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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枝春(怀愫)


徐年与沈聿同牢,他灰白着脸:“沈兄,是我害你,你放心,等见了主审,我一定会说明是我拉你去的林府,你就只去过那一回。”
沈聿还未张口,狱卒就叫了他的名字:“沈聿。”
沈聿抬起头来,以为是终于点到他,要审他了。
牢中坐着的人此时还都是进士,但刑部牢房,一品二品的大员要员都关过,根本不拿进士当一回事。
狱卒叫完他的名字,扔进一包东西来。
沈聿伸手打开小包,小包中包着几张软饼,几包药散,还有一张字条。
借着牢内鬼火似的一点灯油,上面是一行小字。
“设法周全,望自珍重。”
沈聿胸膛急剧起伏,是,是她。

“设法周全, 望自珍重。”
白字条搁在裴忌书案正中,书案两侧一侧是书信名录, 另一侧是奏疏,都是关于此次科场舞弊案的。
字是抄录下来的,并非容朝华的亲笔,裴忌扫过这八个字,心底不知为何泛上点酸涩:“东西,都送进去了么?”
赵轸头都不敢抬:“送了,除了字条, 还有一包软饼, 一些药粉。”都仔细查检过, 没有别的了。
裴忌又过一眼, 这么八个字, 该当让那姓沈的痛哭流涕, 无地自容。
她这样情深意重, 沈聿要是还不回头,那真该剖开看看他有没有心。
赵轸继续禀报:“容三姑娘还写信给韩山平和余大人了。”是匿名信件,没有落款, 只说是关切此事的人, 不日信余杭那边就会收到信了。
裴忌微哂, 再有五个楚六, 凑成个“六六大顺”也抵不过她。
对于楚六这个一早就被容朝华踢出局的傻小子, 裴忌之前并没留心。
那一日是他先藏身到树林中的, 跟着楚六与容朝华进入林内密谈, 最后才是沈聿进来偷听。
楚六人傻是傻了些, 倒还有副赤子心肠,要是楚六的心肠跟沈聿的脑子能合二为一, 倒是当容朝华丈夫的绝佳人选。
“那伙骗子抓了么?”
赵轸点头:“抓起来了。”直到把那伙骗子抓住,楚六才终于知道他受骗了。
他已经把玉佩折扇全卖了,还典当了屋里的摆件花瓶,又淘换出二三百两来,还想着要给人送上门去呢。
怎么都找不到人,这才恍然大悟是遇上了骗子了!
为免他再跟没头苍蝇似的瞎转,余知府的信先到了,楚六看了信,终于想到他还能找省官找师长!
信里余大人还给他指了一条明路,让他拿着信和拜帖去见裴世子。
说裴世子在余杭时曾看过沈聿的文章诗作,对沈聿印象不错,也许裴世子肯帮这个忙。
楚六的拜帖再有两日也该送到裴府了。
裴忌猜到容家不会管,换成他是容家的掌家人,家中女儿被沈聿当作垫脚石,用完了又一脚踢开,此时该下狠手。
容辰谨慎,才没轻举妄动。
他也猜到容朝华会有动作,可当这“动作”真的摆到他面前,又让他气闷。
“设法周全,望自珍重。”
裴忌把那张纸压到奏疏下:“夏青。”
夏青从栏杆上蹦下来,脆生生答应:“哎!”是不是换他去盯人?是不是要他去问案子进度?还是进宫?
裴忌道:“去,到东街的南糖铺子里买两盒糖来。”
夏青愣了愣,买糖?
他应了一声出门买糖时,赵轸提点他:“你呀,多买几盒,下回再差你去,你就不用再跑了。”
夏青老实:“主子平日又不爱吃糖,真多买来了,用不上怎办?”汤山过年时容姑娘送的那一匣子南糖,主子刚吃完。
赵轸摇了摇头,哪会用不上?接下来这几天呐,主子就会跟怀孕害口似的不断泛酸水,会时不时想吃点甜的压一压。
主子还瞧不上人家楚六,楚六都知道要上门求亲。
楚六拿着余知府给的信上门时,做好了要坐冷板凳的准备。
他只有一个举人身份,楚姓在余杭本地是大族大姓,到了上京城实在排不上号。
就算排的上号罢,他还拿不到他堂伯父的拜帖,手里只有一张余知府给的帖,实在不知能不能叩开世子府的大门。
故此楚六换了一身朴素些的衣裳,身边只带了云林惠明,一大清早就跑到世子府门口等着,腰间那条玉带是他最后一条了。
玉带最贵,最值钱,他全当了换来两千两银子,要营救沈兄。
以前是没门路瞎花钱,如今有了门路,他总得跟裴世子表示表示罢,人家也不可能白帮他的忙,又不是活菩萨。
没想到,他连门房的板凳都没挨上,就被人请到府中去。
“世子正在花园中,请楚公子一同赏花。”
楚家的宅子算大了,世子府更大,园中几乎看不到人,走了好一会儿才到花园。
楚六远远看见个年轻男子坐在竹轮椅上,再往前两步,便能看见裴世子生得英姿勃发,可惜……坐在轮椅上。
楚六脸上藏不上住事儿,心里想什么,脸上就明明白白写出来。
他赶紧收敛神色,刚欲下拜行礼,就听裴世子说:“不必了。”
楚六坐在牡丹盛放的花园中,世子不但请他喝茶,还请他吃南糖点心:“你坐罢。”
楚六赶紧站起来谢赏,按规矩吃了口点心,这才忐忑道:“世子,我……我来求您救救我同窗。”
朋友,同窗,情敌。
楚六连客气两句都不会,一股脑把事情全倒了出来,越说越激动,站起来道:“沈兄绝非那等人,他又能吃苦,又会读书,只是……只是时运不济才搅进这些事中的。”
“要说拜见林大人,我也拜见过林大人。”因为楚六没中,礼部列单子的时候根本没把他列进去。
楚六说得口干舌燥,猛灌两杯茶才顺过气来。
等他回神,又觉得自己实在放肆,竟让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连串。
裴忌却一直含笑听着,看他终于说完,缓缓开口:“莫急,你的意思是,沈聿是被冤枉的?只是运气不好,卷入此事。”
圣人张的网,连林谦都不过是这网里的一尾小鱼,沈聿这些不过是虾米而已,只要荣王是他想捉的那条鱼。
“正是!”楚六听见裴世子认可,简直将裴忌当作知己。
裴忌依旧温言:“我曾看过沈聿的文章,文章见人心。又有余大人肯为他作保,楚兄所言还如此情真意切,自然愿意相帮,只是……”
楚六目不转睛盯住裴忌,越听越笑,待听见“只是”时,他脸上又露出紧张的神色:“只是什么?”
裴忌脸上表情露出犹疑之色:“只是此事不仅事关林大人,还事关荣王。”
楚六咽了口唾沫,家中堂伯父眼看他不肯放弃奔走,已经向他说明了利害,还说如果他执意要为同窗奔走,就把他关起来。
“兹事体大,圣人震怒,案子已经从礼部到了刑部,我能做的实在不多。”
楚六望着裴忌的眼神,仿佛裴忌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裴忌依旧在自谦:“不过就是打几个招呼,让主审的官员不要囫囵审案而已。”
楚六整张脸都亮了起来:“当真?”他怕的就是主审官把沈聿跟其它人放在一块,全打成林大人的门生,打成荣王的党羽,那沈聿就真的翻身无望了!
“当真。”裴忌笑得温和,“这样罢,我叫人领你走一趟,去看看你这位同窗。”
楚六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反应过来想给裴忌行礼,被裴忌的护卫一把拉住。
“不必多礼,趁着这会儿日头还早,赶紧去罢。”
出了裴府的大门,楚六依旧像是踩在云上,他为这事又瘦了两圈,没有家人引荐帮忙,他竟一点事也做不成。
万万没想到,裴世子开口事情就成了。
为他领路的是个护卫,楚六同这人搭话:“请问大哥怎么称呼?”
赵轸道:“不敢,我姓赵。”护卫也是有官阶的,这会儿楚六是举人,还不是官身,平称并不为过。
“赵大哥,我当真能见到沈兄么?”
“能。”
一听到能,楚六赶紧道:“能不能带些吃的用的进去?”这才关了七八天了,人都该臭了。
于是楚六买了些吃的,还到成衣铺子买了两身干净衣裳,一件给沈聿,一件给徐年。
徐年……他不敢打保票,但徐年连荣王的请柬都没收到,更容易撇清关系了。
赵轸将人带到刑部衙门前。
楚六眼看着赵轸亮了亮腰牌,这道迈不进来大门突然向他敞开,他被带进刑部衙门,穿过几间堂屋,看见了些抱着案卷卷宗跑来跑去的官员小吏们。
终于到了间小屋外。
在小屋里等了又等,见到了被提出来沈聿。
楚六一把伸手拉住他:“沈兄,你无事罢?”
除了清瘦些,沈聿人还算干净,也并没戴手铐脚镣,比楚六预想中要好的多。
“楚兄?你怎么会来此?”
楚六把余大人如何给他写信,又怎么给他名帖,指点他去裴世子府上求救,裴世子又是如何急公好义的事全说了。
裴忌在楚六的眼中,无异于在世的大菩萨,大英雄!
“裴世子说了,你若当真与荣王一系没有牵连,他会让主审官仔细审理,绝不会错冤了你!”
沈聿远远没有楚六那么乐观,他并没将希望寄托在压根没见过面的裴世子身上,但他向楚六深深作揖:“多谢楚兄。”
跟着他向楚六再次作揖:“楚兄,我想请你设法见一见容姑娘,告诉她,我确与此事无关。”
她肯送信进来,必是相信他的,可他还是希望能告诉她。
沈聿将那张纸条塞进领子,时不时便摩挲一下。
楚六一口应下了:“放心,我会去见三妹妹。”把这些原原本本全说给她听。
探视时间只有片刻,沈聿又被狱卒带走。
来时楚六一路疾行,离开时他又提起心来,不知何时才有个结果,不知不觉走到路口,将要与赵轸分别。
“赵大哥,烦恼你了。”楚六又作揖。
赵轸想了又想,决定出手,总不能主子做了这些事,一声好也落不着罢?
他道:“楚公子,我家世子帮手的事……”
楚六反应过来:“我明白我明白,是不是不能说,放心,我一定保密!”
“不是。”赵轸知道他会去见容姑娘,“外头人瞒着些就好,至亲可信之人也不必瞒着,说出来也安心。”
楚六愣愣应声,就见赵轸脚步一拐,拐进南糖铺子去了。
方才在裴世子府上吃的也是南糖,楚六牢牢记下,以后备谢礼,少不了南边的糖果点心!

一进三月, 上京城霎时就暖和起来。
海子里的水早就化了冻,容府处处都换下暖帘, 铺设竹帘,后花园中还架起了凉棚,预备再过些日子赏花
朝华虽不出门,楚氏那边还是派冬青送来了清凉帽。
冬青道:“京里的规矩是到月末一同换凉帽,我们夫人选了这些样子轻巧的给三姑娘送来。”
凉帽上缀了成串细米珠,覆着一层鲛纱,阳春三月戴出去, 既能遮阳又能观景。
朝华知道冬青是找了个由头来看看, 看她知不知道外头的事。
给韩山长和余大人的信才刚送出去两日, 消息回来的没那么快。
纪管事想尽了办法也只能送些吃食和药进去, 既不能, 也不敢让沈聿传信出来, 夜夜苦等, 实在焦心。
朝华拿起凉帽,与冬青闲话:“今年的珠子比往年还细密些。”
冬青也笑了:“等花会踏青,三姑娘戴上必定好看。”
甘棠提着食盒打帘进屋, 捧上酸梅饮:“大夫人前两日送来的黄花鱼也极好, 这些东西咱们在余杭时倒不觉得稀罕, 进了京城还成了难得的东西了。”
芸苓引令舒进屋, 令舒一看见冬青就知冬青是来做什么的。
冬青站起来告辞, 她看也看过了, 连小厨房这些日子送来的菜三姑娘吃的多不多都问过了, 各处都没有疏落:“我这就当差去了。”
朝华还以为令舒也是来当眼线看着她的, 没想到一等冬青出了院门,令舒就从袖中取出封信来, 往朝华怀里一塞。
天才将将有些热,令舒又拿起扇子,她面颊微红,不住给自己扇着风:“六狗子给你的!”
朝华微愕:“楚六哥?”
令舒捧起桌上的酸梅饮子喝一大口:“他把这东西夹在贺信中……得亏是我看,万一叫别人瞧见了怎办?”
二房只有周姨娘在京城,令舒的嫁妆走礼全归她自己管,楚容两家既已定亲就得按节走礼。
或是些新鲜花卉,或是些时令吃食,或是楚家大房想到要给未来媳妇的料子首饰。
几乎是按月送来,这些东西楚氏根本不过眼,娘家怎么送来的,就怎么叫人送到二房去。
今儿一大早突然送了一道火炙鸭子来,配着切得细细的瓜丝葱丝,还有刚摊出锅的薄皮饼子和鸭酱。
来送东西的还是楚六的大丫头初一。
初一一脸尴尬笑意:“我们公子突然想起来,他还从没恭贺过四姑娘与四公子结亲,特意送了这个来。”
初一奉上贺帖,令舒打开贺帖一瞧,里夹着封信,是给三姐姐的。
以往楚家二房还没跟容家三房闹僵时,楚六就是这样,吃到什么好吃的,外头时兴什么花粉,都要给朝华送一些。
可那是以前,如今还送这信做什么?
令舒想来想去,还是把信送来了,楚六又没考中,还能说什么呢?总不会让三姐姐等他罢?
朝华接过信来,走到妆奁边取出小银剪,她以为楚六信中还是以前写过的那些话。
谁知拆开信只看了两行,呼吸就微微急促。
令舒还在喝酸梅饮,口中絮絮:“那鸭子油腻腻的,我全分给五弟六弟吃去了……怎么了?”
看见朝华脸上变色,令舒放下琉璃小碗:“出事了?”总不会是六狗子把沈聿的事儿告诉了三姐姐罢?
朝华片刻就镇定了脸色,转身对令舒道:“六哥说,他想见我。”
“他还没死心啊?”令舒有些意外又有些感慨,不愧是六狗子。
两家的婚事已是铁定不能成了,要是早早能成,那真是阿弥陀佛,偏偏不能,何必还黏黏糊糊。
朝华将信叠起:“要不然就请他到家里来,见一面。”
令舒蹙了眉头:“祖母大伯母要是知道,怎么说好呢?”
“不必经过祖母大伯母,就说是五弟请人来家里的。”朝华怕令舒不肯应,对她道,“总得把话说明白。”
朝华语意模糊,让令舒以为楚六信里写的还是那些求亲的话,心里向楚六赔个不是,但事情还是要办。
“在家,总比到外头去方便。”
朝华这话一说,令舒当即点头:“是,还是家中更方便些。”万一三姐姐出门在街上看见招贴状纸邸报的,不就知道沈聿已经
下狱了。
容五这些日子,又要去会馆等消息,又要安抚那些冲动的举子们,他们这会儿已经到布店去买白布。
只等着披布上街,到文庙去哭庙了。
容五年纪虽小些,到底出身官宦之家,这些天又跟大姐夫和弟弟一块在伯父的书房中议过此事,知道利害关系。
劝几个平素交好的举子:“就算哭庙也不能这会儿哭,里头还没审出个结果。”
百忙之中,容五替姐姐请来了楚六。
楚六正等着容家人来请,都不用容家把帖子送去楚家,惠明就在容府外头那条街上来回溜达。
朝华楚六二人就在西花园北假山上的陶然亭内碰了面。
令舒和容五容六都在假山下方不远处的鱼乐榭内坐着,这会儿天气暖和了,一涧清泉顺着假山流入池中。
容六伸长了耳朵:“泉水声也太大了些,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呀。”
令舒扫了眼傻弟弟,打开食盒吃瓜子果干:“要是泉水声不响,三姐姐也不会选在这儿见面。”
从假山下看上去,只能看见二人对坐,鱼乐榭的檐角一拦连脸都看不见,三姐姐可真会挑地方。
亭中朝华低声问:“你见到沈聿了?你怎么见着他的?”虽不是瞧不起楚六的意思,但楚家不帮忙,楚六能做的比她还少。
她手下还有纪管事,楚六信得过的不过身边两个书僮而已。
楚六半点也没听出别的意思来,他憨憨点头:“是!我找了好些人都是只拿钱不办事,终于收到了余大人的信!他给了我拜帖和信件让我去找裴世子帮忙……”
陶然亭中设有石桌石凳,二人对坐,朝华本来不由自主倾身朝向楚六,听见“裴世子”三字,她身形微微一顿,身子直了几分:“裴世子?”
楚六出了考场就瘫在床上,从床上起来又为沈聿奔走,京中此时最大的事就是科场漏题一事,根本没人再嚼风月舌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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