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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枝春(怀愫)


芦菔还在挨家给街坊邻居送喜饼,白菘放完西瓜想去帮忙,看范老管事还坐在小院桌边发怔:“范爷爷,您真不进屋躺一躺?”
明明在马车上好了许多,怎么眼睛又木了。
他赶紧又拿一枚仁丹送到范老管事嘴边:“您再含一颗。”
范老管事含上一颗,也许今日确实是热昏了头。
白菘倒了茶来,搁在他手边。
“范爷爷,您是不是被容家的富贵给惊着了?”白菘乐呵呵笑出声,“我和芦菔头回上门的时候,那都不敢迈步子!”
容家比县太爷家还富贵!
等到去过容府,才知别苑的亭台楼阁都轻灵风流,容府才是真的雕梁画栋,富丽堂皇。
公子头回上门就一点不怵,怪不得公子是公子呢。
范老管事口中“唔”应一声,仁丹顺着喉咙没下去,一股凉气冒上来,他摇摇了头:“老了,不中用了,这才跑了几步,脑瓜子就有些发懵。“
“您好好歇歇罢,今天晚饭公子必要回来,我去买几个凉菜?再买块豆腐来跟皮蛋拌一拌?”
公子在山上膳堂用饭,几乎是不下山的,但今日去容家送传红礼,必会下山。
范老管事一听沈聿要回来,赶忙叮嘱:“那就做几个清爽的小菜,再加个白切肉罢,我看这些日子公子瘦了好些。”
范老管事知道自家公子的性子,读起书来不惜心力,得多吃些肉补补力气。
“哎!”白菘答应着出了门,夏天猪肉放不住,得现去肉摊上割来。
白菘割了一刀五花肉请隔壁的黄娘子整治,多切的一段就是送给黄娘子家的。
黄娘子连声“哎哟”,笑圆了一张脸:“白菘小哥可真是的,就是费些柴而已,哪用给这么多。”
黄娘子丈夫跑船去了,家里有个小闺女,听见有肉吃,在隔壁院中欢叫。
黄娘子教她:“还不谢谢范爷爷。”
小女孩都没出门,贴着院墙嚷:“谢谢范爷爷!”
双茶巷小院挨着小院,在自家院中便能看见隔壁邻居家的厨房灶台,墙上都有孔洞,隔墙递个盐罐油壶方便得很。
坊与坊之间有或大或小的井台供取水用,街坊四邻住得近,走动也频繁。
范老管事在院中一坐就想起了在榆林的日子,那时住的也是这样的小院,邻里都是小官吏的家眷。
公子租下这间小院,他可能自己都没察觉到,虽南北风貌有异,但规格差不多。
也是这样烟火,这样热闹。
许是因为这院子,许是因为这些和气的邻居,范老管事忽如置身故地,想起了已经久远都没再想过的事。
他把白菘叫到屋里去,问他:“今儿咱们在容家大门口,遇上的那个姑娘是容三老爷的二千金?”
白菘扒拉着邻居们回的果碟,一盒瓜子核桃一把蜜枣子,他拿起干果磕开尝尝:“嗯!”
“那,她是容家三姑娘的亲妹子?”
“当然是亲妹子了!”白菘吃着核桃仁笑了,“论爹那是亲的,论妈那不是。”
不是一个娘生的,容五姑娘是庶出。
白菘只以为范老管事是在了解容家,他生怕自己嘴快把不该说的也秃噜出来,往嘴里又塞一颗核桃仁:“她是姨娘生的女儿,就是原来那个掌着家的罗姨娘。”
“姓罗呀?”范老管事喃喃。
白菘看范老管事有兴致,左右也没事做,便说起了这个罗姨娘。
要说罗姨娘对他们其实挺好的,给的屋子舒适不说,连被褥都预备了薄的厚的两种,还有衣裳。
白菘到现在都可惜那两身冬衣,要上京城去正用得着冬衣的。
可说是处处殷勤备至,对他们公子也不曾自恃身份。
因是姨娘不是正室,打照面都隔得远远的,压根就没有让公子给她行过晚辈礼。
白菘数着罗姨娘的许多好处。
范老管事又问:“那你怎么说如今掌家的是三姑娘,又说门房上原来给的都是茶叶渣子?”
白菘压低着声音把罗姨娘和管事勾结用三姑娘的嫁妆银子做生意的事说了。
“司书说的,好几千两的利润呐!”
白菘到这会儿才感慨:“范爷爷你不知道,我原来还以为罗姨娘瞧中了咱们公子,想把容五姑娘说给咱们公子。”
范老管事突然激动起来:“当真?她说了?”
白菘失笑摇头:“那哪能呀,大户人家结亲,您以为跟咱们乡下似的,张口就许人?但她对公子好啊。”衣裳吃食笔墨纸砚,样样给的都是好东西。
范老管事脸色变幻不定,又问:“那,那容五姑娘今年几岁了?”
白菘哪里知道,但他知道容三姑娘的岁数,合生辰帖时都有写:“三姑娘十六岁多,那五姑娘比她小上一二岁?我好像听司书说过一句,府里要给五姑娘办及笄礼。”
那就是十五岁不到。
范老管事算着年纪,又问:“那个姨娘多大的岁数了?”
白菘简直莫名其妙:“范爷爷,你是不是还不舒服?怎么尽问这些?”都说起糊话来了,怎么也问不到人家姨娘的岁数上去。
“这个我真不知道,三十来岁?您这是怎么了?要不要躺会?”
范老管事摆摆手,沉默了半晌他才又问:“公子是不是当真很喜欢容三姑娘?”
白菘含颗蜜枣:“真!比真金还真!”
“您是没瞧见,反正我跟了公子七八年,从没见他这样过。”白菘芦菔不知榆林旧事,是沈聿回衢州读书之后,沈老夫人给孙子买来的书僮。
他原来也不知到底哪个姑娘更好些,全凭公子的喜欢,公子喜欢三姑娘,那就是三姑娘最好。
范老管事闻言摆了摆手:“你去预备饭罢,我要躺一会。”
白菘贴心的给范老管事递上一柄竹扇,转身出屋忙着去备饭,黄娘子家灶上煮猪肉的香味儿都飘过院墙来了!
算算时辰,瓜也湃好了,等公子家来正好开饭。
小屋虽是临时租住,但打理得很是齐整,竹床上支着布帘挡蚊蝇,范老管事就躺在布帘里,隔着昏黄光线阖上了眼。
沈聿散学下山,院中小桌已经摆上了饭食。
白菘用井水绞帕子给他擦手,沈聿一面拭汗一面问:“今日如何?”
“那还用说,范爷爷出马事办得可漂亮了。”白菘拿出蒸好的馒头,又把白切肉端上桌,“就是范爷爷累着了,人在屋里躺着呢。”
沈聿一听转身走进屋内:“范伯?要不要请大夫来瞧瞧,便是中暑也不能轻忽。”
范老管事挣扎着想起身:“不用不用,我歇歇就好了。”
沈聿摸过他掌心,又点灯看过脸色,以为只是累了着了,笑道:“后头的事要等八月再办,范伯安心等着罢。”
说完吩咐白菘去买点米粥来给范老管事喝。
坐到桌前,吃起晚饭来。
院中合欢花树红开翠合,芳气如烟,沈聿坐在合欢花树下吃饭,时不时便有红蕊落在桌面上。
芦菔只见红蕊纷落,公子丝毫不恼,落到菜上馒头上,都用筷尖轻轻挑起来搁到桌角,再继续用饭。
芦菔刚想当没瞧见,就看见范老管事站在窗边望着公子,眼中满是担忧,待想细看时,范老管事转过脸去了。
永秀给父亲请完安,又到云墙边的月洞门边,规规矩矩行了全礼,对着空空的庭院道:“女儿给母亲请安,女儿回来了。”
守门的婆子依旧是一身老绿,恭恭敬敬立在门边,听见了也好似没听到。
百灵等永秀请完安,对两个守门婆子道:“烦妈妈们通报一声,我们姑娘想见三姑娘,有要事要说。”
要事就是五姑娘的及笄礼,以及容老夫人已经答应了肯放姨娘出去。
守门婆子互望一眼,这个时辰,三姑娘还没回来。
守门婆子笑道:“要不请五姑娘明儿早上再来罢,这个时辰就要关门了。”
这话说完,永秀颇为惊诧,自姨娘被关之后,她在别苑确是大不如前,但底下人并不敢对她不恭。
这两个守门的婆子竟连问都不去问一声……
百灵皱眉,这种事自是不能忍的,她刚要上前说什么,就被永秀按住。
“既然如此,明日再来也是一样。”永秀说完,带着百灵白鹭离开。
连白鹭都觉得这事不该,五姑娘也不能这样忍气吞声。
直到回到芙蓉榭,永秀让白鹭去沏茶来,才对百灵道:“姐姐……是不是不在?”说完招来了莺儿。
“这些日子家里出了什么事么?”
莺儿摇头:“没什么事啊。”除了按姑娘的吩咐日日去厨房给罗姨娘加菜之外,她都守在屋中,一天一桩事也没有,还觉得有些厌气呢。
“哦!”莺儿想起来了,“这些日子三姑娘苦夏,初一十五那两天的回事,有两回都没来。”
两个月四次,有两次没出现。
永秀瞪圆了眼,她越想越觉得这事不对劲,姐姐是不是时常出门?是去见沈公子?
百灵赶紧劝:“姑娘,三姑娘干什么都与咱们不相干!可别在这个时候招了三姑娘不痛快。”
“我知道。”永秀点头,她哪会去招惹三姐姐,她只想好好的把姨娘送出去。
祖母说是去清修,苦虽苦一些,但总还能出来晒晒太阳,看看花树,比天天在屋子里关着要强。
永秀缓缓吐出口气:“明儿一早你记得叫我,我要早早去见三姐姐。”

云墙门一关, 东西两院中,便只剩下廊灯还亮着。
濯缨阁内甘棠守着灯烛做针线, 听见院廊上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知道是姑娘回来了,赶紧放下活计拨亮灯火,到门前去迎。
今日甘棠轮休,屋里已经预备下了冰盆吃食和香汤。
芸苓青檀刚掀帘进屋,就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柏子香,如置身松林间叫人心神一爽。
甘棠接过二人手里的东西:“你们俩都快回去歇着罢, 姑娘这儿有我和紫芝侍候就够了, 沉璧人呢?”
朝华解下佩囊挂到衣桁上:“她今儿摘了张大荷叶顶在脑袋上, 没晒太阳。”
别人都能轮休, 沉璧天天都要跟朝华出门, 她又不像别的那丫头那样愿意缩在船舱里, 偶尔还帮着洪娘子掌掌船, 三伏天还没过,她人就晒得黝黑。
甘棠给她调配了珍珠膏,里头搁了薄荷汁, 天天回来按着她敷。
沉璧不愿意, 甘棠道:“你是姑娘的贴身女婢, 等天凉快些, 外头宴多着呐。”
之前姑娘总是避开各家的宴请, 是不想像篮子里的菜那样任人挑拣, 如今定了亲事, 少不得要跟着老夫人和大夫人出门走动的。
她们是贴身侍候的女婢, 陪着出门也得像样才成。
“再说了,你都晒得褪皮了, 就不觉得疼呀?”光看看她晒红的脸颊,甘棠都觉着火辣辣的疼。
沉璧听话抹药,每到夜里就顶着张抹满了珍珠膏的脸在院子里练鱼叉,吓得芸苓晚上都不敢往外头望。
甘棠见姑娘今日竟有心情闲话,立时笑了:“哑娘好得多了?”
芸苓青檀都喜盈盈点头,芸苓快活道:“可不是嘛,哑娘能记得所有人的名字了!”连她和青檀的名字都能分辨出来!
哑娘原来最怕牛二嫂的肚子,前两日牛二嫂临盆生产,生下个漂亮的小女婴。有萧老大夫给她调养身体,女婴生下来哭声都响亮得很。
哑娘隔着窗户看着,口中“唔唔”出声,摇头比划。
三丫轻轻拍着她的背:“不抱走,大家还要给她起名儿呢。”
牛二嫂躺在产床上,她想给女儿起名叫牛大花。
萧愔愔买了彩纸风车和画着白胖小娃的拨浪鼓送给小女孩,她听了牛二嫂的话差点把头摇成拨浪鼓:“不成不成,这个名字也太难听了!”
陈婆子掰着手指头:“七月里生的,叫个荷花罢。”
萧愔愔倒抽口气:“牛荷花?”这也没好听到哪里去。
最后是朝华问:“那牛二嫂姓什么?”她都已经被夫家卖了,也不必非给女儿用夫家的姓。
牛二嫂姓金,最后就叫金荷花。
萧愔愔终于点头:“姓金多好,叫什么都好听!”
哑娘傻站了好一会儿,咧开嘴笑了。
今天她认出了所有人,还叫出了小女孩的名字,还知道她不能吃糕,只能吃奶。
哑娘的神志越来越清明了。
朝华心绪极佳,转进内室,解衣泡汤。
甘棠捧着软巾进来,坐到小杌上替朝华通头发按穴位,轻声回禀:“今儿沈公子遣范老管事来送传红礼。”
鹤顶纸的五幅全帖和压帖用的金玉如意簪子都搁到姑娘床头上了。
朝华想到沈聿,神色更是一松。
甘棠看她眉目疏散,用玉滚珠给她松筋,接着又禀:“五姑娘也回来了,她给夫人请过安,还想来见姑娘,门上给回了。”
“还有,五姑娘回来之前,徐管事家的余娘子来了一趟。”
朝华依旧阖着眼:“是说及笄礼的事?”
“不知,应当是罢。”甘棠放缓了语调,“余娘子来时我说姑娘正在夫人房中午歇,明日再请她来见。”
余娘子是小徐管事的妻子,徐管事是王妈妈的儿子。
她来,是替祖母传话的。
“知道了,请余娘子明儿上午先来,永秀……我去西花厅见她,请洪娘子午时撑船。”
中午出去,那就得顶着烈日。
甘棠不忍:“姑娘,要不然歇一天罢,天也太热了。”
天热难挨,末伏越近越是热得人烧心,姑娘一日比一日清减了,天天看是还不觉得什么,但裙上腰带越抽越长了。
“哑娘好不容易好了起来,不能断针。”一月一次去荐福寺舍米面粮油,连着两月一点消息也没带回来。
但哑娘一天比一天见好,朝华的焦躁之心慢慢淡了。
“是。”甘棠收起玉滚珠,往桶中又加些热水,放下帘子到外间去,往香炉里添了几角柏香,就不再打搅姑娘休息。
朝华披散着寝衣出来,长发用几根长簪挽起来,走到桌前。
桌上是几屉点心一壶温茶,她随手掀开纱罩,看见里面有一碟船娘五彩团,是太湖边的点心,一看就是真娘做的。
先吃了五彩团,才到床头去看金玉如意簪。
朝华一拿起来就知不是银子镀的,簪头是羊脂如意云,簪身是全金的,细虽是细些,但确实真工实料。
朝华走到窗桌前,对着镜子,将细金簪比在发间。
窗外夜风徐来,月暗庭幽,萤光拂草。
朝华拉开妆奁,仔细将金簪收到匣中,自镜里看见身后墙上的挂画,从原来的云山避暑、采莲归舟图换成了织女乞巧、楼阁芭蕉。
这才想起还有两日就是七夕佳节了。
与沈聿约定“来日方长”之后,他们二人就再没碰过面,算一算已经将要两个月未见。
朝华的目光投向桌上的彩笺,十二花笺上印的已是荷花,她刚想伸出手,又缩了回来。
八月初一入贡院,他还是沉心用功的好。
永秀起了个大早等着,青檀来请:“三姑娘请五姑娘去西花厅。”
永秀本也料着了,行到花厅时,里面已然摆上冰盆,垂下缟纱,三姐姐在里头等着她。
朝华听见脚步声自帐本间抬头,看见永秀点了点头:“坐罢,去祖母身边住了两个月,人看着倒是沉稳了好些。”
永秀本垂着目光,没想到姐姐一开口会跟她说这么长一句话。
她刚抬起头来,还没回答就吃了一惊,脱口而出道:“姐姐,你怎么瘦了这样多?”就算苦夏也不该瘦得这样,就这么坐着看上去人都很纤薄。
朝华微怔:“近来暑热。”
永秀本待忍耐,到底没忍住:“姐姐有没有请大夫上门摸摸脉?”
“无妨。”朝华正跟萧老大夫学把脉,日日都摸脉象,瘦了只是因为每日去庄宅施针耗费了心神而已,等到秋天也就补回来了。
“坐罢。”朝华指指面绣墩,又看向甘棠,“取冰茶来。”
酷暑白日喝的都是冰茶,取上好的茶叶与煮过放凉的山泉同置壶中,经夜浸泡,喝的时候再放入冰块,沁凉解暑。
甘棠奉上冰茶,永秀捧着琉璃杯盏啜饮一口,不等朝华询问她就道:“祖母说我的及笄宴要在老宅里办。”
朝华点了点头。
永秀又饮口冰茶,大胆开口:“祖母答应我,在我笄礼之前把姨娘送出去清修。”
这事,一大早余娘子已经禀过了。
余娘子过来时,朝华正在用早膳。
甘棠引余娘子进屋,她刚要行礼,甘棠便扶住她,请她坐到圆凳上,给她也奉上一杯白牡丹冰茶。
朝华舀起口燕窝粥,先问余娘子家中如何:“余婶子的孙媳妇算着日子快生了罢?到时可得记着给我送红蛋,我这儿三朝礼已经预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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