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四个要是等到他想到,那都得拖过二十岁。
 韩山长只当耳边刮怪风,继续慢慢悠悠说:“只有咱家有女儿?定则也有两个女儿。”
 韩夫人柳眉一竖,一巴掌拍在竹杆丈夫的背上:“把你那叆叇戴上,写信去容家,问问是不是。”
 韩山长大摇其头:“不可不可……”
 “不可”了七八个来回,还是写信送到容寅案前。
 容寅笑望向沈聿:“不着急看文章,先同我说说书院里日子如何?你们山长对你怎么样?”
 容寅简单两句问话, 便让沈聿全幅心神思考如何回话。
 他斟酌开口:“小侄平日与同窗一道读书论经义,还与五弟六弟一起爬山对策。”
 沈聿知道容寅不喜楚六, 此时要是提上一句必能抬高他自己,但他一字未提。
 “山长每月讲学两回,每回讲学,院中所有同窗都会到明道堂前听讲,我也只在讲学时见过韩山长。”
 简而言之,就是他绝没因为是容寅举荐进书院的,便打着容家的旗号占便宜。
 容寅笑着引沈聿坐到窗前, 小厮奉上茶果, 容寅笑说:“来, 坐下来谈。”
 “你们山长送来好几封信, 夸你学业好, 德业好, 还说你闲时在抄经佣书?”
 沈聿如实回答:“是, 偶尔抄写,这样练字不费自家笔墨,也能练习卷面不污。”
 抄写经文错一字一笔都要重新来过, 科举写卷也是一样, 若是卷面上有涂改, 不论文章如何, 先判定低一阶。
 容寅本想劝他科举才是正事, 听到这么说, 竟觉得很有道理。颔首又问:“你们山长夫人, 你可曾见过呀?”
 一句山长夫人, 沈聿立时明白了容寅的意思。
 他久在书院,身边除了楚六, 走的最近的是徐年。
 徐年与他一样是贫生,一样是靠免杂费进的书院。还是徐年告诉他可以去找王掌书接抄书的活,后来又是徐年见他字好,指点他抄经书更赚钱。
 山长和山长夫人的事,沈聿也听徐年说过两句。
 “山长要是不戴叆叇,三步之内男女不分,但山长夫人的眼睛可利得很,几百人里一眼就能相中女婿!”
 “你不知道罢?山长家四位女婿全是咱们书院的。”
 徐年这两句闲话,沈聿听是听了,全没放在心上。
 可从容寅嘴里说出“山长夫人”四个字……
 他立时接口:“确是曾听说山长和几位讲书直学的家眷们都住在书院后院,只是从未见过。”
 容寅听了,知道是韩夫人在悄悄相女婿,沈聿还不知情呢。
 他颇有些踌躇,有心想挑明,又觉得事情还没进行到这一步。可要是不暗示,万一韩夫人抢先出手,有师恩在前,沈聿答应了怎办?
 那不就错失了好女婿的人选?
 容寅静默片刻,沈聿率先开口:“小侄上回拜见过老太太,这些日子凡五弟六弟有的,老太太也都记得小侄,实在是慈爱。”
 自上回拜见过容老夫人,容家送东西上山,都少不了沈聿的那一份。
 两抬食盒挑进学舍,除了容五容六,楚六是姻亲家的子侄自然有,那些与容五容六交好的同窗们也都各有一份。
 昨日沈聿才收到容家送的香糖点心。
 楚六先还不疑有他,以容家的周到自然是人人都有,何况沈聿还正经送了份礼给三房小少爷。
 楚六还向沈聿介绍说:“容家的糖那是城中有名的,春玫瑰,夏薄荷,秋桂花,冬松子。现在这会送的定是薄荷香糖。”
 揭开盒盖一瞧,果然是一小盒薄荷糖,颗颗糖果都呈绿色,闻着就有薄荷的清凉香气。
 糖里搁了冰片甘草,还有醒神的功效。
 楚六看看自己这盒,又看了看沈聿那盒,两盒是一样的。
 年年容家送糖果来书院,总是他的跟容家兄弟的一样,他是姻亲,别人不好说什么。
 怎么沈聿拿的跟他一样?
 沈聿看他的脸色,问:“怎么?”
 楚六摆了摆手:“无事。”必是容家知道他与沈兄同住一间学舍,这才送了一样的,免得二人尴尬。
 哪是送给沈聿一样的,是送给楚六一样的。
 要不是看在楚氏的面子上,依容老夫人的脾气根本不会再请楚家人去容家作客观礼。
 容寅手执茶盏听到母亲给沈聿送吃食点心,略略明白过来。
 沈聿几乎要叹息了,搁下茶杯,站起来整过衣袍,提声开口:“待秋闱之后,若能榜上有名,小侄想正式登门拜见老夫人,不知可否?”
 这下容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榜上有名,正式拜会,那不就是提亲的意思!
 容寅哪知自己好三句话就被窥知了意图,他本想旁敲侧击的,沈聿如此直白,心中欢喜顿生。
 立起身来踱上两步,一把拉住了沈聿的袖子:“来来来,我们到园中去,今日你陪我好好喝上两杯。”
 朝华回了濯缨阁,帘栊刚掀就闻见一屋花香。
 案上妆台上全都摆了新剪的芍药花,每瓶中插着一大捧,朵朵开得大团鲜妍,素静屋中凭添喜意。
 芍药的花香把屋中柏香都压了下去。
 她看了甘棠一眼。
 甘棠忍着笑意嗔怪紫芝:“怎么摆了这么多,香得太过了,赶紧撤两瓶。”
 “诶!”紫芝欢欢喜喜应声,抱着花瓶出屋去,剪都剪来了,便给几个丫头屋里一人分一瓶,最大的那瓶给沉璧。
 朝华坐回到书桌前,张口还是先问正事:“温管事回话了没有?庄宅牙人那里怎么说的?”
 青檀回道:“温管事说已经知会了牙人明儿去看屋子,是让门上套车,还是让码头预备船?”
 “坐船去,明天一早出发。”
 水路上踪迹难寻,坐船更能避人耳目,只要撤换下船前悬的容字灯笼,满湖都是差不多的小舫。
 朝华抽张素笺,在手中对折,指尖不停,思绪也不停。
 立契过户的事多使些银子交给牙人去办,牙人手熟,三五日过户的文书也就办成了。
 庄宅里面要隔开院落,还要加高院墙,多请些泥瓦工匠加急赶工,半个月不知能不能成。
 把这些办完,还有大夫病人。
 不知不觉手中素笺叠成一只小纸舟。
 甘棠柔声禀报:“西院的管妈妈来了。”
 管妈妈是西院厨房的管事妈妈,三十开外,一身老绿衣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帕子利落裹着。
 罗姨娘关起来之后,厨房门房都换了管事,管妈妈就是新提上来的。
 平时朝华不在西院用饭,家里又许久不摆宴,她没地施展,只是调派人教教五姑娘学厨。
 这会儿站在帘外,笑吟吟问:“姑娘,老爷要在明瑟阁里摆酒请沈公子,想问问姑娘给定个什么菜单子。”
 朝华想了想:“原来会做衢州菜色的灶上娘子还在不在?”
 整治西院时,她才知道罗姨娘为了沈聿,特意找一个会做衢州菜的灶上娘子。
 管妈妈点头:“在呢。”
 “莼菜羹,鲈鱼脍是爹要吃的,也是你们的拿手菜。再让她添个小青螺下酒,再加一道神仙鸡。”
 他看着比上回浴佛节还清瘦了些。
 “别的小菜和点心,你看着配一配。”
 “是。”管妈妈领命应声,刚要转身,就听帘子里三姑娘的声音又传出来。
 “等等,厨房里可有擅做榆林菜的?”
 管妈妈愣住了,这一南一北相隔千里,容家的灶上还真没有擅做榆林菜的,但她很快道:“咱们府里没有,但城中有一家馆子面食和羊肉包子都做得好。”夏日里还卖凉粉皮子。
 “叫人去买些来。”
 管妈妈回到西院厨房,一边报菜名一边问做衢州菜的徐娘子:“还有什么能上的?”
 徐娘子报出一串儿来:“鱼头,发糕,贡面,豆干我都拿手。”
 “贡面不要,鱼头也不必,有鲈鱼脍不吃别的鱼了,就加上发糕和豆干罢。”一个当点心,一个下酒吃。
 四干四鲜摆上去,下酒菜且得吃一会。
 永秀正在做今天的点心,她听见管妈妈报的这几个菜名,脸色微微发白。
 沈聿来了?
 百灵也听见了,她上前一步紧紧扶住永秀,用不轻不重的声音问:“姑娘是不是叫烟熏着了?”
 管妈妈正想把五姑娘请回去!
 老爷要待客,厨房正是忙的时候,五姑娘在这儿站着,她们施展不开。
 “那可不好,姑娘赶紧歇着去罢。”管妈妈连哄带劝,把永秀送出门。
 离开厨房这一路,百灵都紧紧扶着永秀的胳膊,生怕姑娘再犯傻,那姓沈的简直就是瘟神煞神!
 要不是他,姨娘也不会被关,画眉也不会是那么个收场。
 “姑娘,姑娘你可别…”别再犯糊涂了!
 “我知道。”她不是对沈公子还存什么绮思,她是想到了就止不住心中发寒。
 百灵松了口气,扶着姑娘回到芙蓉榭。
 永秀日日都去厨房,何妈妈也不是天天都跟着,看见永秀回来,问了一句:“姑娘怎么回来了?”
 “老爷要待客呢,厨房忙不开,姑娘就回来了。”
 永秀轻悄悄上了二楼,隔着窗户看向眠云阁的院子。
 已经初夏,眠云阁院里的桃树梅树上都结起了青皮果子,她望着阁中越积越多的枯枝败草默默落泪。
 何妈妈看了,心里一叹。
 永秀低头抹泪,就听何妈妈在院里高声道:“眼看都要端阳了,这两边院子离得这么近,那边的池子叫叶子堵了,风一吹姑娘这边都能闻见死水味,再热一点那不全是蚊蝇?”
 何妈妈大声吩咐:“赶紧的,明儿叫人去通一通!”
 永秀脸上泪还未收,百灵喜笑颜开:“姑娘,这下可好了!”
 院子清干净,看着也不那么衰败。她们再给扫院的婆子塞点钱,趁着扒落叶给姨娘带点东西进去。
 白鹭给何妈妈奉上茶盏,她新补进芙蓉榭里填缺,是何妈妈亲自选上来的丫头,小声问何妈妈:“妈妈怎么突然想起这一出来?”
 “那边的水池子总要通的,天一死水就要生虫,叫那些虫咬了下痢怎么好?”何妈妈望着隔壁的院墙,心里冷哼一声,当年她
 是怎么得了痢疾久治不好的?
 要不是为着姑娘,她才不愿意张这个口。
 “也给姑娘找些事忙一忙。”清落叶两天,水渠再通两天,也就没心思再想旁的了。
 屋里的永秀果然张罗起来。
 “梅花丹、防风散、藿香正气丸都包进去,还有干菊叶干芦根这些也都包一包。吃的东西放不住,拿青瓷罐子装一瓮糖!”
 旁的便罢了,就怕姨娘在里面生病没药用,七手八脚收拾起药箱小包袱。
 又悄悄用绸帕包了一小截参段,塞在药箱最下面。
 百灵跑进跑出忙得脚后跟不沾地,心里却大松口气,管他什么姓深姓浅的公子,万万不要再挨上一点才好!
 明瑟阁中点起两挂明角灯,往日宴宾客才会点这样的灯。
 阁前就是西湖,天气渐暖,湖上游船画舫星罗棋布。阁中不必设乐,只要开着窗,湖上的丝竹管弦声就能传到阁中来。
 沈聿一面陪饮,一面在想要怎么把刚才的事告诉容姑娘。
 连容世叔都听说山长夫人在暗中相女婿的事,万一容姑娘从容五容六那里听到传言,她会不会不高兴?
 他希望她能不高兴,但又不想让她不高兴。
 容寅还在一杯接着一杯,他往日喝的都是苦酒,今天倒有几分甜。
 可这样的好事,这样称心如愿的事,不能跟真娘同享。美酒欢歌又何滋味?
 恰在这时,长随在阁外禀报:“老爷,三姑娘叫人来报,说明日一早她要坐船出门。”
 容寅半醉半醒:“朝朝是不是去寻大夫的?我要与她同去……”话音才刚落,手中杯盏翻倒,泼了一身酒。
 沈聿箭步上前一把扶住容寅,问长随:“阁中可有床榻可歇?”将容寅架扶到榻上,又给容寅盖上薄被。
 自己坐回桌前,面朝西湖,细细品味厨房送上来的衢州菜。
 刚刚传菜的小厮说了,是厨房特意做的,是她吩咐的。
 沈聿其实不爱这味药鸡,但他还是伸筷,将不老神鸡送入口中,把厨房送上来的衢州菜都尝过,沈聿这才停下筷子。
 等他回到琅玕簃时,芦菔已经等他许久了。
 还是原来的屋子,连装饰都不曾动过,芦菔急巴巴上前:“公子!厨房送了一屉羊肉灌汤包来!”按往日容家送点心的惯例公子是不吃的,他一直咽着口水等着呢。
 谁知公子倏地笑开了,大步迈到桌前坐下,把那一屉灌汤包全吃了,连汤带汁一点没剩下。
 沈聿躺在床上,窗外湖面波至雪来,波平雪消。
 心中默念,“明日一早,她要坐船出门”。
 第二日一大早, 朝华就掀帘起身。
 甘棠芸苓也才刚起没多久,姑娘这两年都不用丫头上夜, 人人都能睡个囫囵觉。
 芸苓头发还散着,一面提热水进屋,一面打了个哈欠:“姑娘,外头天还青着,今儿怕是要落雨的。”
 每到这种天气,西湖上的游船就会比晴天还多,若是下雾那船就更多了。
 甘棠从芸苓手里接过铜盆:“我来罢, 你赶紧梳头去。”芸苓嘻笑着跑回自己屋里洗脸梳头去了。
 朝华拢起长发走到盆架边。
 木架上方悬着一面铜镜, 架上摆着一溜瓷瓶瓷盒, 朝华刚要取洗脸的胰子, 就见盒中原来淡红色的桃花胰子已经换成浅绿色的茉莉胰子。
 还从原来的一整块儿做成了糖果大小, 沾水一搓, 又绵密又清香。
 “这是娘刚送来的?”
 甘棠捧着巾子, 忍俊不禁:“夫人说天热,得换这个用……姑娘,这都送来好几日啦。”
 姑娘的心思几乎都用在正事上, 落在吃穿装扮上的就极少, 屋里这些小事都是夫人在操心打理。
 用了几天都没在意, 沈公子一来, 姑娘才察觉了。
 甘棠忍着笑, 等姑娘洗完脸, 坐到妆镜前上面脂时, 她指着青瓷小瓶故意说:“这个也是新的。”
 朝华抿着唇抹面脂润面。
 偏偏芸苓这时候进来, 迈进门就问:“姑娘穿哪一身?今岁新做的夏衣,有件碧色绣荷花金鱼的, 夫人说姑娘生得白,越是深色越白,纹样又活泼要不要穿那个?”
 朝华依旧绷着脸:“不用,捡一件素色的来。”
 今日去看宅院,不能金玉华服惹牙人注目。
 芸苓全然不知姑娘正在悄悄害羞,她想了想今年新做的衣裳:“素色的也有好几件,我拿出来姑娘选一选?”
 夫人说春服要俏丽,夏服宜爽,秋雅冬艳,四季不同,在家在外不同,连花时雪间月下都不同。
 芸苓翻出件还未上过身的:“这个!”
 朝华扭头扫过一眼,海天霞色,似白微红。
 “就这件罢。”
 到底一身霞色去了后宅渡头,才刚踏上木栈道,就见沈聿远远等在栈道的那一头。
 既是轻舟出门,朝华身边就只有甘棠沉璧跟着。
 沉璧左手挎着包袱,包袱里卷了两件披风,防着湖上刮风下雨。右手提着食盒,船上也能干坐,总得有些点心吃。
 甘棠就只抱着一把伞,她知道姑娘跟沈公子有话说。
 扭头看了眼守渡口的婆子:“妈妈们同跟我到亭子里等着罢。”
 沈聿上回在渡口见到朝华时,那时湖畔苇芽初生,一片轻红淡黄,此时苇叶早已葱郁青翠,漫生上栈道两侧。
 二人隔着长长一弯苇叶丛,仿佛拨开渌水行在水面上。
 只有他们俩,没再称呼“沈公子”“容姑娘”。
 沈聿道:“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朝华眉梢微动:“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
 二人相顾轻笑出声。
 朝华等着沈聿先开口,沈聿昨天夜里已经想过要如何开口,但真要说又怕容姑娘觉得他自视太高。
 也许韩山长夫人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
 朝华见他踌躇,也不催促。
 天上倏地落起雨来,豆大雨点子打在沈聿额上。
 他正想带朝华到岸边亭中躲雨,朝华已经往小舫走去:“这雨来的急,去的也急,船上说话罢。”
 小舫停泊岸边,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船,朝华钻进船舱里,沈聿却在船头站定了。
 他将船头挂着的竹斗笠遮在头上挡雨,立在舱外,隔门对朝华道:“也不是件大事,兴许是容世叔想岔了。”
 朝华一面抬袖拭去面上雨珠,一面朝沈聿看过去。
 小小一顶斗笠哪能挡住雨,只是片刻功夫,沈聿的衣袍就被雨打湿了。
 她赶忙将舱中备的雨伞递了出去,沈聿撑着伞继续道:“昨日世叔突然问我,有没有见过山长夫人……”
 朝华明澈双目在沈聿身上一转,“扑哧”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