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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枝春(怀愫)


面前锦帐中走出道瘦削人影,净尘师太已然换下佛门缁衣,束起了头发。她衣着虽变,望向朝华时依旧满是慈和笑意:“容施主,善哉善哉。”

华枝春/怀愫
朝华满心欢喜, 猛然向前迈了两步,走到了净尘师太面前, 张口却不知该称呼她什么。
净尘师太已然换下了僧衣,出家也只为了掩人耳目……
朝华轻吸口气,叫了她一声:“师父。”
净尘师太先是讶然抬眉,而后笑着坦然受下。朝华虽没正经拜在她门下,却是学到她一半绝技的小弟子。
她点头对朝华道:“我俗家姓王,我这一脉已经传承百年,数百年前是姓姬的。”
姬氏数百年前确是出过一位名震天下的名医。
“你既然叫了我一声师父, 若是愿意, 往后可以跟我好好学。”她教给朝华的, 只有针术和一些简单药理而已, 离真正的倾囊相授还差得远。
听到净尘师太认下朝华这个弟子, 裴忌转动竹轮, 退出殿阁, 只留下她们二人。
朝华跟在净尘师太身后,走到殿后高台,从此处望出去, 绿树碧檐间处处点缀火红榴花榴子, 灯笼一般挂在枝头。
高台上设着茶座, 二人相对坐下, 净尘师太缓缓对朝华道:“你这样聪明, 有些事便不说也该猜到了罢?”
朝华刚才叫了一声“师父”, 这会儿净手, 取水, 烧炉,煮茶。
一道一道工序的将茶沏好, 恭恭敬敬奉给净尘师太。
净尘师太接过杯盏,浅啜一口,缓缓向朝华诉起旧事。
“三十……”净尘师太许久不曾谈起那段往事了,她摇摇头,“不对,该是四十年前了……”
“那时我刚考入太医院当医女,我自幼年起便一心习医道,考太医院是我听说太医院中有间书阁,书阁里收罗了天下医书。”
“可越是以术为重的地方,反而越是……敝帚自珍。”
小小的医女根本不被允许进入书阁,明明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偏偏还藏着怕人看见,。
她一身的医术不受重视,又年轻气盛不肯低头,吃了许多亏。
“医女只是在医官为后妃们诊治时,打打下手的。”
每日做些择药、分药、磨药、称药的工作,做的最接近看病的事,是诊看宫妃们的带下,看她们有没有带下症。
“那时,太后娘娘还是邓选侍,我是王医女。”
选侍是份位最低的,邓选侍又还未承宠,生了病医官们根本不会去看,随意派了个医女过去。
王医女在太医院处处被排挤,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就轮到了她的头上,她提着医箱,穿过宫巷,来到邓选侍的屋子。
朝华没想到净尘师太跟太后竟是相识微时的旧友,她给净尘师太添了些茶,看到盘中摆着新鲜石榴,用银刀破开,挑出榴实奉给净尘师太。
看朝华一直在做小弟子做的事,净尘师太微微一笑,继续说那段旧事。
“也是那天,我看见了一个机会。”她有一身医术却只能看宫妃带下,连太医院的专设的书阁都进不去,她不甘心。
她为邓选侍调理身体,能被采选入宫的本就貌美,蜀地女子更是肤白如莹,她只略加调理,邓选侍便容色摄人。
几月之后的花宴上,邓选侍得到了先帝宠爱,先帝赞她“软光笼细脉,妖色暖鲜肤”。
经她的手,邓选侍很快就怀上身孕,晋位为邓贵人。
她依旧用医术为邓贵人调理身体,让她将要生产之前,自背后望去还身形窈窕,面不生斑。
邓贵人生下皇子又晋位为嫔。
“她当上嫔的第一天,就建议先帝嘉奖我,让我当医官。”
她们太着急了,先帝当时已经有五个儿子,再多一个儿子并没有让他龙颜大悦到破格让女人当医官的程度。
“也是那日,娘娘对我说,会有我当医官的那一天。”净尘师太望着檐牙上的云团,轻道,“娘娘从来都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从嫔至妃,用了三年,从妃到皇后的这一步,十年光景。
邓选侍,邓贵人,慧嫔,慧妃,邓皇后。
净尘师太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
这中间有多少回她看到邓太后挣扎,猜忌,试探,认清,绝望,反击。
旁人犹可,血脉亲人的一刀是扎她最深最痛的,让她差点再也站不起来。
净尘师太不是个好的讲书人,她把这些隐在深处,能说出来的都是最平常的话。
但朝华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她看着净尘师太思绪飘远,等待净尘师太回神才又问:“之后您就能去太医院的书阁了?”
净尘师太笑了:“那会儿我早就能进太医院书阁了。”
妃子是没有权利封官,但前朝后宫都会各自选人拥趸,太医院已经有了自己人,可以大开方便之门。
“皇后当上太后那年,我也当上了王医官。”她当时广选医女,考核她们当医官,那是她入太医院之后最开心的岁月。
朝华之前一直都不明白,按歌诀上说的,十三针要扎的穴位如此重要,圣人为何会相信施针人。
现在她明白了,因为为圣人施针的不是别人,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王医官。
王医官不仅是看着圣人长大的,也是看着昭阳公主长大的。
净尘师太收回望向远处宫阙的目光,向朝华点点头:“后头的事,你该知道了。”她违背她学针那日的誓言,用针害人。
她为圣人施针许多次,这种手段不会让人猝死,只会让他头疼。
日子越久,头疼越重,直到太后可以稳定把握朝局。
施针成功之后她就假死离京,一开始是假出家避人耳目,到后来她便觉得自己跟太医院里那些老顽固没有差别。
“我一心只想精进我的医术,却没想过将它造福万民。”净尘师太道,“我也一样,不过敝帚自珍而已。”
所以她施医舍药,她望着朝华颔首:“还得多谢你。”要不是朝华,她做不了那么多事。
圣人的病越来越重,邓太后觉得目标就要到达,暗中召她回京。
二人隔却十数年再见,邓太后问她:“你现在想要什么?是当太医院的院正?还是你想做别的事?”
人想要的东西总是在变换的,邓太后初当选侍时,想要的不过是一间自己的屋子,夏日有冰,冬天有炭而已。
净尘师太摇头,她早就不想当太医院的院正了,就算她是太医院中第一国手又如何?她想将医术传扬下去。
如今她再不觉得带下症是微不足道的小毛病,在荐福寺中的这些年,她研究民间女子最容易得到的药材,最简单明了的办法,教她们用药。
不知替多少女人看好了带下症。
朝华不禁动容,目中微热:“师太大义。”
净尘师太只是笑,她没有看错人,邓太后许诺她开选女医官,从此各县各州府衙门都得选送医女入京上学。
“娘娘要做的事有许多,这只是其中一件。”
京城会先有女学堂。
要做的事有许多,邓太后玩笑般问:“你为我延寿,总能保我再活二十年罢?”
净尘师太也笑:“娘娘小看我了。”
圣人是不会死的,他还不能死。
朝华禁不住胸膛起伏,连师父的茶壶空了,她都没有瞧见。
净尘师太等到她心绪平复,这才向她说明来意:“请你来,是要教你一套新针法,前三日你看,后几日你自己来。”她说着又补了一句,“病人已经同意了。”
何止是同意,是千肯万肯。
“什么样针法?”
“让人久坐轮椅,还能行动如初,马踏山河的针法。”
朝华呼吸轻滞,净尘师太搁下茶盏,冲她招手:“来罢。”
后殿之中设有一张长榻,长榻无扶手无靠背,跟荐福寺中病人们睡的长竹床相似,榻边摆放着针具,水盆,毛巾。虽日光清澄,但殿内还是点起了烛火增加照明。
裴忌已然沐过浴,只穿着中衣躺在榻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通身散发出水气和薄荷叶的清凉气味。
朝华倏地脚步一顿,净尘师太扭头看了她一眼,她便抬步往前。
裴忌发间还在滴水,本来只是师太为他施针,他是不用洗澡的。可这些日子天气渐热,他怕身上有汗味,被她闻到总归不雅。
看见她面上泛红,脚步迟疑的时候,裴忌略勾起唇角。
没想到下一刻,他就听她说:“师父,我要取我的医箱来,里面有我的手记笔录。”
突然要出门七天,朝华当然带着医箱,不说医箱了,她发间还簪着特制的花簪长针。只是没想到,他们见面不过一个时辰,还当真用上了。
她将披拂在身后的长发几把扎成辫子,又将宽袖卷起来,露出细白手腕。
取出手扎毛笔,飞快就在纸页上画出人形:“请问师父要扎几处穴位?可有歌诀?”
净尘师太满意点头:“有。”把早已写下的针灸歌诀递给她。
朝华飞快扫过,在纸页上画上穴位图,站到净尘师太的身侧,满面肃容:“请师父起针罢。”
裴忌不意她这么快就能适应,这会儿扭捏的反而成了他,薄毯直盖到大腿。
还被净尘师太说:“拉上去点儿。”
裴忌吸了口气,把毯子往上拉了一截,依旧将大半身体盖得严严实实。
净尘师太掀开他的裤管,和颜对朝华道:“看清楚了。”
朝华目不转睛,哪里还顾得上看裴忌一眼。
裴忌洗澡梳头,还特意往浴桶里添了薄荷叶的功夫全都白做了,她眼里此刻根本没有他的脸,只有他的腿。
朝华不看他,他却在看朝华。
见她一脸认真,目不转瞬,时不时低头在手扎上写上什么。
指节如玉,指甲上还染画着淡淡的指花。

“人足上有几条经络?”净尘师太发问。
“人足上有三阴经, 三阳经,六条经络。”朝华稍加思索, 便立时回答。
她们已有一年半不曾见面,也一年半没授业,不意再见第一面师父就考问她基础功课。
净尘师太颔首,她刚才看见朝华在纸上画的图形,穴道筋脉都是对的。
跟着净尘师太将指尖指向裴忌腿上伤处:“这一处是世子当年摔马的旧伤。”年深日久伤口早已经愈合,小腿上却留下两道长长的凸起。
裴忌“摔马”的时候十三岁,骨骼还未长成, 要不是当日净尘师太赶到的快, 他的腿就真瘸了。
“世子当时年少, 我剥去肉中碎骨, 接骨缝合, 他都不曾哭叫。”
朝华从没见过这样处理的外伤, 她怔愣片刻低头把师父说的记在手札上, 还轻声发问:“师父用的是普通针线么?”
她没缝合过皮肉,但她做过针线,凑近看去, 裴忌腿上看不出丝线的痕迹。
好问的学生总是更得师长喜爱的, 净尘师太很是满意:“细针, 藕丝。”
这是她反复试过百余次的才得出的结论, 藕丝比蚕丝更韧, 用藕丝缝合的皮肉, 伤口恢复更快, 病患疮疡症状更少。
净尘师太指着裴忌小腿前侧和后侧两处伤口, 看向朝华。
朝华继续回答:“足太阴,足阳明。”人腿上这六条经络是气血生化之源, 长久不动,气血难生。
太后娘娘特将行宫汤泉给裴忌,不止是为了掩人耳目方便暗中行事,确实是为他调理经络气血用的。
净尘师太觉得今天的教学已经足够,她铺开银针,开始为裴忌扎针行血。
裴忌年少受伤,伤好之后本该加强行血以保经络通畅,可刚开始那两年他不得不日日坐在竹轮椅上。
直到太后手中有了权利,他的境况才跟着好了起来。
要长久下去,三脉衰,气血枯,筋肉肌痹。
好在年轻,正是气血生发的年岁,这才能慢养回来。
净尘师太一面施针一面道:“往后就好了。”只要能像常人一样走动奔跑,便不用再按时扎针行血。
朝华一笔一笔认真记下,净尘师太收针之后,她便放下手札细笔,先替师太绞来巾帕汗。
净尘师太接过软巾摆了摆手,转身点起一枝短香插在香炉内:“你看着他行血,香烧尽了,你来取针,取下针后让他绕殿走上几圈散一散。”
“是。”只是拔针,朝华已经很熟练了,她正色应声。
净尘师太搁下医箱,步出殿阁。
朝华守在裴忌榻边,倒了杯温水递到他手上,让他小口慢慢啜饮。
方才师太在时,他只着中衣半点也不觉得尴尬。这会儿师太走了,他穿着中衣躺在竹榻上,明明上身有薄毯盖着,依旧觉得不自在。
闲着的两只手不住扯动毯子,偏偏腿上穴位遍布银针,他还没动第三下,就被朝华用笔管戳住手:“别动,仔细碰着针。”
朝华也是一样,明明净尘师太在时屋中都是她身上的药草味,怎的师太一走,帐中就全是薄荷的清凉草香味。
自他发间身上一阵阵传来。
朝华耳尖微红,转过目光去翻手札,闷声问他:“你现在觉得腿上如何?”
“发热,发麻。”他知道她紧张了,因为知道她紧张,更觉得浑身冒汗,汗珠顺着颈项滚进胸膛,一身中衣渐渐被汗水浸湿。
“是一阵阵的麻,还是一直在麻?”朝华问得认真,仔细看他腿上扎着针的地方,能看见针端在微微发颤。
“一阵阵的麻。”
“那是经络在行血,还有没有别的感觉?”
裴忌看她飞快在手札上写着什么,捧起茶盏又啜一口温水,他不仅是脚和腿在一阵阵的麻,胸膛之中心房处也在阵阵发热发麻。
裴忌尽力克制呼吸,摇头:“没了。”
朝华笔尖一收,眼看短香就快燃尽,她站起身来,衣裳带起一阵松柏香。
“我要收针了。”
“好。”
“你放心,我手快,不会疼的。”想到上回自己扎他那一下,让他整条胳膊酸麻好几日,朝华赶紧说明,她其实手不重。
裴忌胳膊撑在竹榻上,斜支着身子,看她收针。
朝华卷起衣袖,目视香炉,最后那点香灰掉落的同时,她飞快出手,方才净尘师太是怎么行针的,她便照顺序收针。
因过于专注,反而没了了刚才那点尴尬,她还伸手想要扶起他。
被裴忌伸手拦住:“我自己来。”他总不能只穿中衣站在她面前。
朝华指尖一缩,转身等到帐边去,还特意提高声调:“你……你别把衣袍系紧……”不是想看他散着衣衫,是散开衣衫更利疏散。
“我知道。”裴忌在帐中应她,他换了身干净中衣,又披了一件轻薄长袍才掀帘出来。
因腿足还在发麻,脚步不经有些蹒跚。
朝华立时伸出手去,这才发觉裴忌比她要高出一截来。船中二人都是坐着,后来再见面又是一坐一站,直到此时才看清他站着是什么样子。
他本就有狄人血统,肌肤比寻常男人更白,眼底微绿。
方才扎针行血,此时连唇色都含丹,朝华目光掠过他眉目面颊,看到袍子下的中衣时,她伸回手,转开视线问他:“你能不能自己走?”
要是不行,她就去给他找根拐杖来。
“可以。”
于是裴忌在前款步疏散行血,朝华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裴忌嘴上说着可以,脚下却踉跄了两步,被她一把扶住之后,攥住她的手掌。
不等朝华抽回去,他就问:“你手上的茧子是不是练针练出来的?”
目光清正,一腔坦荡。
“开始练的时候不得要领,这才生了茧子。”她没长绣花女工的茧,倒长了针灸的薄茧,说完这句,她抽回手去。
指掌被他握得发烫,搭着他的胳膊往前行散,绕了半圈才又问道:“七日之后,你就能站着回宫了?”
“是。”裴忌点头,他已经在轮椅上坐得够久了,不必再坐了。
“恭喜你了。”朝华由衷为他高兴。
裴忌缓缓绕着内殿行走活血,时不时回身看她,对她道:“等我腿全好之后,会离开京城……”
朝华还跟在他身后,殿阁外晴光透照,照出裴忌眉间踌躇。
“你想说什么?”
裴忌摇头:“没什么,只是告诉你,我要离京,短则三五月,长则一年半载,到时通起书信就不比在上京城里方便。”
朝华脚尖微顿,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他下一句话,复又跟到他身后观察他的脚步,问,“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还麻么?”
裴忌停下脚步:“不麻了,我现在只觉得饿。”
朝华先怔后笑,笑意轻染眉梢:“阳明脉主管胃经,行血过后是会觉得饿,是你全身经络通畅的缘故。”
她说着步出殿门,夏青守在阶下,听见殿门被推开,几步跳上阶来:“容姑娘有什么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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