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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枝春(怀愫)


令舒瞪圆了眼睛,没成?
容五容六把楚六安置在厢房,刚回宴上,见沈聿比他们俩先回来,坐到席上喝酒,俊面泛红。
二人面面相觑,不会是三姐姐那儿出了岔子,两人根本没见着罢?
谁知沈聿起身:“容兄,我在容家别苑叨扰许久,还不曾拜会过老夫人,今日恰逢观礼盛会,还请容兄引我到堂内拜见。”
他这么说,确实也挑不出错来,既然是以晚辈子侄的身份借住过别苑,那确实应该跟拜见祖母。
容五容六带着沈聿往点春堂中去。
点春堂内坐着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太太夫人们,见到容家两个儿郎进来刚要夸奖,就见后头还跟着一个。
淡青衣衫,儒生巾冠,衣袍虽素,但身量颀长,面目清俊。
容老夫人心中有数,还是问道:“这个后生不曾见过,是哪一家的小辈?站到我跟前来让我看看。”
沈聿依言上前,端正行礼,再将自己是容寅同窗之子的身份说了,又说如今在万松书院读书。
容老夫人将他从头看过,心中点头,暗哂这回小儿子的眼光倒是不错。
容五容六又说了些书院的先生是如何夸奖沈聿的。
老夫人高高兴兴赏了沈聿一套文房笔墨:“你在杭城又没别的亲眷,往后要来家里走动走动。”
沈聿认真应下。
一直到他退出点春堂,回到宴席上,容老夫人都笑容满面。
楚氏在外头看得清清楚楚,她看了眼朝华:“这是……”总不是两个人商量好的罢?哪有这样快的?
朝华抿唇,她也没想到沈聿动作这样快,依旧板着脸:“给祖母请安,也是全了礼数。”
楚氏想了想还是立起身来,去了点春堂,凑到老夫人身边:“方才那个来请安的就是沈家公子,娘觉着怎么样?”
老太太看了儿媳妇一眼:“不是你让小五小六把人带过来的?”
楚氏摇头:“不是,我刚还想过来指给您瞧瞧,想着要是您瞧得过再让小五小六把人带来。”要是瞧不上,那也不必带来了。
老太太笑了,是沈家儿郎自己想来。
她冲大儿媳妇,微不可察的点了下头。
楚氏心里大定,这意思就是可以看看,不着急去京城了。
她回去席间打量了朝华好几眼,心里虽然疑惑,但怎么也想不到朝华会亲自去问婚事能不能商谈。
反而宽慰朝华道:“他这一去请安倒是巧了,你祖母很满意,就不知道他今科能不能中。”要是中了保不齐要外任为官。
朝华不能说出她和沈聿的四年之约,依旧端坐正色:“祖母满意就好。”
楚氏反而拧起细眉,方才还说得好好的,怎么现在瞧着脸色很不好的模样?
夜里散了宴,朝华坐上马车回家,令舒恨不得能跟朝华同去:“到底怎么样了?”眼见朝华突然成了只撬不开的蚌壳,她都快急死了。
“下回告诉你。”
这种急事,竟还下回分解?
令舒没了办法,把朝华送走,又去揪弟弟们的耳朵。
容五容六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知道啊,我去的时候根本就没看见人,两人说不定没见上。”
“那姓沈的也不肯说?”
容五问了:“沈兄才方上了石舫见到什么没有?”
沈聿答:“见着了。”
容五容六一阵激动,谁知沈聿接着说道:“容兄说家中花园刻有全本《白蛇传》的图雕,请我上石舫去看,我看了,石舫中刻的是同船共渡。”
容五容六再一次面面相觑。
姐弟三人凑在一块,简直要学戏台上小猴子那样抓耳挠腮,令舒气得一人给了一扇柄:“废物!”
她扭头转身走了,容五在后头说:“姐,到你那会儿咱们俩就有经验了,一回生二回熟嘛。”
楚六醉得东倒西歪,云林惠明两个想把他架上楚家的马车,楚六说什么也不肯:“不家去,我要回书院。”
就在容家大门前,大房那么多人在,楚二夫人哄了儿子两句,气不打一处来:“叫他去!他难道这辈子不回家?”
还不许家里的车送,最后蹭上了容家特意派给沈公子的车,反正是回书院的,干脆挤一挤。
马车到了山脚下,还得再爬段长石阶,云林惠明轮换着把人背进了仰圣门。
到学舍还要再爬石阶,云林惠明累得在阶边歇气,最后是沈聿道:“我来。”
他撩起长袍一角塞入腰带,转身背上楚六,没一会儿的功夫就上了石阶尽头,云林和惠明在后头看着:“怪道我们公子不跟沈公子爬山呢……”
光脚撵在后头追那也追不上啊!
沈聿将楚六侧过身放到床上,点亮灯烛,又打了水来给楚六擦脸。怕他要吐,还拿了桶搁在床边。
云林终于进门了:“我来我来,不敢劳动沈公子,沈公子也早点歇着罢。”
“不妨事。”沈聿单手绞了巾帕,搭在楚六额上,“我今日夜读,有我看着楚兄,你们俩都下去歇着罢。”
“沈公子今天还要夜读啊?”出门一整天,他就一点也不累?
沈聿不仅不累,浑身都是力气:“我今日读书兴浓。”
此时读书不是为了用功,是身心皆不得安宁,得读书静心。
云林惠明一走,沈聿吹灭烛灯,将窗户大开。
岭上夜风呼涌而入,吹得衣袍簇簇,他在窗前来回踱步,把四书经义顺着往下背两篇,又跳章再背两篇。
学舍窄屋被夜风灌透,连裹着厚被的楚六都往被子里缩了缩。
沈聿连背十篇经义,闻着漫屋的松香气,就是不能静下心来。
干脆关窗出门,在月色松林中背书夜爬,直爬到万松岭山顶圣果寺寺门前。
背四书经义无法静心,听松涛观月色也无法静心,沈聿阖目轻叹:吾身炉也,吾心火也。
朝华自回到宴上便眉不抬眼不动,回到家坐到妆镜前也一样肃敛着神色。
甘棠小声向朝华禀报:“保哥儿午间回来就去了夫人那儿,夫人今日蒸了枣子做枣饼,用的是去岁新造的月饼模子……”
朝华只是听着,心不在焉。
甘棠觉得姑娘今日有些古怪,要说事情没成,又不见沮丧。要说事情成了,又不见姑娘欢欣。
“你们下去罢,今儿不用值夜。”
甘棠应了声“是”,退到屋外。
趁着无人拉过沉璧:“你跟着姑娘去的,你听见什么没有?”
沉璧点点头,她耳朵好,平日姑娘夫人要说什么,她得自觉站到院门口才行。
“那到底成了没有?”甘棠忧心忡忡,“沈家公子是不是不愿意?”
他计较夫人的病?姑娘心里难受才不说话。
沉璧想了想,答道:“沈公子很愿意。”
沈公子送姑娘到园门边的时候,她听见沈公子呼吸急促,必是五内燥烈,血脉偾张,回去该爬山跑圈泄火顺气为妙,绝不宜静坐站桩。
甘棠微张开嘴,又问沉璧:“那姑娘呢?高兴吗?”姑娘的模样看上去怎么也不像高兴的样子,难道姑娘没瞧中沈家公子?只是勉强议婚的?
沉璧一点头:“姑娘也高兴。”姑娘把那枝海棠花用手帕包着收在荷包里。
甘棠眉弯笑眼:“你饿不饿?想不想吃小烤饼和切酱肉?”
沉璧点头:“我要吃四个。”塞满切酱肉的那种。

这一晚朝华睡得极安稳。
醒时屋中帐幔低垂, 看不清外头的天色,刚翻了个身, 甘棠就在帘外轻问:“姑娘醒了?”
朝华问道:“什么时辰了?是不是下雨了?”不是雨天,哪有这样好睡?
甘棠轻笑:“天儿好着呢,将要日正了。”
“都日正了?”朝华坐起身来,她竟然一口气睡了快六个时辰!
“姑娘少有这样好睡的时候,我们就没叫醒姑娘。”听着帐中的响动,显是朝华已经起身,便将床帘挑到小银勾上。
朝华到内间洗漱过后, 坐到妆镜前。
镜前的小花插里, 正插着那枝红白二色海棠花。
青檀抖开锦被收拾床铺, 甘棠端来盏温水, 往水里调了勺水白蜜, 端给朝华饮下。
细语禀报:“今儿一早又散了一轮赏钱, 昨日亲戚们送的礼也都已经造册归库了。”这些事是她们做熟了的, 也不必专等姑娘起床了分派。
“何妈妈今天一大早就把五姑娘那边的收的礼单送来了。”
昨日五姑娘没少收亲戚们的礼物,其实这些算是私房,但芙蓉榭里一晚上就把礼品点算清楚, 到东院来报数。
“何妈妈说列出个单子, 姑娘这边也能知道是哪家的亲戚送了些什么礼。”
屋中帘子都挑了起来, 花窗大开, 今日阳光正好, 照得屋前绿荫莹莹生碧。
朝华漫不经心应一声, 到底是祖母选的教引妈妈, 永秀屋中如今帐目清楚, 人员也各听调配。
听到朝华懒洋洋的声音,甘棠的嘴角就没压下去过, 顿了顿又报:“五姑娘今儿一早到竹外一枝轩去给老爷请安送点心去了。”
“胡妈妈来后,说五姑娘哭了一回,老爷训导了她几句,让她以后好好孝敬夫人,好好跟姑娘学着管家。”
朝华本也没打算苛待庶妹,她孝敬父亲是应当的,真要说些什么逾矩求情的话,胡妈妈也会立时报过来。
“知道了,她愿意何时请安就何时请安,胡妈妈那边不用拦着。”
甘棠点头记下,又道:“五姑娘去竹外一枝轩之前,百灵来咱们院子,问我讨个夫人喜欢的花样子,说五姑娘想给夫人做袜套,我说这会和事忙,等闲了再送去。”
这事倒要问过姑娘才好给,夫人从来不穿外人做的针线。
“袜套?”六妹妹给二伯母做袜套,所以永秀就有样学样也做袜套。
“选两个吉祥的纹样,灵芝的万字的都成。她若送来,就找个箱子收起来。”
只收,但绝不许送到和心园去。
甘棠应声,要真是五姑娘亲手做,一副袜套怎么也得到月底才能做得完。
芸苓给朝华梳头,见她们把话说完了,才赞道:“到底是睡足了,姑娘今儿连胭脂都不用点。”
唇红面白,倒像粉妆过似的。
朝华闻言往镜中望了一眼,刚触到镜中人,又收回目光。
甘棠忍着笑意:“姑娘前一向那么累,正该多睡些才是,春天睡足了才最养气血的。”
朝华看了甘棠一眼,又望了眼窗外正捧着油纸在吃包子的沉璧,也不知什么馅的,吃得这么香。
昨天没有特意吩咐沉璧,沉璧肯定不会瞒甘棠。
本来也瞒不住。
朝华大方吩咐:“上回送去万松书院的灯油,算一算也该用尽了,趁这两天是清明假,送些新的去。”
芸苓微张着嘴,青檀紫芝在外间也都听见了,几人互望换过目光,这么光明正大送东西去书院?这意思是成啦?
濯缨阁的丫头们也分沈楚两派。
有觉得楚家才是门当户对的,有觉得沈公子人不错的。
芸苓就是保沈派。
一是沈公子没听信谗言。二是罗姨娘给他灌那么些糖水,他都没被糖水泡酥了骨头。
第三条既是坏处也是好处,坏处是他家中确实贫寒些,好处是正因此他才有楚公子没有的好处。
芸苓可忘不了楚二夫人在花宴上拿腔拿调的给姑娘难堪,只那一条,她就不想让姑娘嫁去楚家!
像姑娘这样好的人,就该有门最顺心的婚事。
芸苓很为姑娘欢喜,怪不得今日姑娘的脸色这样好,光看姑娘的脸,芸苓从此就是坚定的保沈派。
甘棠咬唇忍笑问:“上回送了一箱,这回是送多少?一旬日?”
朝华微红了面颊:“一旬日。”
甘棠脆声应下,这才又说:“昨日是少爷上名大喜,每个院子都有赏菜,按规矩眠云阁里也送了一份。”
朝华眉梢抬,大伯母虽没说祖母究竟打算如何发落罗姨娘,但按祖母的性格是绝不会这么轻轻放下的。
于是她问:“眠云阁里如今怎样?”
胡妈妈当日并没把事做绝,只将罗姨娘房中的私蓄搜走了,她的那些衣裳首饰全都没动过。
眠云阁的守门婆子,零零碎碎也收了好些东西,但都是些银丁香银戒指银挖耳之类的,贵重的东西一概没见过。
才关了半个月不到,罗姨娘原本肌肤丰润的脸就长出条条细纹来。
金芍也没了昔日大丫头的风光,原来连她洗脸都有人端热水送来,这会儿可不同了,想洗头都难,要额外的东西都得塞饱守门婆子。
“罗姨娘像是想攒着钱,全留给五姑娘。”都这个境地了,她还死守着钱财,要真是留给五姑娘,也算一片慈母心肠。
朝华沉吟:“叫人继续留心。”
十好几日了,罗姨娘一直安安分分呆在屋中,没闹着想见永秀,也没说想见父亲,连假病求医都没有过,看着像是完全老实了。
但她知道,罗姨娘还没死心。
“是。”甘棠应声,“余姑娘和袁姑娘有帖子和信送来。”
余世娟特意下帖请朝华过府赏花,袁琼璎则是写信来请朝华一定要去,她知道朝华不喜这些宴会,但她自己一个人去知府府,心里实在有些害怕。
朝华上回就答应过,打开花笺盒子,最上面一张是海棠花花样的。
她指尖微绻,跳过了这张,选了别的花样,回复“即当欣赴”。
写完才问甘棠:“原来琅玕簃里侍候笔墨纸烛的是谁?”
“叫司书,十二三岁罢,已经查检过他,调回库里依旧给各房送纸烛。”
“派他去送灯油,让把家里这些事告知沈公子。”
假山中还是太仓促了些,她得让沈聿知道她行事便是如此,以后也不会改变。他要是觉得不妥,现在反悔也还来得及。
楚六宿醉醒来,外头早已经天光大亮。
他脑子还懵懵的,扭头就见沈聿坐在窗前提笔疾书。
楚六哑着嗓子开口:“沈兄……”
沈聿并未停笔,只将笔尖又蘸蘸墨,边写边道:“楚兄醒了?桌上的暖桶里有醒酒汤。”
两人的单人小床靠着两边墙摆放,书桌并排,桌上果然有个瓷暖桶,一看就是家里送来的。
楚六头疼欲裂,低头一闻,衣服上一股酒味。
楚六差点又要吐,家里的被子帐子哪天不熏香,本来学中的被子隔三天送回去换新的来,可他换的实在太勤快,被人笑话。
他硬扛了十来天没换,这会儿被酒味一熏,味道直冲鼻子。
沈聿落笔之际,分神看了他一眼:“门边有你家里送来的新枕新被,云林说等你醒了就来替你换过。”
楚六挠挠头:“沈兄,我昨日醉酒没在容家闹事罢?没……没惹什么笑话罢?”
他不记得别的,就记得他好像一直在找三妹妹,但他跋山涉水,坐船渡河,走了好远的路也没能找到她。
沈聿目不斜视,低头写经义的同时回答楚六:“楚兄爬了会儿假山,又上了石舫,除此之外没有闹事。”
楚六怔住,原来他脑中的跋山是跋假山,坐船是坐石舫。
他哀叹一声,提起被子蒙住脑袋,蒙了片刻觉得气闷,又把被子揭开,整个人颓丧至极。
沈聿听见舍友床上不断传来的窸窣声,侧目望去就见楚六在窄小床榻上翻来翻去,一脸痛不欲生的模样。
他道:“楚兄,假期还有一日,楚兄要是实在无事可做……”
楚六满心期待抬起头来,以为沈聿终于愿意休息休息了,这样的天气去游湖散心多好?
谁知沈聿接着说道:“不如我们互相出题?”说着,取出个纸卷递给楚六。
他左手小指上套着那只绿玉环,容姑娘虽明说了她对楚兄没有男女之情,但沈聿总想做点什么。
楚六展开那卷纸,大约有三尺长,列明了他每日要学的东西。
沈聿列得十分仔细,连这书在掌书处能不能借到都罗列了。楚六一边看一边不断抽气。真要按纸上写的来学,他不是中举就是猝死。
楚六把纸卷塞在枕头下,又把被子蒙上了,在被中嗡声嗡气道:“让我先醒醒酒,再来看这些。”
白菘领着司书站到“陆”字号学舍门前,门虽开着,他也按规矩禀报了一声:“公子,容家送了灯油来。”
司书跟白菘芦菔早就混熟,笑嘻嘻向沈聿请安。
“估摸着上回送的灯油该用完了,又差我送了新的来。我们老爷想请公子四月初八佛诞日那天去湖上看放生。”
说着取出张请柬来,恭恭敬敬双手奉上。
那张请柬的角落处画了一朵海棠花,沈聿耳尖微红。
一面说服自己十二月花笺本月该轮到海棠,一面又忍不住清嗓:“多谢世叔,我一定到。”
司书在琅玕簃中侍候了那么久的纸烛笔墨,极少见到沈聿这个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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