浑身都绷起来。
他突然把她放下,地上的水积得没过脚踝了,他把她放在台阶上,孟夏垂着头,看见他自己的黑裤上被水浸湿了一大截。
他推了推她:“再说一遍。”
孟夏觉得有点羞耻,不说了。
她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红意一点都藏不住,让人看着就想犯浑欺负她。
周烬去掐她的脸蛋:“说一遍就让你走。”
街头恶霸的模样。
一点道理也不讲。
孟夏抿抿唇:“你...”
刚说一个字,他咬住她的唇。
他的眼里都是快活的笑意。
孟夏这才反应过来,他压根就不是要听她说这句话。
细密的雨水从天上落下来,他们的头发和眼睛都湿漉漉的。
她的舌尖沾了一滴雨,湿咸的气息很快地漫开,跟面前的少年一样,极具侵略性的野蛮。
孟夏觉得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了。
周烬含混地说:“呼吸啊。”
这混蛋压根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孟夏的头脑发空,最后也不知道自己吸没吸气。
她回过神时,周烬靠在她旁边,一只手撑着她的胳膊。
他的另一只手夹着打火机,从兜里摸了摸,想起什么,又把打火机丢回去,转过头盯着她看。
旁边的服装店早拉上卷帘门,这里幽僻,下雨天几乎没什么人。
周烬问:“走吗?”
她的手指都是软的,不想在他面前丢人出丑:“再等等。”
周烬乐了,拇指顶着手腕上的小皮筋,难得地没跟她较劲:“行。”
兜里的手机响了。
力子打电话过来:“烬哥,MC集团说有意向给项目注资,他们是做机车零件生产这块的,算是业内数一数二的公司,如果咱们有意,那边想在六月中旬派人过来考察...”
电话那头没人吭声。
力子问:“烬哥?”
周烬:“她是我的了。”
力子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周烬又重复了一遍:“她是我的了。”
语调听着挺平静。
电话挂断,力子琢磨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敢情刚才他说了半天,周烬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两人一直站到天色擦黑。
有个下班回家的小伙,骑着车匆匆忙忙地路过,溅起的泥水往道两边呲。
周烬把孟夏往后头扯了扯。
泥水一点没溅到她身上。
小伙这才发现有人,停下来道歉:“对不起啊兄弟。”
又看了看两人:“那是你女朋友?真漂亮。”
周烬:“嗯。”
没人知道他现在有多快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03 03:42:37~2022-08-07 13:56: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亡 3瓶;bacon 2瓶;晚汶 1瓶;
挨个儿揉揉~

高考之后, 孟夏闲下来,开了个公益性质的油画兴趣班。
来学画的孩子不少,她的朋友也多了起来。
快要离开的时候, 她终于跟这座小镇建立起了羁绊。
下午的时候,天突然阴了起来,这里的夏天多雨,下起来就没完没了, 街对面摆摊的大娘已经手脚利落地收了摊,一边把东西往破三轮上搬, 一边向过路的人推销剩下的几根黄瓜。
三块钱包圆,顺带着送兜小西红柿。
这些菜放到第二天就没那么新鲜了。
已经有不少家长不放心,在底下等着要接孩子回去了, 孟夏把窗户关上,提前下了课。
她去检查窗户是不是都关严了,回来的时候,班里一片狼藉。
一个小男孩被好几个人按在地上, 即便在这样的劣势下,他的牙死死咬着另一个孩子的胳膊,眼底充着血, 不要命地挣扎。
孟夏记得这个男孩,第一天让自我介绍的时候,他站起来, 就说了个名, 甚至不是大名。
她蹲下来,剩下的几个孩子看到他, 纷纷地松了手, 只有小长, 警惕地抬眼看她,牙齿还死死地咬在另一个孩子的胳膊上。
一双漆黑倔强的眼。
无端地熟悉。
孟夏花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拉开。
几个孩子都没什么严重的伤,受伤最重的是小长跟那个孩子,一个胳膊上留了道差点破皮的深深牙印,一个胳膊和腿上几处淤青。
孟夏问:“为什么打架?”
除了小长,剩下的孩子七嘴八舌地说,说小长碰翻了他们的颜料。
小长死死抿着唇,一句话没说,眼底有股发倔的狠意。
孟夏挨个打电话通知了家长。
家长们过来领人的时候,看见小长,都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
“没爹没妈的孩子就这样,一点教养都没有。”
“迟早得跟他那个死鬼爹一样。”
“以后离他远点听见没?”
最后画室只剩了小长一个人。
孟夏又拨了一遍他报名的时候溜得家长电话,嘟嘟的占线声里,小长终于开了口。
“拨不通。”
就三个字,他重新抿住唇,又恢复了一脸警惕。
孟夏放下电话,抬起眼睛看他。
小长被她看了一会,别扭地转开头:“号码是我编的。”
她终于知道熟悉感是从哪儿来的了。
小长穿了身肥大的衣裤,腰间扎着个旧腰带,浑身脏兮兮的,露出来的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有新伤有旧伤。
孟夏找药过来给他涂,除了起初有点吃惊,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一声不吭,表情还是倔强的。
她转身放药盒的工夫,小长打开窗户,沿着通风管道翻下去。
他显然熟练极了,等孟夏追到窗边,他的两只脚已经踩上水泥路面,戒备地仰起头。
孟夏想了想,最后什么都没说,朝门边指了指。
那里放着一把伞。
要下雨了。
小长犹豫了一会儿,抓起那把伞,一会儿工夫就没了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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