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逐渐安静下来，好一会儿没人说话。坎贝尔夫人迷离回忆的神态让爱洛有些惴惴不安。
偷眼看了米拉一下，见她微微摇头，只好保持安静，口渴了，连桌上香味四溢的红茶都不敢喝，正襟危坐仿佛入定一般。
“呼”地一声，凝滞的空气又流动起来，坎贝尔夫人见爱洛有点惊惶的眼神，嘴角露出一丝笑纹：“这跟你没关系。嗯，暂时，还是别理他。”
语气不是很坚定，但也算不亲近，里面的内情太麻了。爱洛直接放弃思考，只管点头道：“我听夫人的，这不是钱的事儿。”
听到爱洛的回答，坎贝尔夫人笑着摇了摇头，像是要把这个话题甩开，站起身来对她说道：“我从兰敦的帝国书店找到了一本大陆最新版的各国王室人像合集，里面展示的绘画技法很新颖，你参考一下，我今年的肖像画，从里面选一副。”
引领了兰敦夏日肖像画的流行趋势，并没有让坎贝尔夫人停下追赶的脚步。在绘画的道路上，她虽然不是专业画师，但永远要站在第一阵营之中，这是刻在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骄傲和后天勤奋的选择。
“好的。”爱洛赶紧站起来，路过矮几时端起茶杯一口喝掉，然后不紧不慢地跟着去了书房。
先一步进来的约根纳，从书柜的底部拖出一只皮箱。
爱洛见状，上前帮忙，看着不太起眼，四方铜花包角的皮箱分量可不轻。
两人合力将箱子放到屋子中间，拉开铜扣掀起箱盖，爱洛从里面抱出一个很大的硬皮本，放在了书桌上。
坎贝尔夫人翻开封面，指着目录页对爱洛说道：“这是近三年大陆六国的女王和皇后肖像，代表了当世最顶级的画师水平。为着我们兰吉利帝国的女王像不在里面，上个月，王室的新闻出版局还紧急招募画师，要在圣诞节前给女王陛下单出一本人像集呢。”
这么高端的八卦，爱洛可接不上口，只是看着目录上第一行勉强认识的字欣喜不已：“这是法尔西帝国的皇后像，哈哈，我可不是文盲了。”
没有顺手继续翻看图册，而是问道：“您有心仪的风格了？”
坎贝尔夫人神色十分为难, 说道：“就是看着都很好，才让你来选的。”
说完，眼中带着希望看向爱洛, 传递出最好每一幅都画一张的意思。
。。。。。。
您是被舍瓦利夫人给附体了么？
这个熟悉的眼神成功地勾起了爱洛不那么美好的回忆，当初伊温妮是恨不得把衣帽间里所有的衣服都画一遍，这会儿坎贝尔夫人是想把所有王室女性的肖像画风格都复制一遍。
这两位的生活中，大概从来都是全要，没有挑选的概念吧。
沉默了半晌, 爱洛小心翼翼地提议道：“要不，我先看看到底都有些什么技法。您知道的，我从来没有正式在画室学习过，不一定能够做到。”
见她虽然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但并没有一口答应，坎贝尔夫人失望之余, 却也有些欢喜：“我的眼光向来这么好。如果看都没看，就说能做到, 那肯定是在骗人。小爱洛不错，真诚严谨的态度一点儿都没变。”
想到这些，坎贝尔夫人抱着的手臂放了下来, 笑了笑说道：“可以, 你慢慢挑, 中午留下来吃饭, 今天定不下来还有明天。”
说完后, 看着爱洛皱巴巴的笑脸，满含逗弄小孩的乐趣, 回客厅喝茶去了。
被留在书房的爱洛，见大家都走光了, 长出了一口气，悠悠然坐在书桌前，仔仔细细开始研究这本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画册。
整本画册共有15副女性肖像，年龄跨度极大，色调多变，画法不一。
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就是对于服饰的细节描绘非常到位，从统一印制的画面上，能看到每一件珠宝在不同的角度下，宝石颜色的变化。
这一点，就很吸引人，难怪坎贝尔夫人强烈要求把所有的风格都照搬一遍，只怕，是想给自己所有的珠宝首饰都留个影吧。
在爱洛看来，整本画册在技法上的创新点不多，就是传统的古典画派。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本印制画，在没有高精度激光扫描的前提下，使用原始彩色印刷细致到了衣服的褶皱阴影，估计是此时的最强科技成果了。
翻来翻去，爱洛越看越熟悉，这本，不是和上辈子学画时看过的那本《欧洲人像代表集锦》差不多么？
当时的评述是怎么说的来着？
油画技法更新迭代，在人物和衣饰互相映衬时，充分表达出贵族女性在国力强盛的背景下，基于身份做出的自由选择。
啥意思？
恍然背诵出这一段印象深刻却完全不理解含义的爱洛，眨了眨眼睛，呆住了。
再把画册从头到尾对照着看了一遍，爱洛终于明白这段话的意思。
不就是说，有钱了，没有再遵循传统的绘画方法，而是精细之至，把浑身上下所有代表了奢侈富足的物品，花费巨大的人力记录了下来的洛可可风格么？
这个花冠上的宝石，从画面上能清晰的看出，是由几十颗菱形的蓝宝石和绿宝石错位镶嵌而成，金丝编织的底座扭成棱柱。就这个笔触和光感，没有一个月，这个花冠是画不完的。
有身份，戴皇冠，自由选择，要求画师把所有细节都画出来，不在乎时间和人力，真好。
要让自己画出这个效果，爱洛宁可选择3D效果的照片画。那个好歹是人像，需要抓住人物的核心气质。这些，完全就是个珠宝广告么？那干嘛不单独出一本皇冠图册，放大十倍，细节更清晰，画起来也更容易。
想归想，爱洛也知道，这些精美的首饰如果不是戴着皇室成员的头上，被画在了图册里，有多少人能有机会看到呢？不是在首饰盒里，就是在保险柜中。
这可不是能去博物馆参观或者网上浏览的时代，绝大多数人是无缘得见的。
明白了这一点，爱洛犯了难，要说画吧，也不是不可以，就是太浪费时间，技法上也没有什么可突破的。要说拒绝吧，就她看来，拥有无数美丽珠宝的女人们是不可能拒绝这本图册风格的。
并且，即便是豁出去三个月半年，单纯的复刻出来这么一幅肖像画，想必也不是坎贝尔夫人想要的。
就，很难。
挣钱，真难。
创新，更难。
让大老板满意，难上加难。
完全没有头绪的爱洛，在书房里转了两圈，看了一眼时间，快十二点了，决定不再闭门造车，吃个午饭，找熟人聊聊天，换个脑子再说。反正跟本诺约好了五点才来接她，还有一下午的时间呢。
出了书房，客厅一个人都没有，爱洛就直接去了一楼的餐厅。
端着一盘现烤的鱼排从厨房出来，米拉一眼就看到爱洛熟门熟路的坐在过去的老位置上，倒了杯茶正在慢慢喝，不由地笑出声来：“下来了也不说一声，我好给你拿吃的。”
“我还不是很饿，等着一起吧。”爱洛今天见到米拉，还没来得及跟她聊天，问道：“楼上开餐了吗？你什么时候忙完？”
米拉拍了拍爱洛的胳膊说道：“马上就送上去，等我一会儿。”
抓住机会给爱洛的嘴里塞了一块带馅面包，把坎贝尔夫人的午餐备齐后，上楼送餐了。
没一会儿，就听到楼上一阵动静，是约根纳和丽安在服侍夫人吃午饭。果然，米拉很快下楼，冲着爱洛说道：“长高了怎么看起来还瘦了，你肯定挑食没好好吃饭。”
不过共同生活了几个月，米拉就对她的毛病了如指掌。爱洛直笑道：“所以今天有什么好吃？”
“烤鳕鱼，红豆面包，拌甘蓝，洋葱汤。”米拉把菜上齐，坐在爱洛的对面，满脸宠溺的说道：“快点吃吧，鳕鱼是今早送来的，非常新鲜。”
“嗯嗯，”爱洛压根顾不上回话，大口吃着外酥里嫩，口感丰富的鱼肉。这个季节的海鱼，不好保鲜，普通市场没有卖的，都是各家在码头收货后用专门的车队送过来的，还是上半年吃过一回，今天算是来着了。
米拉笑眯眯地看着爱洛，直到她停下来歇口气，自豪道：“夏天的时候，家里天天开舞会，夫人的肖像画挂在大厅的半空中。那场面，你没有见到真的是太可惜了。没有那副画，夫人还找不到借口把整个兰敦的贵族夫人小姐们都邀请来呢。”
瞧着米拉那张满面红光的胖脸，爱洛差点噎住：“浮夸的炫耀和变着法子寻开心，是这个时代的底色吗？”
原本高高在上的坎贝尔夫人，在这两年的接触中，在爱洛的眼中逐渐清晰起来，她就是一位能干，善良，有自己生活方式的贵族夫人。或许，喜好华服美景和热闹，是上流社会的常态？
聊了兰敦这小半年的八卦，米拉畅快极了，吃完午饭，浑身是劲的回到厨房，为刚下楼的约根纳和丽安准备午餐。
爱洛在一旁喝着茶，跟约根纳交代了她在温泉的修缮工程，和拉福德的交流以及得到了皮耶的帮助。
这些消息让女管家频频点头，都有点顾不上吃饭了，问道：“这么说来，拉福德真的是得到了霍华德的指示，让你参与进去的？”
“我猜是的。”爱洛一点没隐瞒，从一开始的细节讲起，听得米拉一惊一乍。
约根纳皱了皱眉头，没有说什么，看起来像是在为其他的事情犯愁。
见没自己什么事儿了，爱洛跟丽安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偷偷溜到后花园，聊了起来。
“你可真行，人没去兰敦，比在那里的我还受欢迎，天天都有人念叨你。”
丽安酸了这么一句，就跟爱洛说起正事来：“今年的肖像画你可要更上心才是。因为夏天夫人风头太盛，好些个不怎么合得来的人，比如我们见过的那个令人讨厌的波拉克，就放出话来，要去法尔西帝国请新锐画师，一定会在明年的社交季压住夫人，哼。”
这姑娘虽然偶尔有点小心眼，但在大是大非问题上，拎得非常清楚。
“嗯，我知道了，一定努力。”爱洛弱弱地说了一句。
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没有白用的背景。借了坎贝尔夫人的势挣钱立足，就得为她的形象和地位出一份力。
本来已经彻底否定那本画册风格的爱洛，这会儿又迟疑起来。如果自己拒绝掉，回头今年的新画被这种通俗易懂的古典洛可可风压住，岂不是完蛋啦？
唉，明明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画师，只管画画，让雇主满意就好了，怎么会卷入这种上流社会争抢第一的攀比之中？
既不能责怪坎贝尔夫人炫耀招致嫉妒，更不能满埋怨自己过于优秀，导致一不留神碾压了其他贵族们的肖像画师，引来别人的好胜心。
此时的爱洛，既痛苦又骄傲，脸色变来变去，极为矛盾，把跟她一起在花园里转悠的丽安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一会儿皱眉头一会儿挤眼睛的，哪里不舒服？”丽安担心地问道。
“没有没有，就是想多看看花园，这一别半年，甚是想念啊。”
听她满嘴胡说八道，丽安没有再追问，白了她一眼，甩手回去午休了，留下这位杰出的女画师，在百花丛中苦苦寻找灵感。
“要不要就这么挑一副呢？规规矩矩跟风, 即便不出彩，也绝不会出错。”
看吧，并不是爱洛不想尝试新的画法和风格, 而是现实的压力，让她没得选择。
“那么精细的服装珠宝，统一的惨白面庞，传统的站位，真的没有可突破的地方啊啊啊。”爱洛揪了揪头发, “要说笔触细腻，那我还不如画一副工笔画算了。”
脑子里胡思乱想的爱洛，左右晃着脑袋，被眼前的繁花迷了迷眼睛，朦胧恍惚中，忽然灵光一闪：“按照神灵图那样, 勾勒出立体轮廓，整个画面不用深重的颜色, 换成浅色系，不知道能不能行？”
思路一下打开：“两幅画两个方向。一副照着画册上的古典洛可可风来绘制，另一幅按照我的想法, 反其道行之, 化成半抽象的朦胧画, 接近初级的印象画法。这样一来, 既保底又创新, 与众不同就是胜利。”
想好了如何开展本季工作，爱洛顿时神清气爽, 飞快地转身，去书房里翻开那本代表此时肖像画主流最高水平的人像画册。
这会儿再看每一幅图, 和上午的感受就完全不一样了。这一幅，姿势呆板。下一副，颜色暗淡。再下一副，嗯，不错。
前后筛选好几遍，终于挑好了自认为能够完美呈现出坎贝尔夫人精气神的一张模板，爱洛兴冲冲回到客厅，却见到了约根纳下楼的背影。
冷静片刻，爱洛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哦，这会儿是午休时间，不便打扰。只好去一楼的餐厅，继续和米拉聊天。
约根纳回了她的办公室，忙了一上午的厨娘一点儿也不困，以为爱洛是专门下楼陪她聊天的，欢喜地拉住爱洛不放手，细细碎碎跟她讲各家的小道消息。
已经找到灵感的爱洛心里也不着急，就笑嘻嘻地听米拉东一句西一句，什么各家去哪里定制礼服，谁家的邀请函没有盖上徽印就送出来了之类的。
经过投标和存款的事情，爱洛发现自己对于整个社会现状的认知简直是一塌糊涂。要不是谨慎加上运气爆棚，遇到的几乎全是好人，真是很难说会不会打开地狱模式。
所以，有机会多了解一点，就别放过吧。
午休过后，爱洛整了整裙角，上楼去客厅，给坎贝尔夫人做了关于本年度肖像画选择原理及推进计划的陈述。
听说就选了一副画作为模板，坎贝尔夫人蹙了蹙眉，没有马上否定，而是看着手里的图册，问她：“可以选这一幅。但是，整个画面上只有头冠，长裙的花边也不多，根本就没有表现出整体的精致。其他的首饰一件都没有，脸部的光也有些暗，照在身上一点也不亮。所以，为什么别的画要被放弃呢？”
对待懂一些又不完全懂的金主大人，爱洛的脾气很好：“首饰少一点，免得注意力都被闪耀的宝石夺走了。光暗一点是为了降低脸部的僵硬，还有一种忧郁在里面。肖像画，除了记录容貌和服装，如果可能，更要反映出内心的情感。”
听完爱洛的解释，坎贝尔夫人瞟了她一眼，嘟哝道：“谁忧郁了，我天天开心死了。”
爱洛假装没听见，垂着眼睛看着画册，生怕没什么城府的自己泄露了想法：“开舞会累得要死才是真的，我才不信你单纯为了开心炫耀才出风头，没事儿何必寻求认可，不忧郁才怪。看约根纳的白头发就知道了，肯定有事，不过我不知道而已。”
心思灵动的爱洛见她没有强烈反对，抓住机会介绍另外一幅肖像画的方案。晓得爱洛要做画法上的尝试和创新，听起来是要画出一种从未见过的风格，坎贝尔夫人不怎么高兴的脸终于放晴了：“嗯，这个还不错。我也不在乎把我画的多么美貌，过得去就行。关键是，我的画必须独一无二，要不然，怎么证明我的眼光？”
哦哦，这里面还有涉及到自己的事儿呢？
爱洛内心狂震，没敢多打听，继续说道：“第一幅画的细节多，时间会久一点，要到明年年初才能完成。第二副画先打草稿，手感好的话，最多一个月就够了。”
内容和时间都安排的不错，坎贝尔夫人点头批准：“可以。裙子首饰我都选好了，最近天不冷，隔日上午过来，你不是还有画室要经营吗？只管忙去。”
行，这是把一切都定好了，画室的主人，在这方面没有自主权，全得听夫人的。
爱洛算了一下，这两幅画难度不大，第一幅画费时间也是相对而言，总体可控。实在不济，还可以加班。去年晚了那么久，不也按时完成了？于是同意道：“没问题，明天开始。”
约根纳见两人讨论完了，说道：“商行把画纸和颜料送来了，要是缺什么，写个单子带回去，明天一早也就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