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潘尼王国是蛮荒之地,画师们可能要天天吃干面包的传闻是这两天社交场合的热门话题,走到哪里都有人在讨论是真是假。
其实人家的建国历史不比兰吉利短,奥萨尔心里也觉得好笑,进屋喝了半杯茶,才跟爱洛说起他找了不少人打听来的消息:“圣·凯瑟大教堂先前的穹顶画是瓦尔迪斯教会的画师们所作,距今已经超过200年了。多利奥教宗当年竞争上位的时候,来自该国的两位主教投了反对票,所以……”
“堂堂教宗大人隐忍多年后开始复仇?”
爱洛觉得非常不可思议,惊讶的说道:“怎么能这样?天哪,几百年前的彩绘图,不说历史,里面藏着多少传统技法特点和人文思想。说换就换,没人觉得可惜吗?”
“要说全是报复,也并不准确。近几十年来,教廷的教义和仪式为了适应社会发展有了很多变化,很多画面在今天看来确实不容易被信徒接受。教宗大人有自己的主张,本身也更倾向于用平和的善良取代警示的教化,做出这种决定很正常。”
奥萨尔意有所指说道:“不过,谁也不能直接断定教宗大人放过了投票的事。更何况,瓦尔迪斯的现任国王还想自行任命国内大主教,目前跟教廷的关系不大融洽,不好说两者之间没有联系。你要心里有数,教廷内部也分为多个派别,动工以后不要被影响了。”
“我当然不会搭理别人。”
爱洛白了奥萨尔一眼:“你当我傻吗?还能去掺和这些破事?躲都来不及。”
“是的,你这么聪明,肯定能灵活应对各种状况。”
奥萨尔温言道:“我的意思是,除了干活,别的时间最好都离大教堂远一点。嗯,安排画师们住在教廷内部只是权宜之计,熟悉一段时间之后,估计大部分人都会找房子搬出来,修道院可不是什么好居所。”
“再有挑战性的工作,也不大可能让这么多成功的画师长时间待在一个地方。”
爱洛倒是能理解,点头笑道:“只要不增加预算,我都不反对,这些事都归曼蒂斯管,身为主动出头的领军人物,相信他能处理好。”
“我在万提卡诺城里有一栋小别墅,在大教堂西侧不远的居民区,周围环境不错,你住在那里正好。”
奥萨尔开始着手安排爱洛出行事宜,简直成了女画师的生活管家:“虽然贝拉克和客运船行的关系不错,订到了所有二等以上舱位,安全基本有保障。但这段航程不短,你不能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我已经写信让勒内·阿贝在客轮停靠帕合时上船,由他来照顾你。”
爱洛深吸一口气,反驳道:“我是跟着兰吉利的画师团队一起去万提卡诺城,包括安东尼·约克子爵在内的帝国官方人士也会同行。另外,我身边有大管事和女仆,并不是单独出门。”
“他们能顶什么事?”
奥萨尔态度坚定,不容拒绝:“我敢打赌,船上乱七八糟的人会让你不胜其烦。等到晕船期过去,天天开甲板舞会也不是不可能。勒内曾经在斯潘尼生活过几年,对当地的人情风俗很了解。并且,他能负责跟美塞宫联络,在处理各方关系上绝对称职,你正好用的上。”
“似乎有点道理。”
被教廷鲜为人知的内幕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 爱洛没有纠缠奥萨尔擅自插手她行程的事,而是思索道:“这么说来,情况比较复杂, 你想让阿贝大管事给我帮忙?”
“对,”
奥萨尔说道:“你的主业是画画,不好管得太多太细。安东尼能出面协调,贝拉克也可以处理部分杂事,但归根结底, 你是最大的责任人。临时突发事件不可避免,布伦特未必能处理,还是需要得力的人手。”
“我本来打算安排两到三个我们的人作主管,到那里之后再雇佣几个小中介来跑腿,想着多付钱总能靠谱。可要是像你说的各方关系不好把握,还真不能随便让陌生人加入进来。”
爱洛感觉难办, 但在经验丰富的侯爵大人眼里,他能瞬间想出若干解决方案。
出身横跨两国贵族家庭的奥萨尔, 手里的产业纷乱繁杂,不知道处理过多少阴谋诡计,对付这种在他看来十分微弱的潜在威胁, 很是游刃有余, 直接出主意道:“让勒内来和内部人员沟通, 同时盯着整个绘画工程的进展。他手底下有的是男仆, 在万提卡诺的人脉也不差, 如果有人想通过兰吉利的画师搞破坏,他这一关就过不了。”
“看来只能如此了, 真让人郁闷。”
不过是重绘一幅穹顶画,结果不止涉及海量资金, 还牵扯到教廷内部的斗争,听起来像是野蔷薇广场的歌剧情节,权势斗争爱恨情仇,跟普通人的生活天差地别,女画师有点儿烦恼。
“外交大臣的人同期前往斯潘尼,筹备陛下明年的出访活动,会跟你一起抵达。我把手里紧要的事情处理完就乘坐天秤号赶过去,大概会晚到一两天。”
奥萨尔怕爱洛被突然听说内情吓到,又赶紧安慰她:“等你那里顺利动工,我再跟着季风去一趟特其尔国,9月中旬回程正好路过万提卡诺,可以作为当地侨民迎接兰吉利女王。”
爱洛被奥萨尔的安排逗笑了,心底的沉重感不翼而飞,“你堂堂法尔西贵族,怎么能冒充兰吉利侨民?”
“我只是拥有一个他国头衔,从任何角度来说,都是如假包换的兰敦人。”
奥萨尔见爱洛的心情好了很多,笑着说道:“不少帝国商行在斯潘尼有中转仓库,需要什么可以找他们。各家每周都有货到港,捎东西借人都行。”
“他们是跟你有业务往来,我可搭不上关系。”
爱洛大致盘算了一下,上面有安东尼负责和主教们协调,中间是曼蒂斯和他家的管事,现在还有勒内·阿贝连同布伦特,加上两家的男仆,对外联络的沟通渠道覆盖了所有可能的层级,相信即便有意外也能处理,用不着各大商行的人手。
找这些人办事看着着简单,不都是奥萨尔的面子?借用他家里的人手也就罢了,不能全靠他。
不就是一幅被大陆各国都盯着的画吗?
她能搞定。
“这也没什么区别,一切为了女王。”
奥萨尔话里有话,爱洛瞪了他一眼,没忍住笑出来,两人不再讨论严肃的正经事,聊到了庄园停工的近况,计划明年冬天的旅行,度过一个特别且安静的圣诞节。
圣诞次日,曼蒂斯的大管家给爱洛送来四天后启程的一等舱船票,带来了出行方面的最新消息:“贝拉克家包下一艘远洋海轮,会两天内通知所有名单上的画师,并负责旅途中的一切事项,预计在1月20号左右抵达万提卡诺。”
“是曼蒂斯大师在亲自跟进吗?”爱洛问道。
“因为要跟很多画廊打交道,由福尔图·贝拉克先生负责和所有画师沟通。”这位大管事自豪的说道。
“那就非常感谢了。”
福尔图是贝拉克画廊的实际运营者,能让他放下手里的事出面,这是非常重视的表现。不好说曼蒂斯是否想借此机会奠定其领头的位置,但肯定铁了心要把唯一的竞争对手压下去。
爱洛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打算站在一边看看热闹,以为这种画师家族之间的明争暗斗和自己无关。
然而,一天之内,她不得不主动推翻这一论断,被迫卷入其中。
因为在收到曼蒂斯亲笔签名的出行通知后,施雷姆·肖特同一位陌生中年男士未经预约上门谈判,或者可以称之为讨个说法。
“我本人十分荣幸能够参与此次工程。介绍一下,这位是加布力·勒维大师,兰敦勒维画廊的现任主事人。”
女画师肖特不像往日那样亲切和蔼,也没有寒暄拥抱,进屋和爱洛打过招呼,坐下之后开门见山:“福尔图来送船票的时候,好大一通炫耀,据说这幅画的设计稿极为宏伟雄奇,他们贝拉克家要负责整整一个大方向,是能在历史上留下足迹的那种。爱洛,勒维家的实力只高不低,你不能这样忽略我们。”
“啊?”
爱洛愣了一下,摇头说道:“我都没动笔呢,现在只有牧师出具的文字性方案描述,哪儿来的设计稿?另外,从多个方向同时开工是为了加快进度,没有轻重之分。”
“我就说嘛,从画风就能看出来,你绝不是那种莫名其妙张扬的人。福尔图真是好笑,他都不是随行画师,竟敢吹出来这种大话。”肖特长长舒了一口气,话语间温和许多。
她跟爱洛的关系不错,勒维画廊同样出了二十个人,凭什么都得听曼蒂斯的?即使她乐意,别的画师也不会同意。
“蒙托盖子爵女士,请允许我称呼您为爱洛小姐。”
一直安静微笑的中年男士文质彬彬,和那个敢在陛下面前咆哮的胖老头长得很像,但气质截然相反。耐心的听肖特说清楚来意,才用坚定的语气表示:“教廷的穹顶画意义重大,勒维家不能缺席,我们有大画师曾经参与过圣·斯敏大教堂的绘画修补,一定不会给陛下丢脸。”
这还没出发呢,双方为了争夺话语权,已经在背后展开了激烈的交锋。爱洛十分无奈,但这种对立一直存在,不是她能置喙和解决的,唯一的原则是不能影响她的计划。
为了大局,只好细细解释一遍:“这样划分是为了符合我的绘画习惯推进,熟悉的人来上手更快,跟能力技法来自哪里没有任何关系。一共六位大画师,五个都是加西亚画廊的人,总不能说我手里的画师水平高到能碾压整个兰敦绘画界吧?”
“真的只是为了好管理?如果这样……”
施雷姆本人其实不大在意,但身在局中,必须当面询问,这会儿听爱洛说的很有诚意,目光转向加布力·勒维,要听听他的想法。
“我能理解您的安排,不得不说,这一理念十分先进,难怪加西亚能在兰敦声名鹊起,您在经营方面果然有独到的优势。”
加布力不止在绘画上有深厚的造诣,也非常懂得语言的艺术,在吹捧了爱洛一番之后,话风一转,开始讲述自己的难处:“勒维家能够在别的事情上让步,但在这幅画上,绝不能公开认输。我们不寻求更多的存在感,可在明面上,必须拥有和贝拉克家同样的地位。”
他这是非得要一个大画师的名头了?
爱洛皱眉思考,流水线的绘制过程要严格按照她的画稿来,并没有画师过多发挥的余地,只要能指挥好手底下的助理画师,换人其实无所谓。
只是,夹杂一个不懂行的外人,她有把握不受影响,如果连着两个方向都是没有经验的画师,心里就有些打鼓了。
万一有问题,描补调整都不容易。再说了,在人员安排上,她也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嗯,这样吧,”
爱洛看着用茶杯遮住了半边脸的施雷姆,忽然灵机一动,提议道:“画面的中心主图是第七个方向,将由我本人完成。因为忙于前期筹备,一直没有找到助理画师。现在想想,肖特画师很合适作为我的特别助理,跟分部负责人一个级别,拿1000几尼的薪水。她的绘画风格我很了解,可以在核心位置帮上忙,必要时也能代表我跟大画师们沟通。”
没办法安插进生产线,那就进管理层。
爱洛的方式很实用,让勒维家面子里子都有,加布力欣然点头:“勒维画廊极为重视教廷百年来最重要的修缮工程,派出了大量的画师参与,一定能够积累更多的经验,希望在批量宗教画上,我们未来能有合作的机会。”
“感谢您的信任。”
爱洛点头微笑,没有给出积极的答复。
宗教画领域目前数量最多,持续时间最长的订单在贝拉克手里,并且外包给了加西亚,勒维这是要新开发客户还是想抢夺存量市场?
什么都搞不清楚,可不能满口答应,得防止这些人以各种名义挖墙角。
她现在是小有成就的经营者了,说话要留有余地,不能给别人留下可钻的空子。
这些技巧,都是在无数次跟人打交道的过程中踩坑得来的教训,并非她的本意,却让爱洛距离那个单纯无邪,只需要思考画画的小姑娘,越来越远了。
成长,就是这样不知不觉,猝不及防。
第297章 出发
新年前两天, 寒冷的北部气流不再南下,厚重的雪云散去,露出了冬日难得一见的晴空。
上午十点, 画师们带着助手和仆人,先期筹备女王出访的外交人员,以及和绘画项目相关的各方联络人,从茵河港码头登上了前往万提卡诺的客运海轮,迎着太阳等待启航。
头戴高顶礼帽男士们, 大部分身穿长款黑呢大衣,拄着手杖挤在甲板上,跟岸边欢呼送行的人们挥手示意。
不多的几位女士脸孔吹得微红,人人裹着羊毛披肩,扶着栏杆看向船头舷梯处正在告别的青年男女。
海风扑面,浪花微卷, 爱洛穿了一件厚实的圆领蓝缎旅行服,戴着一顶兔毛材质的全额圆帽, 看上去可可爱爱,嘴里说的却是严肃的工作内容:“在船上三个星期,我会完成初稿。阿贝大管事一周后上船, 就让他接手人际往来, 以便尽早和画师们熟悉。”
奥萨尔点头道:“有半个月的时间缓冲, 整个团队也能互相了解, 一两百人去海外为教廷绘画, 比想象中影响更大。今天一早各大报纸都在头版刊登了这个消息,还有记者打算混进来采访, 被水手拦住了。”
“让安东尼子爵头痛去吧。”
爱洛笑了笑:“行李一件不落,人员全部到齐, 一切都很顺利。我感觉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我们斯潘尼见。”
“那里的海鲜饭别具特色,虽然不想承认,但当地的菜肴比兰敦料理美味多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尝尝。”
奥萨尔将乘坐五天后启程的天秤号,只会比爱洛晚一点抵达。因此,两人并没有依依不舍的离愁别绪,顺势贴了贴脸颊,拥抱后立马分开了。
水手正在解缆绳,侯爵大人快速转身下船,让等着看好戏的施雷姆大失所望,走过来笑呵呵说道:“喔,连告别的甜蜜都没有,多好的机会,太浪费了。”
爱洛礼貌的跟两位一同过来的陌生女士致意,然后拉紧身上的披风,笑嘻嘻回应说:“海风飕飕吹的人透心凉,多少甜蜜也冻住了,我得赶紧回舱室暖和一下。”
“要不是为了让全兰敦的人看见我们为了女王前往斯潘尼,谁乐意站在这里吹冷风呢?”
施雷姆身边的年轻女士自我介绍说:“您好,我是伊卢米纳蒂·帕斯托的妻子,为了这次出行,伊卢可是把整个画室的活儿都停掉了。这种炫耀的机会,没有哪个画师能够放弃。”
“说的没错,”
另外一位圆脸夫人笑着说道:“以女王筹备团队的名义前往大陆国家,所到之处全是追捧和尊敬,这可是沾了帝国的光。”
爱洛笑着点头,估摸这位夫人是安东尼那边的人。看来真如奥萨尔所说,船上人多嘴杂,她是需要一位强力的大管家。
谈话间客轮离港,向着深远的大海驶去。爱洛趁着大部分人站在甲板上看风景,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带着莱莉悄无声息的回了舱室。
一早起来忙着出门,她还没吃早饭,这会儿饿得头晕,赶紧取出从家里带来的三明治,饱餐过后,才坐在靠椅上,抿着咖啡观察这间一等舱室。
屋子带一扇小窗,面积普通,但功能齐全,客厅有书桌茶几沙发,靠墙一张长木板,上面放着水壶酒杯之类的物品,是一个小吧台。
隔壁的单人卧室和盥洗室连在一起,另一侧是行李间,拉开柜门,可以睡下一名瘦削的女仆,基本能满足主仆二人的生活需求。
莱莉整理好随身的衣物,从箱子里拿出一张织花毛毯搭在爱洛的腿上,摇头说道:“一等舱这么拥挤憋闷,比繁星号差远了,午餐估计要去餐厅吃。”
客轮离港以后,爱洛就开始考虑设计稿如何下笔,对居住条件的要求反倒没那么高,笑着说道:“那么大的甲板够你用了,不怕冷想透气就去吹风。我们上次住的是船长室,当然宽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