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烬光(时只柚)


孟夏锁好门,摸了摸兜里的手机,脚步停了一下。
接到电话的时候,周烬正在工厂里转。
高考之后,项目开始启动,他几乎整天都在到处跑。
他上午刚开完会,赶时间,还穿着身正经的手工西服,力子跟在后边,都差点认不出来。
带他们参观的经理说着些漂亮的场面话,周烬无聊地转着手腕上的小皮筋,手机震了几下才摸出来。
经理好不容易把准备好的长篇大论讲完,一扭头,身后的少年没影了。
力子赔着笑:“烬哥有点急事。”
经理抹了把额角的汗,这个少年不好应付,对这行了解得够透,眼光毒,行事又野,讲规矩又不讲规矩,叫人捉摸不透。
周烬蹲在个拐角。
这大概是整个工厂最安静的地方,但是里边机器轰鸣,还是吵。
他的黑裤上沾了机油,知道她看不见,还是一脸嫌弃地掸了掸。
电话那头传来声软软的周烬。
他一身倦懒痞劲,嗯一声。
孟夏蹲在街角,快下雨了,天闷且潮,头顶传来窗户拉开的声音,不知道是谁从二楼泼了盆水下来,孟夏抬头看了看面前讲文明树新风的牌子,吸了口气,往一边挪了点。
果然,没一会儿,又一盆水从同样的位置泼下来。
她攥着手机:“我裙子脏了。”
有点委屈,是跟男朋友的抱怨。
周烬的头皮麻了。
他们之间较劲的时候远比平和的时候多,她很少拿这种语调跟他说话。
带着少女的娇气,亲昵的。
他半天没回过神来。
滚烫的夕阳照下来,他的喉头发痒,从兜里摸了一圈,摸出粒薄荷糖丢进嘴里。
“再买一件。”
“你帮我挑。”
“好。”
过了一会,孟夏说:“我想你了,周烬。”
刚才看到小长的时候,她突然就想起了他。
想起他的那四年。
“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周烬?”她想了想,“橘子都快熟了。”
“喂,”周烬的全身被夕阳照得暖洋洋的,“想吃橘子了吗?”
孟夏点点头。
周烬乐了:“行,我给你带回去。”
经理原本悬着一颗心,结果周烬再进去的时候,显而易见的心情好,签完合同,他问:“哪儿有生鲜店?”
晚上的时候,乌镇下了一场雨。
半夜的时候雨才停,孟夏睡得有点懵,窗边突然砸了个小石子。
她以为是风吹的,结果过了一会儿,又一个小石子砸上去。
咚地一声。
张狂野蛮。
她反应过来什么,跑到窗边,果然看到下头站着个人。
周烬穿了件黑背心,插着兜,旁边是辆老旧的二八。
见她往下看,他把那辆破二八往一边踢了踢。
孟夏摸出手机:“你回来了?”
那边回得挺快。
“不然呢?你看到的是鬼?”
白天接完她电话,他满脑子都是那句“周烬,我想你了。”
签完合同,一帮人要组酒局,他说:“有事。”
语调冷静,在场的都是人精,谁都看得出来他心情不错。
因为一个电话。
“什么事这么急?”
“见家属。”
他回来的时候把西服脱了,衬衫卷到手肘,二十岁的少年人,有的是轻狂嚣张的资本。
快到乌镇的时候,车抛了锚。
小镇上就一家能拖车的,力子打了电话,没通,得等早晨了。
周烬从旁边一户人家借了辆自行车。
是废弃好几年的二八,一车灰,链条吱吱呀呀地响,打好气校了油,勉强能骑。
到十水巷的时候,车差点被蹬散架。
周烬突然想起除夕夜的时候,货车司机说他年轻的时候为了见个姑娘,蹬了几十里山路。
那会儿他觉得自己干不出这种蠢事来。
结果现在因为她一句话,他跟个愣头青似的。
周烬的拇指点着键盘,打出两字:“下来。”
孟夏的心怦怦跳,过了一会儿,她迟疑着:“我姨妈在。”
宋月如睡觉轻,要是让她看见,估计得去跟周烬玩命。
周烬吸口气,顺着通风管道爬上去,敲敲她的窗。
她一推开,一个好大的袋子被丢进来。
里边装得满满当当,橘子,橘子糖,橘子汽水...
孟夏挑了个小橘子,剥开,喂了一半到他嘴边。
“甜吗?”
“嗯。”
甜死了。
这个隐秘的子夜,两人挨着窗户,分吃了一个橘子。
他伸出手,掐住她的下巴晃了晃。
“老子大半夜找你,就吃个橘子?”
她的脸蛋红了红,戒备地扶着窗框。
那大半夜他要干什么呀?
周烬乐了:“给亲一口行不?”
他的脸皮厚,语调懒散地说完,漆黑的眼盯着她。
她愣愣地拿着瓣剥好的橘子,受惊地眨了下眼。
她乖乖地站在那儿,周烬忍不住地想欺负她。
她才是他的瘾。
他戳戳她的胳膊:“还怕高吗?”
孟夏不太确定:“可能吧。”
春天的时候,宋岚如的案件结了。
那些人在社交媒体上公开向宋岚如道歉,宋岚如得到了应该得到的公道。
只是太迟了。
有些伤疤是烙在骨子里的。
周烬戳戳她的睫毛:“把你拐跑好不好?”
他的语调带着痞劲儿,她真的垂下头,认真想了想。
“你不怕我姨妈找你?”
他给她看一身结实的腱子肉:“随你姨妈怎么出气。”
她说:“你让我想想。”
半夜跟情郎私奔,这不是好姑娘会做的事。
她想了半天,最后小声地说,语调闷闷的。
“把我带坏了,你得负责。”
周烬乐不可支地盯着她。
“不拐你,天亮之前给你姨妈送回来。”
他干了一堆混账事,唯独在她这儿,一点儿浑都不敢犯。
“我天亮还得走。”
知道他要创业,周启青原本想让周燃帮他一把。
周烬拒绝了这份顺风顺水。
他想得到的,要自己得到。
他的掌心落了只软绵绵的手。
孟夏弯了弯眼睛:“周烬。”
他捂住她的眼睛:“闭眼,掉下去我给你垫着。”
她圈住他的脖子,摸到他背心下的一块疤。
“怎么弄的?”
“不知道。”
孟夏想起她刚见到周烬的模样,颓痞的少年,身上永远挂着伤。
她凑过去,给他吹了吹。
微痒的气息打在他的脖颈上,周烬的耳根烧红,在一楼的平台上停了片刻。
她探出头:“到了?”
“还没。”
孟夏已经睁开眼,他们离地面不到一米,雨后的空气湿潮,丛草间蝉鸣阵阵。
她说:“我跳下去,你接住我好不好?”
周烬盯着她的眼睛:“不怕?”
“不怕。”
他撑着石台跳下去,张开手臂。
孟夏也张开手臂,往下跳。
耳边风声呼啸,失重感让她心跳加速。
两条结实的手臂箍住她。
坠落停止,她扑进少年怀里,耳边是结实有力的心跳。
她一直睁着眼,没觉得害怕。
乌镇没什么夜生活,最后两人去了家午夜场的小影院。
这里位置偏,外边贴满花花绿绿的牛皮癣小广告,老板咬着烟坐在大厅,对面的老式电视放着足球赛。
已经是后半夜了,见有人来,老板按着太阳穴醒神,朝前边的告示牌一指。
上头五个字——包夜三十元。
周烬交了钱,拉着孟夏往里走。
老板来回扫了两人几眼,朝周烬使了个了然的眼色。
影院里边没什么人,就前排有个五六十岁的老大爷,这种午夜场的影院,放的大多是老电影,随机放,他们进去的时候,一个九十年代的爱情片正放到结尾。
两人在后排坐下。
影片里的男女主正互诉衷肠,前头的大爷,鼻涕一把泪一把,周烬看得无聊,揪着孟夏的马尾玩。
片尾结束,下一个影片开始放。
孟夏坐直身子看,结果一开场就是洗手间里爬出个鬼。
前排的老大爷捂着胸口走了。
周烬总算知道刚才老板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了。
他不会哄人,把刚才买的爆米花推过去:“吃点。”
孟夏:“...”
屏幕上的鬼还在拼命地往外爬。
她快要吓死了,连呼吸都不敢了。
周烬乐了。
她胆一直这么小。
他把人按在怀里,大概是吓惨了,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埋着头,眼睫颤着,湿漉漉的。
过了一会儿,总算没有惨叫了。
孟夏想抬头,又被按回去。
“鬼还在?”
周烬瞥了眼屏幕:“不在了。”
屏幕上传来窸窣的呼吸。
“少儿不宜。”他说。
孟夏的脸蛋一红,窝在他怀里,小声说:“流氓。”
后边时不时就有一段尖叫,剩下的时间是英文对白。
影院里太安静了,对白径直往耳朵里钻。
她快要哭了,谁在半夜场放鬼片啊,不得把人吓死。
周烬伸出手,戳戳怀里的人。
“别哭,鬼也哭呢。”
“骗人。”
她伸出手,捂住他的眼睛,带着细细的哭腔。
“那个人说这是个诅咒,你别看周烬。”
这副模样简直可爱死了。
也勾人。
周烬攥住那只手,她的手心都是冰凉的。
屏幕上的门被撞得砰砰响。
前头的门忽然吱呀一声响。
孟夏轻呼一声:“鬼又来了?”
周烬一抬头,看见影院老板站在门口,往两人的方向扫了一眼,竖了个大拇指,又把门关上了。
周烬点头:“来了个坏蛋。”
其实他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的坏蛋,但是他说得面不改色。
孟夏信了,更紧地攥住他的手。
还没忘叮嘱一句:“你千万别看那个视频。”
周烬的舌尖抵着下颚,半晌,突然笑了。
“担心老子?”
“谁担心你?”
他拍了拍她的脸蛋:“像我这种混蛋,神鬼都嫌烦。”
人只有面对在乎的人的时候,才会格外在意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她吓成这样,还没忘跟他说两次别看。
周烬的拇指慢慢转着腕上的小皮筋。
那些肮脏与黑暗,在渐渐从他的世界消弭。
他的姑娘善良,认真,又可爱得要命。
屏幕里又是一阵惊叫。
这个盛夏的晚上,午夜场的小影院,周烬低下头,吻了吻少女的发顶,给她念了一首诗。
来自维多利亚时代的十四行诗,《我是多么爱你》。
“How do I love thee? Let me count the ways.
I love thee to the depth and breadth and height
My soul can reach, when feeling out of sight
For the ends of being and ideal grace.
I love thee to the level of every day’s
Most quiet need, by sun and candle-light.
I love thee freely, as men strive for right.
I love thee purely, as they turn from praise.
I love thee with the passion put to use
In my old griefs, and with my childhood’s faith.
I love thee with a love I seemed to lose
With my lost saints. I love thee with the breath,
Smiles, tears, of all my life; and, if God choose,
I shall but love thee better after death.
(看看作话~)
作者有话说:
烬哥念的是伊丽莎白·芭蕾特·布朗宁的《我是多么爱你》,为了不占v章字数,把中文翻译放在作话里了~是方平先生的版本
鬼片的原型是前两天刚看的一部,挺好看的【顶锅盖】评论区猜对名字发小红包,让我康康多少人看过
诗歌翻译:
“我怎样地爱你?让我逐一细算。
我爱你尽我的心灵所能及到的
深邃、宽广、和高度--正象我探求
玄冥中上帝的存在和深厚的神恩。
我爱你的程度,就象日光和烛焰下
那每天不用说得的需要。我不加思虑地
爱你,就象男子们为正义而斗争;
我纯洁地爱你,象他们在赞美前低头。
我爱你以我童年的信仰;我爱你
以满怀热情,就象往日满腔的辛酸;
我爱你,抵得上那似乎随着消失的圣者
而消逝的爱慕。我爱你以我终生的
呼吸,微笑和泪珠--假使是上帝的
意旨,那么,我死了我还要更加爱你!
感谢在2022-08-07 13:52:34~2022-08-09 00:05: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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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酒吧建在B市。
走的复古朋克风,吧台后头悬着个铜质的金属牌,上边刻着酒吧的名字——捌夏。
后头拿记号笔画着个凶巴巴的鬼脸。
据说鬼脸是老板自己画的, 大江南北几十个分号,各个都有这么块牌子,后头都有这么个鬼脸。
画技挺稳定,画了几十个, 没一点见长。
这个鬼脸跟老板本人一样,成了酒吧的一大特色。
关于老板本人的传言不少, 有人说他是B市赫赫有名的周家的小公子,有人说他是个不学无术的小混混,还有更离谱的, 说他是个浪子回头的中年大佬,一颗光头,手眼通天。
传言这种东西总是越传越邪乎,传了半天, 最后也没几个见过老板本人的。
力子端着几个空酒杯回来,看见周烬懒散地靠在吧台,后头五颜六色的灯牌闪来闪去, 他夹着个手机,无聊地转。
周烬不经常来这儿,半个月后有场机车越野赛, 最近在训练, 京大那边的毕业答辩就在前几天,也得费时间准备, 他有段时日没见人影。
来这儿纯粹是为了等人。
酒吧在H大的后街。
四年前, 很多人都以为周烬只是心血来潮地玩玩, 结果他不光把骑行酒吧的项目做得风生水起,还顺利从京大法学院毕业,绩点甚至排在中上。
周烬穿着件黑T,银骨耳钉,一身又野又冷的痞劲儿,没一会儿就有人过来搭讪。
力子走过去的时候,听见对面的女生说:“你这儿也有个鬼脸。”
他好奇地探头。
周烬的黑T上画着个鬼脸,也凶巴巴,不过一看就比牌子上那个好看不少。
力子啧一声。
看上去是小嫂子的手笔。
果然,周烬转着吧台的酒杯:“女朋友画的,前几天惹她生气了。”
“你女朋友好凶。”
周烬撩起眼皮:“凶点挺好。”
纵容又嚣张。
等力子走到吧台后头,女生已经讷讷走了。
周烬看了眼表,快五点了。
他转身往外走。
H大油画系下午答辩,保安是新来的,警惕地看着他,这少年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人。
“你进来干什么?”
周烬:“接家属。”
他把插兜里的手拿出来,那股戾气收敛起来,光看皮囊,倒是有了点人畜无害的模样。
保安将信将疑地打量他。
“你家属是谁?”
“油画系1901班的。”
周烬把孟夏的学号电话号身份证号挨个背了一遍,保安总算放了人,他从来没见过把这些都记得滚瓜烂熟的人。
周烬进去的时候,油画系的答辩还没结束。
他站在外边等,艺术学院在H大最南边,对面是H大附中,正好是晚上放学的时间,穿蓝白校服的少年少女从校门涌出来。
周烬咬着粒薄荷糖,插着兜看了一会儿。
他想起那天的暗巷里,她蹲在石阶上,没什么形象地哭。
他蹲在她旁边,看着她的乌发落在蓝白校服上,轻轻地颤,恶劣和狂妄突然溃不成军。
那是他第一次哄人。
他的姑娘承受的苦难比大多数同龄人多一点。
他想拼尽一切,让她余生皆坦途。
答辩到快六点才结束。
结束的时候,答辩组的一名教授说:“恭喜你们即将从H大毕业,奔赴更广阔的天地。”
至此,大学四年即将画下句号。
快到学院门口的时候,几个同系的学妹围在那儿。
“门口那个是我们学校的吗?好正。”
“看着挺野,不像好招惹的样子。”
孟夏低着头走,一个小石子擦着她的裙摆飞过去。
她一抬头,就看见逆光站着的周烬。
他把人拽过来:“脑袋都快低到地上了。”
孟夏眨眨眼,这个人说话永远沾着点恶劣。
她今天穿着白衬衫,下边是浅灰的百褶裙,露出一截纤直的小腿。
他掐了掐她的脸蛋:“答辩完了?”
孟夏点点头。
他依旧没问她答得怎么样。
像是两个人之间的默契。
“教授凶不凶?”
孟夏想了想:“没你凶。”
周烬乐了,凶巴巴地把她的手拽过来。
她的手软绵绵的,安安静静地窝在他的掌心。
周烬一身的戾气一点都没有了。
后头挤着一堆学妹,眼睛发亮地朝这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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