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面生的人吗？”爱洛听到这个描述, 觉得有些熟悉。
里克点头：“看起来不是经常逛画廊的人，举手投足像管家, 给我一种听说但没见过，想来确认到底怎么回事的感觉。”
“我猜，是有人进宫见到了殿下的装饰画，跟风打探而已。”爱洛十分肯定的说道。
她本人很满意《桦树林》，但正如卡罗琳之前所说，有些非传统的风格不是大家短期内能接受的。
这幅画摆出来有一阵了，引起很多人的惊呼，也有人不以为然。除了参加交流的画师，平时的讨论度很一般，怎么一下就受到关注了呢？
能够想到的外力，就是陆续交付给皇室的画被时刻盯住舍维斯特尼宫的人留意到了。
参加公主下午茶会的夫人小姐们少不了恭维殿下的眼光，她的新画，自然水涨船高。
“您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难怪咨询的人总是支支吾吾，对于方向和风格没有具体的描述。因为没见过，所以不确定。”
里克笑道：“我看，您出样稿，安排画一批同类作品，然后以系列的名义展示，估计人们就不会犹豫了。”
“是个好主意。”
既然在新品类的画上，她没有达到让人听见名头就下单的程度，那么，摆上几幅和格丽斯殿类似的画作为样品是理所当然的。
说干就干，基于方便快捷的原因，家中那个耗费了金钱和精力的四季花园成了她的灵感来源，景物普及，颜色饱和，是此类画面的绝佳选择。
画师们绘制的成品尺寸略小，和公主订单的风格一脉相承，不过内容完全不同。
可以让贵族富商们跟风擦边，以示对殿下审美的追捧，但绝不能重复。
公主要的画，无论挂在寝宫还是走廊，必须独树一帜。
画廊的定制画业务正式展开，这一新颖且时尚的装饰类画作很快风靡兰敦，签约画师的工作迅速饱和，整个一楼再排不下更多的画架，爱洛还得找时间积攒样稿，几乎成了专职设计师。
单幅画作的需求激增，流水线产能上的优势有限，爱洛开始找其他画室合作，首当其冲就是大画师伊卢米蒂纳。
先前只大概看过《桦树林》的伊卢米蒂纳重新琢磨过后，评价说：“这种风格乍一看不难，仔细看又很有意思，关键在于思维和立体感。”
伊卢对光影和结构的研究很透彻，眼光毒辣，认为此类画作必须依照教授的步骤完成，核心灵魂掌握在创作样稿的人手里，即使已经形成了潮流，可也不是随便谁画出来都能卖掉的。
所以，他在商量订单的时候强调道：“尽管画法难度有限，但对画师的空间想象力和理解力要求很高。我估计，有一部分人不能接受这种表现形式。”
“没错，”
爱洛同意他的看法，给出了不错的条件：“每一款画稿的成品限量五幅，每月三张样稿，不得私自出售，我提供画布颜料，分为大中小三个尺寸，单价在30到50几尼之间。”
考虑到画师要重新适应新画法，并且每一幅的画面都不一样，爱洛给出的价格比先前船厂的小型画外包订单高很多，伊卢根本无法拒绝。
“预计交付周期在两周到一个月，我最多能安排七到八人来跟进。”
伊卢米蒂纳眼馋归眼馋，但心里很清楚，这将是加西亚的招牌之一，他不能只看到钱而忽略了自己的业务方向，全员绘制不确定未来的定制画，拨出三分之一的团队足够了。
这种类型的画尚在起步阶段，对他来说慢一点更稳妥。
“可以，售价在这里，订单量也不会无休止的增长下去。”
150到220几尼的印象风装饰画，作为冲击市场的新品，蹭上了公主的喜好，比传统的高档定制画价格略低，但还不能确定人们的真实接受程度，要等这一波风潮过去之后，有源源不断的需求才算成功。
当然了，她也不可能只用伊卢米蒂纳一家。
画廊要发展，外围必须要有一批能够配合数量和画法的画室，否则客户上门订画，动不动半年后交付，多热爱这种画风的人也会迟疑，不是等于自我放弃了么？
最后，共有四家画室接受，还得安排有一定水准的画师前来学习，符合要求才能正式接单。
同行们真是又爱又恨，心情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为了新业务，她的那本《光影的秘密》写了一半停下来，大型画的进度耽误的倒不多。
等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全部理顺，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周，正要静下心干活儿，赶一赶书稿，远赴海外的奥萨尔回来了。
六月中下旬，兰敦的天气不错，早晚不冷，中午不热，雨季刚过气候适宜。
一大早，爱洛来到画廊，检查过订单的进度和细节后，回到办公室关上门，准备换上粗布窄袖的工作服去她的专属画室动笔。
刚摘下手套，木门被“砰砰”敲响，传来布伦特惊喜的声音：“奥萨尔船长，呃不，侯爵大人来访。”
“咦？”
不到八点呢，这么早，他来做什么？
达格妮前去开门，爱洛理了理裙摆，确认今天穿的浅蓝色方格日常裙不失礼，一抬头，看见身着硬挺黑色礼服的奥萨尔大步走进来，面露微笑对她说道：“好久不见，爱洛。”
“你这是…”
爱洛盯着他肩上的那条红色缎带，好奇道：“花里胡哨的，你是要去参加宴会吗？这个时间点，似乎不常见。”
“你真是，”
奥萨尔笑着摇摇头，他一向很佩服女画师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偶尔冒出的傻话直率极了，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是正式觐见礼服，我刚从法尔西接受爵位回来，得直接进宫面见陛下。我是想告诉你，朱丽叶塔皇后对你的问候信和侧影小像很满意，顺便把克鲁斯买的矿石送过来。”
“找到产地了？”
爱洛提高声音问道，瞬间忘记了船长大人风尘仆仆归国，第一时间赶来画廊的原意，满脑子都是她的颜料矿。
“是的。大洋南面的一座小岛上，有当地人在开采，码头区随处可见。因为不确定用量，暂时只买了一车。以后每月有船走那条航线，运输不是问题。”奥萨尔看着爱洛弯起的嘴角，声音变得更加柔和。
“太好了。喔，祝贺你，威尔特侯爵？”
爱洛眨了眨眼睛，认真辨认奥萨尔绶带边缘的字母，尝试着拼读出来。
她的法尔西语水平，也不是很差嘛，这么少见的绣纹字也能认出来。
“没错，你念的是封号。嗯，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些矿石？”奥萨尔意有所指的问道。
爱洛回答说：“先放仓库屯着，以后需求增长再逐步加大产量，暂时是够用的。”
“如果你想快速扩产，我那里有现成的大型处理设备。”
奥萨尔的矿山停产后，留下一条相对精密的生产线，反正闲置着，正好可以借给爱洛，如果能入股，那就更好了。
“我目前没有开工厂的打算。”
爱洛听懂了奥萨尔的意思，这个，她现在制作颜料是为了让自己的画具有独特的颜色，暂时不想成为生产商，没那个精力。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提议，要是有计划，可以直接执行。”
奥萨尔循循善诱：“原材料来源，粗加工以及精密制程，合起来就是具有机密技术的新产品，你不想试试吗？”
“殿下给了我新订单，真的没有时间。”
爱洛老老实实告诉眼前的潜在投资人，她的主业不在开厂，而在画画。
奥萨尔摸了摸下巴，沉思了一会儿，点头道：“如果是这样，倒不用着急，你好好经营画廊吧，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两句话就改主意了？
爱洛不解的抬头，见奥萨尔的眉头轻轻皱起来，问道：“怎么啦？”
门外停着一辆大型运货马车，克鲁斯指挥仆人们把大木箱抬进画廊。
爱洛站在门檐下，看着奥萨尔匆匆离去, 让布伦特负责接应招呼，自己回到楼上的办公室，也没心思赶工画画了，思考新晋的威尔特侯爵忽然心事重重的原因。
“是在我提到殿下的新订单之后，他才改变态度的。难道他对公主有看法？不是的, 画廊和殿下脱不开关系，他是支持的。所以，他进宫是干嘛来着，陛下？”
爱洛靠在椅背上的身体瞬间挺直，醍醐灌顶般发现了不可言说的秘密：“奥萨尔是法尔西侯爵，回来之后要在第一时间觐见兰吉利国王, 这是在表忠心哇。尤朵拉公主着手改变舍维斯特尼宫的内部装饰，意味着皇室权利的逐渐移交。所以, 陛下的健康只怕不太乐观，不知道他是在为此担心，还是因为属于国王派别, 没和公主拉上关系而不安？”
女画师用她那来自宫斗剧的政治智慧分析了半天, 感觉没必要浪费时间。
奥萨尔可是继承不了一国爵位, 能在另一国获得同等身份的强人, 哪里用得着她来操这份心？
不管谁当国王, 人家的爵位可是世袭的，还是快点儿去干活吧。
要是能提前交付船厂的大型画, 克努德六世看到帝国日益增长的实力，心情一好, 没准儿各方面还有起色呢。
上午的插曲过去，爱洛回到她的日常节奏，画画累了开始写文章。
那本关于光影的新书，重新捡起来之后，写的没有先前流畅了。
“大纲没问题，但好像前面的细节差点儿什么，是找谁咨询一下，还是买几本书了解呢？”
想到那次是在大雪中的环湖路上碰见的奥萨尔，爱洛觉得，涉及到时代发展过程中绘画技巧的变化，书店未必有早期的资料供她学习，应该去图书馆看一看。
当天下午，让布伦特去打听开馆时间和借阅流程，第二天一早，爱洛带着达格妮出门，步行前往春泉湖畔的兰敦市立图书馆，预备用一整天的时间把需要的内容查完。
预约登记和交费的事前一天已经办好，爱洛出示临时借阅卡后，顺利的进入这座恢弘的建筑。根据指示牌，从侧面的折角楼梯上去，直接来到三楼的艺术区，从四面到顶的木制书架上寻找她需要的专业书籍。
馆内的人很少，带女仆进来的几乎没有，毕竟这里按照人数收费。
实际上馆内有引导员，但爱洛专业特殊，担心临时找的人未必听得懂，她的书房女仆用着顺手，所以没在乎那么点儿小钱。
“拿几本下来？”
达格妮站在宽板木梯旁，半撩起裙摆，只等爱洛一声令下，就直接爬上去。
“嗯，我先看一看再说。”
爱洛呼出一口气，绘画类的书籍堆满了整整一层楼的书架，数量比她想象中多得多。
门口管理员那里的目录看不太明白，想一下子找到想看的内容，似乎难度不小。随便扫一眼，书脊上全是弯弯曲曲的拉丁文和法尔西文，重现了她当年逛书店时不认识字只能看图的经历。
其实也无所谓，很明显，兰吉利的绘画业一直跟在大陆国家后面发展，本国语的相关著作是没有的，她只能想办法提高检索效率。
第一遍找相关单词，第二遍从画看起，碰到全本的理论文字，只看目录，速度倒也不慢。
达格妮站在梯子上，根据指示抽出需要的书递过去，如果有用就留下，没用放回原处。
木地板上很快堆起两摞挑出来的专著，爱洛感觉差不多了，让达格妮用小车推到阅览区，几乎铺满了整张长桌，才坐下为新书的内容查找线索。
陷入瓶颈的是业内解释光影的认知过程，她在这一点上完全空白，要从浩如烟海的书中摘抄出发展历程，弥补缺失的脉络。
中午时分，爱洛去楼下的休息室喝了茶，吃过莱莉送来的三明治，继续回到三楼默读，发现很多画作中没有使用的技法，在一些书里已经有了苗头，只是现实中极少有人实践。
她的书，长处就在这里。
既有理论，还有方法，更有示例，普通人看的懂，行家能上手。
虽然不见得人人能画出来，但方向和路径说的清楚明白，但凡有点儿基础的人，都觉得看到了突破的机会，自然会被大家追捧。
粗粗翻完桌上的十来本书，爱洛让达格妮送回去，新拿起一本继续奋战，忽然听见书架后传来脚步声，有人走过来，站在了长桌对面。
爱洛感觉到落在身上的目光，抬头见是一位陌生的女士，四十来岁的年纪，衣着打扮不奢华但很精致，透露出一股同类的气息。
对方没说话，只是抿着唇盯着她看，被发现了也不躲闪，很有底气的样子。
爱洛放下书，微微点头，心中暗哼一声：“你不说话，我也不说话。这样看别人，真没礼貌，看我们谁有定力。”
反正图书馆要求安静，她又不是好奇的那个人。
“咳，”
陌生女士终于忍不住了，轻声开口道：“您好，是泰勒小姐吧？”
“是我，您是？”爱洛淡淡回应。
“我是施雷姆·肖特，勒维家的签约画师，在贝格曼街见过你。”
果然是一位画师，只是勒维家和贝拉克家平日里竞争多，合作少，爱洛确信她没在正式场合见过肖特女士。
不过，既然在这里碰上了，聊两句也是可以的。
御用画师家的人，都是学徒出身，从小学画，女画师稀少，想必施雷姆从来都是心高气傲，不太会主动跟人打交道。
看在对方年长的份上，爱洛谦虚了一下：“您好，我来兰敦的时间不长，很高兴认识你。”
施雷姆是临时来找一本书，在阅读室见到这位面熟的年轻姑娘，认出是从去年火到今年的爱洛，才不由地走过来打量，其实没什么目的。
“我没听过您讲的课，但是看过您写的书，感觉很有意思，但和我的方法完全不一样。兰敦有一个女性画师沙龙，每月第四个星期日下午有茶会，我是组织者之一，想邀请您参加。”
爱洛汗颜，今年以来，她都是在自己的地盘上组织活动，从不去别人的沙龙。
以前还会去咖啡馆找普通画师交流，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没再履行艺术中心创新总监的职责了。
“呵呵，画廊和学校都是刚开始运行不久，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和同行们交流，等我手里的活儿告一段落才有时间。如果您路过一里街，欢迎到加西亚画廊逛一逛。”
虽然同为女性，好像没什么危险，但施雷姆只是自我介绍了一番，先前她可完全不认识此人。
卡罗琳的提醒还在耳边回荡，怎么能随意去陌生人的沙龙？
婉拒了施雷姆的邀请，爱洛继续找资料，闭馆前终于理得差不多了，在她的书里不到半页的内容，花了六、七个小时才弄明白。
这种需要总结归纳的论述极度依赖平时的积累，着急用当然只能通过看综述找结论来解决，根本谈不上阅读自己感兴趣的内容。
从散发着特殊纸张气味的图书馆出来，爱洛站在广场上，看着绿树掩映下的清澈湖水，叹气道：“根本没有闲心在里面待着，一周七天好像没办法休息。等这本书写完了，一定要抽空来充电，每人2个便士不限时，可比自己买书划算多了。”
天气渐渐热起来，不是烈日艳阳，需要早出晚归躲避暴晒，就是闷湿难耐，暴风疾雨。
博格亚虽然开学晚，但放假时间和贝德拉尔是同一天，不用上课，爱洛也没清闲下来。
整个七月，她都是在这样不太舒适的环境里吭哧吭哧写书画画，听起来十分浪漫悠闲。实际上，巨鲸号正在收尾，同时《光影的秘密》写到极为重要的图例部分，需要来回切换，心很累。
月底前两天，才完成了今年的船厂大型画，和往年动辄提前半月完工的进度相比较，晚了好些天，让前来交接的助理迈伦略有微词：“皇室全体成员很快要去夏宫避暑了，现在送进去，在陛下面前也展示不了多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