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您现在要歇一会儿吗？我去铺床。”
莱莉收拾好小圆桌，见爱洛放下咖啡杯站起来，以为她起早了要眯一觉，打算去拿床单被子。卧室的木板床很硬，小姐需要多垫几层才能睡踏实。
这次出门的时间长，光是薄厚被子就带了四大包，虽然布伦特管事说斯潘尼王国气候很好，他们去的是港口城市什么都不缺，但莱莉还是自作主张带了多一倍的行李。
反正又不用她拎箱子，做足准备总比要用的时候才去现买强。未来的蒙托盖子爵府女管家，早就能够独立思考做出决定，不再是那个胆胆怯怯的小女仆了。
“我看见大海上的波浪起伏，忽然很有感觉，去把资料找出来，我试试手感。”
爱洛决定趁清净开始画样稿，自从正式接下这个项目，几个星期以来，白天忙碌不得闲，每天晚上躺着床上，她都会一字一句琢磨文字描述，内心想法很多，需要快点变成纸上的图案。
坐在窗前看着海面，心里竟然有些莫名的欣喜。有一段时间没拿笔了，她感觉自己都快转行成为人事和财务总监，而不是主笔画师了。
打开文件，爱洛再次仔细阅读教会长老团审核过的理论方案，里面用详实的文字描绘了一个美好的世界，以耳熟能详的神创故事为脉络，要通过无数背景和人物的变化展示圣经上的过去和未来。
从长篇大论的形容词汇可以看出，果然是雄壮奇幻的大场面，跟安东尼说的并不繁杂完全没有关系。
不过，既然她是设计者，当然不会让自己处于画无止境的尴尬境地。以她薄弱的宗教知识来分析，真要按照长老们的意思，只怕得把传说中出现过的每一个人物和每一幅场景都画出来，才能体现出想要传递的丰沛情感。
爱洛能理解他们的出发点，但是，不止神多，稀奇古怪的植物也不少，这样过于细致就没有了想象的空间。
虽然是在框架内创作，但最好不要给她过于具体的景物，如果连树叶的形状都要一模一样，她可怎么布局呢？
从逻辑上来说，要么突出人的生命力，要么显示天使的创造力，两者都要强调，再加上真假难辨的物种，实在离谱，她会参考但一定不会照做。
理顺了思路，确定了基本原则，剩下就是对照文字慢慢磨了，画面的灵感时有时无，手里的进度倒是不慢，白天光线好的时候，爱洛大部分时候都趴在小桌上画草图，莱莉兼任书房女仆，兑颜料洗画笔忙得不亦乐乎。
离开兰吉利的前三天，很多人兴奋过后开始晕船，并没有人专门前来拜访爱洛，让她得以宅在舱室干活儿，通常只在去餐厅吃饭时跟安东尼子爵打个照面，空间有限随员众多，也没什么机会跟他安静的聊天。
别看爱洛是这幅画的绝对负责人，但船上的大部分人她都不认识。安东尼常和外交部门的人在一起谈事，曼蒂斯忙着跟画师们交流，加上她刻意低调，除了每天一早和施雷姆在甲板散步十五分钟之外，几乎不和人接触，全都由布伦特代劳。
订餐传话，找大副询问海况气候，大管事变成了男仆，还要照应自家的画师们，等大家逐渐适应了颠簸的航程，准备探讨一下此次绘画的方向和内容时，他就有些忙不过来了。
启航一周后，勒内·阿贝在一个风平浪静的傍晚准时上船，跟着布伦特来到爱洛的舱室，向未来一段时间的临时主人问好，并带来了陆地上的新消息。
“爱洛小姐，非常高兴能够再次见到您，啊，很荣幸给我机会重新回到斯潘尼，那里的气候温暖四季分明，是个度假的好地方。”
勒内的兰吉利语有一股特别的法尔西腔调，让爱洛听起来很是亲切，她已经好久没有练过了，一下子想起异国交流的问题，连忙问道：“我也非常开心，喔，万提卡诺的人会说他们的语言吗？我是不是还要雇佣一些翻译？”
“您不用管这些琐事，一切有我。”
勒内可算是知道侯爵大人为什么火急火燎让他赶来了，蒙托盖子爵事业极为成功，但依然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这个时候了居然还在考虑语言的问题，独自前往遥远的异国，的确不能让人放心。
“您只需要指挥画师干活，最多和教宗见个面，完全没必要和当地人接触。跟教士们联系是贝拉克家的责任，任何关于画面的意见都将由安东尼子爵转达，在那之前，会经过外交部门的审核，据说有随行的教士团跟着他们。”
勒内眨了眨眼，侯爵大人的信中写的很清楚，别让乱七八糟的人出现在蒙托盖子爵面前，让他来管理绘画之外所有的事，因此大包大揽，无需女画师费神。
“喔，好的。”
如果真的从今天开始全部放手，爱洛不介意权利的移交。画稿进度喜人，她要加把劲儿争取提前完工，根本不想理会近两天开始出现的舞会邀请函。
由号称美塞宫联络人的勒内·阿贝来处理所有的杂务，女画师心态很稳，不知道有多轻松。
是的, 刚刚适应了船上生活的帝国画师们，等不及要开舞会了。
这个不知是谁的提议得到了安东尼等人的强烈赞同，爱洛正烦恼如何拒绝呢, 勒内·阿贝及时高效的出现在她面前。
奥萨尔的安排，很靠谱。
“昨天，全法尔西的报纸刊登了来自教廷的大新闻。圣·凯瑟大教堂会在明年十月举行重建祝圣庆典，已经正式邀请兰吉利女王出席。听说女王届时会先行访问法尔西，大家都在讨论国王夫妇是否同期前往万提卡诺, 很是热闹。”
勒内大管事不止带上船几车行李，还传递了很多消息，让已经远离陆地整整一周的爱洛了解到官方的最新动向，评价说：“这些行程早就定好了，只是现在才向外发布，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女王是突发奇想, 难免会胡乱猜测。”
“没人愿意和教廷疏远，但也不想走得过近, 法尔西人这么关注邻国的举动，无非是打着互相制衡的主意。”
勒内对两国之间的纠葛心如明镜，让爱洛不用操心这些, 只管享受旅程, 绘画工程只是女王出访的垫场活动, 不涉及什么高深险恶的背景, 他会处理好一切外部关系。
有了勒内·阿贝, 爱洛在船上生活舒适了许多，同时, 她很怀疑这位大管事把位于帕合的古斯塔夫府邸一半的人都弄上了船。
因为第二天一早，就有男仆送来鲜榨的草莓汁和现烤的香肠面包, 并且站在门外笑嘻嘻表示：“阿贝大管事租用了船上的一个单独厨房，食材是我们自己带来的，够吃半个月。从今天起，您的一日三餐都会由真正的法尔西厨师提供，不必再忍受那些粗糙无味的烤土豆了。”
很好，这样一来，她就不用每天至少花费两、三个小时在餐厅了。在舱室吃饭既不用等上菜，更不用跟人寒暄聊天，省下的时间可以全放在画稿上，思路更为连续和集中，到达前完稿十拿九稳。
接下来的两周，和爱洛设想的一样乏善可陈，她没有参加船上的任何聚会，桌面上画稿的数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加，摞在一起足有半英尺高。
全景图，局部图，拆解的步骤和细节的描绘，从头到尾都有图例，回头分到六位大画师手上，略加说明就能同时动笔，不用费时费力的一一讲解。
这是爱洛的独家绘画流程，精髓全在她亲自完成的前期样稿里，思维模式和步骤技巧让人只能望之兴叹，无法抄袭复制。
勒内则是一有空就去找画师们聊天接触，只用了三、四天就掌握了船上的人员构成，在跟爱洛谈到后续的行程时说道：“筹备女王出访的人员及其家属不算在内，安东尼子爵带了皇家花园画廊的一部分鉴赏师给他打下手，其余都是和绘画相关的人，理论上归贝拉克家负责安顿。只是名单上仅有102人，可加上各自的助手、仆役和闲杂人等，总数接近三百。我估计，曼蒂斯大师很快就会来跟您商量增加费用的事。”
“额，这个，应该不算在内。”
爱洛想了想说道：“根据面积和轮换的需要，当时已经把画师助理计算在内了，多出来的人和这幅画没有直接关系，他们只能自行负担。”
“好的。”
爱洛的态度很明确，在钱的问题上，不能随便开口子。
一月下旬，午后，晴。
远道而来的兰吉利客轮终于在和煦的海风中抵达斯潘尼王国的万提卡诺城，按计划停靠在了城外的海湾码头。
前一天，客船就放下小艇，派人通知了教廷和兰吉利的驻外人员，此时，本就拥挤的出口处停满了四轮马车，要统一把来自海外的画师安全送达目的地。
外交大臣的下属和安东尼子爵第一批下船，他们跟着迎接的人前往旅馆，然后和大主教们会面，一起用晚餐，商议觐见教宗的事。
贝拉克家派驻当地的管事派恩·詹早早站在舷梯处等候，舱门开启后第一个登船。
曼蒂斯跟他见面后嘀咕了一阵，果然是想和爱洛当面讨论新的居住预算，然而被勒内挡住没有成功，只好去找画师们商量，希望大家先住进修道院，等开工后再行调整。
布伦特站在附近的角落，听他们商量到这里，赶紧跑来跟爱洛汇报：“据说出发前曼蒂斯大师和各家画廊谈过报酬，都同意按我们的标准直接支付给画师，他们不从中抽成。所以，画师们能带这么多仆人，应该都是提前算好的，用不着多事。”
爱洛深以为然，本身能出头的画师也不大可能是穷人，估计用不了一周，大家都会从教堂后山搬走。
怎么说呢？凡事有利有弊，既担心住得远影响了进度，又觉得画师们不和教士们多接触，似乎又是件好事。
很快，门外闹哄哄的声音低下去，大部分人下船了。
没有跟着众人一起行动，爱洛带着莱莉从船尾的水手通道下来，直接上了岸边的马车，两名男仆跟在后面押送行李，勒内领路前往奥萨尔在城内的小别墅。
布伦特要在船上的货仓看着，等仆役将他们从兰吉利带来的物资送到教堂封存，才会前往城西汇合。
万提卡诺背山面海，整座城市建在一片略有起伏山坡上，最高处是圣·凯瑟大教堂所在地，从远处能看见被高大石墙包围在内的大片尖顶建筑，灰墙灰瓦，粗砖石路，跟爱洛想象中的肃穆精致大不一样。
暗沉古老的教廷俯瞰小城，街道弯弯曲曲，熙攘的巷子人来人往，夕阳斜过屋顶时，一行六、七辆高轮马车才慢慢抵达街市深处，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院门前停下来。
勒内上前拉铃，看房人快步跑出来打开大门，爱洛透过车窗，看见一个贴着彩色地砖带喷泉的前院，墙边种着几颗稀稀拉拉的果树，并没有住宅常见的草坪和花园。
院子不大，马车只能停在门口，爱洛从车上跳下来，对勒内说道：“不用管我，时间不早了，赶紧搬东西吃饭，早点休息。”
然后，没等仆人上前引路，自己带着莱莉进了小院儿。
眼前的二层建筑造型普通，白色粗砂的外墙配上褐红色的屋顶，连同黑色的百叶窗，零星的绿色藤蔓，在晚霞映照下的，是一栋别具特色的斯潘尼风情小楼。
“和兰吉利的房子差别好大。”
莱莉进屋一脚踩在原木色的地板上，不由惊呼：“没有门厅，也没有地毯，这可怎么住呀？”
“这里冬季气候温暖，夏日干爽凉快，用不着那些。”
爱洛打量过跟餐厅阳台连成一体的大客厅，笑着说道：“绿白色系的家具，没有贴花里胡哨的墙纸。当地人的审美，看来是和环境息息相关。”
“哦？”
莱莉不太懂，但爱洛已经决定把穹顶画的色调再调亮一些，删掉部分古板的图案。
一路走过来，她发现小巷两边的建筑都是简简单单的坡顶筒瓦，没有夸张的翘檐或者线条，极为简洁明了。
每一种风格的形成，都和所处的地理位置脱不开关系。常年面对湛蓝的大海，往往一场大雨过后就是万里晴空的气候，让万提卡诺在任何时候看起来都很清新鲜亮，呈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典雅气质。
所以，她应该入乡随俗调整一下方向，尽量贴近自然，而不是一味强调宗教的人物和背景，显得过于沉闷。
一心想着即将开始的画作细节，爱洛没有在生活上挑剔什么，随便吃了点东西，立即回楼上的卧室休息。
在海上飘了二十多天，站着都晃悠，她得快点儿适应陆地的平稳，明天就要进入状态了。
勒内安顿好一切，留下厨娘之后告辞离去，他今晚还要和曼蒂斯碰面，去看看画师们的情况。
如果明天安东尼子爵能够见到教宗，预计后天就要进场开工，前期的沟通协调必须在一、两天内完成。
侯爵大人很快抵达，新租的房子需要亲自察看是否合适，一大堆的事情等他处理，因此不能时刻跟在爱洛身边听候吩咐。
当然，也用不着。
长途旅行后的第一夜，爱洛睡得很好，天亮听见海鸥的叫声才被吵醒。没有赖床，起来洗漱过后下楼吃早餐，
丰满的法尔西厨娘布拉泽天还没亮就起身，让门房带她去最近的市场买了新鲜的水果蔬菜，等爱洛坐在阳光明媚的餐桌前时，夹着莴苣叶的甜面包卷和堆着奶油的黑咖啡已经摆在盘子里了。
“真是美好的一天。”
眯着眼睛吃完热量满满的早餐，爱洛上楼来到面对前院的书房。
用来旅行度假的小别墅布局紧凑，面积有限，因此屋里只有一张桌子，光线很好，但最多能摆开一个中型画架。
不过，估计她不会有太多时间在这里画画，要紧的是把画稿整理出来，尽快给画师们分工派活儿。
在船上绘制的样稿都是一式两份，爱洛把底稿锁进箱子里，然后按照内容步骤区分，详细标注出方位和人名，用了两个多小时把一整摞文件分为七大块，保证随时可以执行下去，只等安东尼子爵的消息。
午饭后，曼蒂斯和勒内一起上门，跟爱洛通报画师的安置情况，并讨论接下来的计划。
“肖特画师住进了勒维家单独租赁的旅馆套房，在跟接待我们的教士商量过后，包括随行助手仆役在内的所有人都住进了后山的修道院。这是雅各巴赫大主教提前写信要求给我们腾出来的住处，整整一长排的两层楼，不用支付费用。”
第299章 感觉上当了
派恩·詹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卷发男士, 穿了一件带有流苏装饰的外套，看起来格外灵活机敏。
或许是在斯潘尼王国待久了，个人着装风格偏向当地特色, 让在场的保守派兰吉利人不大适应。
驻外日久的管事热情洋溢的问好，将他手里的画师住宿问题讲解一遍，然后说道：“根据我的调查，即便是单身前来的画师，也没人愿意每天享用修道院的圣餐。预计大部分人会在未来一周搬出来, 我们是否需要做出限制？毕竟工期要紧，住得远路上花时间，难说不会影响进度。”
爱洛撇了派恩一眼，对方一脸为大家好的笑容，再看了看曼蒂斯，没什么表情, 感觉高高在上的贝拉克画廊掌舵人似乎和这位管事并不太熟。
曼蒂斯身为皇家御用画师，之前应该只是听说, 没有和派恩真正接触过。所以，爱洛认为在信任方面要打个折扣，开口反对道：“大家都是成年人, 只是来干活的, 又不是奴隶。想要生活轻松点, 闲暇时领略异国风情其实有利于绘画。嗯, 只要每天能按时出现, 其他的随意。”
试探性的建议没有被接受，派恩摸了摸鼻子, 点头退后，内心做出判断：“眼前这位年轻的女画师, 没有看上去那么单纯，恐怕不好找机会赚外快。”
曼蒂斯充耳未闻，他的眼睛只盯着画作，希望能赶紧开始，后面的准备工作多着呢，自顾自说道：“今天早上收到消息，安东尼子爵将在下午晚些时候觐见教宗，不会共进晚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