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贝尔夫人问她：“新的画法不用换颜料吗？”
爱洛站起来，笑道：“暂时不用。如果后续需要，我会跟约根纳管家说的。”
坎贝尔夫人看她胸有成竹，没再说什么，解决了画的事，可算有空好好看一看最新版的情感杂志了。
爱洛跟着女管家到一楼大厅，清点过堆在地上了颜料，画笔，画纸，确定品牌多，颜色全，才让商行的伙计回去，顺便给皮耶大管事问好。
事情办完，本诺也比约定的时间来得早，高度用脑大半天的爱洛疲惫不堪，拒绝了约根纳继续下午茶邀请，提前回去了。
今年坎贝尔夫人回来的早，各种事情就很有条不紊。爱洛只需要隔日到鸾尾花街画半天肖像画，当天下午还能回画室接着指点助手。第二天到画室干一上午，下午可以去书店，也可以去学校。
如此舒舒服服的过了半个月，爱洛第一次摸到了有钱有闲生活的皮毛，活干得不紧不慢，钱涨得绝不算慢，时常见到靠山，不骄不躁，除了美滋滋，心态还稳。
直到画室的装修工程完工，才让爱洛忙乱了两天。
工作区域重新划分，因为眼下画室的订单不需要自己单独作画，就把二楼和三楼彻底改为助理们的工作区，按照小组调整了画架的位置，四个窗口，三个给已经走在独立画师路上的助理，余下的一个窗口位置暂空。
所有其他的助手们，包括学徒，一人一个画架，并排放在每一层的中部，让他们有练习的地方。
即使有各种赠品，优惠活动，和从南部商行蹭来的试用品，颜料、画笔和画纸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要不是画室业务开展的好，哪有条件让学徒这样练手？
画室阁楼贴上新墙纸，修好损坏的地板后重新上漆，窗户内框刷成绿色，这里完全成为了爱洛的私人领地。
正中位置摆上从二手市场淘来的整块樱桃木桌，趴在上面睡觉都行，大气极了。
带靠背的宽木椅，让温切尔给缝了两英寸厚的坐垫和长靠垫，外罩贝林织的羊毛菱花椅套，和现代的老板椅相比，也就差个转圈功能。
内侧光线好高度够的地方，留出画架的位置，如果需要，这里也能成为单独的画室。
三屉柜和花架摆在另一侧窗下，靠墙一排两层书架，放着随时要用的纸和笔。
书架隐蔽的位置，钉了一个不大的全铁保险柜在墙上，以后重要的文件和画室运营所需的现金，都可以放心的锁在这里，也免得临时现金全都放在贝林家的小楼里。虽然无事，到底有些担心。
看完脱胎换骨的新办公室，爱洛来到后院的仓库。先前的杂物该扔的扔，修过能用的都已经搬进了小楼。屋顶重新铺瓦防水，内部用厚纸板吊顶。三面靠墙立着一人高的木架，分区堆放着颜料、工具和画纸，一目了然，取用方便。
完工的盥洗室，不说质量，就男女分开这一项，已经让爱洛非常满意了。石砖地面，贴砖洗手池，冲水的木桶，干净整洁，简直是私家住宅的顶配。
所有新添置的家具，都是本诺每日里去市场货比三家买来的，除了二手市场和杂货街，城里的批发市场和降价促销的店铺他也没少去转悠。
据本诺自称，经过此次工程，日后他如果转型进入装修行业，绝对有经验。
几乎同期完工的卧室，效果也很好。为此，爱洛还回到小阁楼，和莱莉挤了两个晚上。墙纸一换，白天的阳光透过窗户撒进来，屋里起码明亮了一倍。
最让爱洛高兴的，莫过于撕下卧室旧墙纸的时候，发现了被封起来的壁炉。
征得贝林的同意后，让工人敲掉封住炉口的砖，重新砌了石板，清理了烟道。今年冬天，不仅能在卧室里烧壁炉取暖，还不用亲自动手，简直棒呆了。
里里外外，5个几尼的预算花了个精光，但整体的工作环境和生活质量提升了一大截。
每天，爱洛心情愉悦地醒来，方便高效的工作。不知不觉间，各项进度悄然加快了。
本季第一幅肖像画完成过半的时候, 这一批宗教画交付了。
不知道是看在质量好速度快本题材销量高的份上，还是晓得自己同时在给坎贝尔夫人作画，总之, 交货流程无比顺利，让原本有些担心大幅画包装运输问题的爱洛大为感慨。
马里奥不仅带了载货马车和工人亲自上门，还将此次订单的尾款，下次订单的定金，供爱洛挑选的一箱画册和新一批画纸画框全给带来了。。。
在爱洛的阁楼办公室, 马里奥殷勤地说道：“这个月舍瓦利大师和夫人去兰敦拜访亲友了，走之前特地嘱咐，不要因为他没在城里，影响了我们之间的合作。所以，空白签好的合同我也带来了，价格尺寸都不变。”
就, 一定要好好给夫人画肖像！
爱洛压住心底的惊讶，靠在椅子上, 露出一丝微笑，示意本诺把箱子里的画册全取出来放在桌子上，对马里奥说道：“非常感谢大师的信任, 我自然是想要接新订单的。”
听到爱洛的答复, 马里奥明显松了口气, 脸上有些刻意的笑容变真了, 跟本诺说起一会儿搬运的细节来。
今天马里奥带来的这一大摞画册, 和爱洛上次翻看过的完全不一样。
题材相似，内容更新, 舍瓦利的生意做的这么大，都是谁在成批量的购买这些大尺寸的宗教画呢？
短暂分析了一下上游业务的稳定性, 爱洛就把心思放在了手里的画册上，挑了三幅跟刚完工订单难度和风格相近的画。
不为别的，就是想让助理们巩固一下手感，熟能生巧么，反正价格都一样，自己也不指望在这些画上有所突破。
因为临近圣诞，说定这批画新年后开工，三月底再交付。对于爱洛临时提出的交货期变更，马里奥什么也没说，就接受了。
这让爱洛更加警惕，好说话未必是好事，要么订单真的重要，要么另有所图。
但是，没关系。
爱洛把自己的人脉关系在脑子里梳理了一遍，感觉还行。开门做生意，哪能没个风险？
只会有解决问题的一天，不会有没问题的一天。
送走马里奥，收好新签的合同和定金，爱洛跟本诺商量道：“我把订单推到明年三月底交付，是想多放几天假。自打放手让他们画，这两个月，大家都是一天没歇。为着这批订单，我们连拉夏尔的冬促单都没接，节奏实在太紧了。”
本诺很同意：“都是想要早日成为独立画师。这种机会，在别的画室，十个人里能有一个遇上就不错了。你这是想把他们全都培养出来，那谁还肯休息？只会觉得时间不够用。”
“这么说，都是我导致的啦。”
爱洛笑着说了一句，把每个人的薪水数出来装进信封，到楼下宣布发钱，放假和新订单的消息，闹哄哄过了半天，本年度的工作彻底结束。
来年一月，小楼的画室才会再度热闹，继续飞舞。
圣诞如期而至。
跟去年一样，爱洛跟着石匠街观光团，在月亮河畔同样的位置，沉浸式体验了今年的巡游表演。
因为有了小女仆莱莉的照顾，爱洛没再被冻得想提前退场，而是开开心心地跟塞拉疯玩了大半天。
。。。。。。
新年过后第一周，画室业务重新推进时，第一幅肖像画完成了。
用了这么长的时间，爱洛根据画册的样图，加上自己的理解，用古典技法为坎贝尔夫人画了一副冬日盛装图。
墨蓝的星空下，白色和深红色的衣裙对视觉形成了色彩冲击，坎贝尔夫人头上的五色宝石花冠和胸口的心形钻石项链，跟她眼里的光同时向远方延伸，通过奇妙的折射角度，交相辉映，构造出一个深邃的意境空间。
这幅画的不同之处在于，衣饰方面，除了传统的膨大裙摆和低领外，外面罩了一件纯白色狐狸毛披风。没有通过奢华复杂的衣裙来衬托人物的威严和地位，而是化繁为简，用颜色和光塑造出了人物内心的睥睨和骄傲。
拥有立体几何知识体系的爱洛，即便是照着模板，也要画出新意，这是她对自己最低的职业要求。
跟画册里的图放在一起对比，爱洛的画就是格外灵动有生气。原本因为不能凑齐所有风格而有些意兴阑珊的坎贝尔夫人，看到成品后，脸上的笑容越来越随和，愿意待在书房的时间更也长了。
这让爱洛内心的忐忑减轻了不少，要完全按照自己的思路创作第二幅画，真不敢保证甲方一定能接受。有了保底款，即便后期不满意，也不给退款，哼。
这几个月的生活，是爱洛有记忆以来最为舒适的一个冬季。
收入稳定，前景可期。衣食住行有人照料，生活质量得到了极大的提高。
卧室的壁炉，每天下午四点会被莱莉准时点燃。一整晚都能伴随着轻微的木柴哔剥声入睡，绝佳的白噪音让爱洛的睡眠质量极高，天天精神奕奕，创作灵感如泉涌，妙笔生花如神助。
天还没亮的清晨六点半，赖赖唧唧从松软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时，莱莉已经准备好当日要穿的衣裙等在门外了。
白天，小女仆会清理壁炉，整理床铺，清洗衣物。
终于，依靠努力和运气，爱洛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日子。
当然，要想维持住这样体面的生活，资金的支持绝不能少。
仅仅是单独购买取暖的木柴，当季的额外支出就有3个先令。再加上莱莉的薪水，服装费，阁楼租金，生活费等等，平均下来，每个月的开销比先前多了好几倍。
但和增长了更多倍数的收入相比较，这点改善生活的支出，连个零头都算不上。
不买贵重衣物，不买首饰，不买奢侈品，手表不算，房子车子都是租的。爱洛自认为没有掉入消费主义的陷阱，还是个攒钱小能手，绝对不是吝啬！
春季，百花渐次开放的时候，爱洛画笔下的初代印象风贵族夫人逐步成型。和传统的以真实现状为基础，仅通过风格和技法的变化描绘对象不同，这幅画中的坎贝尔夫人，面容模糊，色块明显，笔法粗糙，光影诡异。
但就是会让看过这幅画的人移不开眼，不停地想要探寻画中人物的外表，神态，动作和内心。
气温逐日升高，后院的花香一股股涌入书房，让整天在书房待着，对着画架一看就是半天的坎贝尔夫人醺醺欲醉。
隔日上午才来的爱洛，并不知道为了这事，约根纳已经好几次想找她谈话，都忍住了。
终于，在三月中旬，眼瞅着就要完稿的一个早上，爱洛刚刚进入工作状态，被亲自端着一壶红茶和一小盘巧克力曲奇的女管家打断了思绪：“刚出炉的小点心，都快点趁热尝尝。”还被顺势塞了一小块到嘴里，差点没把孩子给噎着。
早就坐在书房椅子上的坎贝尔夫人懒洋洋地看了约根纳一眼，说道：“才吃完早餐，我们的上午茶什么时候调整时间了？”
约根纳没有回答，只是强拉着爱洛坐下，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她，让爱洛浑身直发毛，嘴里的曲奇也成了苦味：“约根纳管家，您有事就说，别这么看着我，我害怕。”
爱洛故意做了个鬼脸，想要打散这有些莫名尴尬的气氛。
“爱洛，要说这绘画和艺术，我是不太懂，但曾经做过夫人十年的贴身女仆，想必审美还是有的。所以，你这个什么风的肖像画，到底想要表达什么？你要知道，夫人的肖像画，可是要家族世代传承的。”
言下之意，别弄些古里古怪的东西，到时候惹人讥笑，当然，不是说讥笑爱洛，是讥笑画中的人。
刚开始，约根纳并没怎么在意这幅画，虽然画面有些乱，也是正常的，没画完的时候，出现什么效果都有可能。
但后来，坎贝尔夫人是爱洛在的时候待在书房，爱洛没在的时候也待在书房，杂志也不看了，发型也不弄了，新做的裙子也不试了，问题可就大了。
她也试图理解爱洛到底画了什么，但怎么看，都是一团团丑丑的色块，等后面人物成型了，更是惨不忍睹。在约根纳的眼中，完全就是一堆，嗯，打翻了的颜料，凑了个人形出来。
可是坎贝尔夫人眼里的光越来越亮，经常瞅着画中的自己出神，还曾经尝试照着画一副出来，结果完全失败。
眼瞅着事情朝着不能理解和无法掌控的方向滑去，又非常担心坎贝尔夫人的状态，因此，约根纳下定决心，要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顺便让夫人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
“呃，嗯，这个，我就想表达夫人啊。”
爱洛词穷，她是理工狗，不是文青。能用画笔直抒胸臆已经算是文武双全了，让她用诗句来描绘一副画的理念涵义精神，对不起，没这功能。
约根纳瞪了爱洛一眼，退一步吩咐道：“那你跟我们讲讲，你这个画是怎么画出来的。你开画室不就是能把一幅画分成好多步骤，谁画都行吗？照着那个流程拆一遍，就当是，就当是给你未来的订单做预演了。”
爱洛看上去呆呆的, 好像没明白约根纳的意思。
实际上，她的脑子一刻也没停，思忱着：“这是听谁说的我画室的运营模式, 皮耶吗？那你俩关系可够好的。不对，肖像画不可能有批量订单，我拆它的流程干嘛？更何况，这种风格的画，市场上根本就没有, 更别提什么订单了，不是特别专业的人，就跟你似的，根本看不懂。”
约根纳见爱洛眼神涣散，神游天外，拍了拍她的手臂, 直言道：“就是让你告诉夫人，这幅画是怎么画出来的, 免得她自己琢磨，半夜半夜的不睡觉。”
“噗嗤，”坎贝尔夫人笑出了声, 逗她道：“你这一张嘴就要别人把能传世的技法交出来, 帝国女王都不敢这么说。我们当初在女校, 一学期几十个几尼的学费, 绘画老师连调色都不肯说得太明白呢。”
约根纳张口结舌, 不敢相信，看坎贝尔夫人的脸色, 不像是在开玩笑，又转眼瞅了瞅爱洛的小表情, 也没有不安。
只好咽了咽喉咙，小声说道：“这么，这么厉害的吗？我确实是不太懂。那，你也不能乱来，这个礼拜，头发都多掉了一把。”
坎贝尔夫人脸红了，强硬挽尊道：“那是梳子不够顺滑，不是熬夜脱发。”
“咳，”见这两个人已经开始讨论吃什么比较养生了，爱洛开口道：“这种类型的画，其实技法上的难度有限，关键在于画师的想法。要是您有什么问题，只管提。”
坎贝尔夫人轻笑道：“等我再想想，你忙你的。”
爱洛这才重新回到画架前，示意坎贝尔夫人在原来的位置待着，继续画起来。
快中午的时候，爱洛停了笔。一大早的插曲，让她今天的思绪总是飘来飘去，干脆早点结束。反正最多再用一个星期，就能全部完成，也不差这一会儿。
见她开始整理物品，一直静悄悄看她作画的坎贝尔夫人问道：“是约根纳早上的话扰乱你了吧？”
爱洛抿嘴笑道：“倒也没有，其实有时候，如果跟别人讨论一下，也能打开思路。”
“你想讨论什么？”
坎贝尔夫人见她有意聊一聊绘画的事，顺口问道。
“偶尔，会不知道这样的表达对不对。毕竟，画中人不是自己，画师真的就抓住了绘画对象的内心，还是说，只是借机表达了自己的内心？”
坎贝尔夫人摇头笑道：“难怪你能画出这样的画来。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学习怎么拉线条。”
然后顿了顿，又说了一句：“也不用纠结是你还是别人，反正作品就在那里。每个人看到的，其实都是自己吧。”
这话，像是说给爱洛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沉默半晌，两人对视着笑出声来。
此刻，敏感纤细的女性画师们，超越了身份地位年龄财富的结界，在画作映照的精神世界里形成了共鸣。
完成这一幅突破自我的肖像画之后，爱洛和坎贝尔夫人之间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气场。
既是贵族夫人和她的私人画师，又是某个时点互相欣赏的同行，还是偶尔能探视到对方心灵深处的忘年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