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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枝春(怀愫)


等容老夫人先拈香下拜, 众人再一齐下拜。堂上廊下只有衣料簇簇, 环佩轻响声。
拜过祖宗, 请出容氏族中年长尊长上前。
请族谱, 开笔, 上名, 一气呵成。
朝华站在女眷中间的位置, 恭身肃立。
她目光所见,是两个中年仆从请出族谱, 长者一双老手紧握狼毫,将保哥儿的大名录在了容家三房容寅殷真娘的名下。
狼毫笔尖收笔的那一刻,朝华知道自己没有动,因耳畔步摇明珠纹丝未响,但她又觉得自己确实肩松腰舒,长出了口气。
千日造船,一日渡江。
保哥儿被带进祠堂,他从没见过这么多人,目光不断去找姐姐,见姐姐站在中间,就想迈过去找她。
容寅上前牵住了他,将他带到堂前,指着墙上祖宗的画像告诉他:“给老祖宗们上香。”
在家里排演过好几回,保哥儿看见姐姐在人群里冲他微微笑,他不那么慌张了,接过线香,像模像样的跪下去。
等他手中那柱香插进了香炉,青烟升腾,祠堂四面响起恭贺声。
容老夫人颔首微笑,大伯母轻声吩咐:“把赏钱都发下去罢。”
老宅的下人们人人有赏,宅中欢欣之声洋洋溢溢。
保哥儿小手一溜滑出容寅掌中,跑到朝华面前,紧紧攥住姐姐的手。
他轻声问:“娘呢?”他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娘。
“保哥儿想娘了?”朝华眼角扬起,伸手摸摸保哥儿的头,“等见过了亲戚,就送你回去好不好?”
保哥儿点点头,人太多了,他想回家找娘。
容寅听见保哥儿要找娘,今日头一回笑了起来。
容令惜走上前来,她往日是家里最小的,整个家中都没跟她同龄的孩子,这会儿对保哥儿端起姐姐的样子来:“八弟,我是你六姐姐,你要不要到我屋里玩?”
离开宴还有一会儿,等会容寅还得带着保哥儿见客认人,保哥儿年纪太小,这会儿该找个清净的地方看要不要出恭,是不是肚饿口渴。
朝华先对六妹妹点头:“那就麻烦六妹妹和周姨娘了。”又看向保哥儿,“你想不想去玩?你想去就跟六姐姐去罢。”
令惜本也不足年岁到外面交际,她牵着保哥儿:“我屋里有好多好吃的,还有好多好玩的,我们去玩好不好。”
保哥儿想了想,害羞点点头,牵着六姐姐的手跟她去了,阮妈妈和保哥身边的大丫头银竹瑞露紧紧跟在后头。
朝华是姐妹们中最年长的,由她领着妹妹们到花厅去,跟大伯母一起接待来观礼的亲眷太太姑娘们。
刚一进花厅的门,就见楚家二位夫人坐在厅中。
两家本就是姻亲,又还有结亲的打算,这样的大事,容家下了帖子,楚家自然要到场来恭贺。
朝华大方上前,向楚大夫人楚二夫人行礼问安。
楚大夫人笑盈盈对朝华道:“恭喜恭喜。”她还像上回一样,备下一份厚厚的贺礼,看见朝华时仿佛根本没发生过朱姨娘那件事。
朝华也见好就收,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不会穷追着一个朱姨娘不放。
于是两边和乐,楚大夫人道完喜又笑看向容令舒:“令舒过来陪我坐,我听说你爹娘来信了?”
令舒慢慢走过去,坐到了楚大夫人身边:“是,爹娘送了些山东特产来,我已经捡出几份预备分给几位妹妹。”
她一到堂前便垂眉顺目,哪还有刚刚在屋里快语活泼的模样。
只有楚二夫人知道自己吃了算计,眼看大房得意,心中那口气难平。
可家中的婆母已然发了狠话:“你已经搅和了一场,要是在四郎的婚事上再闹腾,我可不容你。”
楚二夫人只得忍气吞声。
自容家姐妹们进门起,她的眼睛就不由自主落在朝华的身上。今日大祭,容家姐妹们都穿一样服色,连发饰簪环也都一模一样。
容朝华一身祭红色金边衣裙,打头第一走进花厅,帘栊掀起时,简直灿然生光。
楚二夫人忍着心头对大房的火气,笑着同朝华说话:“朝华真是一日比一日出落得更好了!”
眼角的余光瞥都没瞥永秀一眼。
楚二夫人也说不准自己到底是恼大房还是恼罗姨娘,又觉得罗姨娘她痴了心发梦,又觉得被她一搅到底是顺了自己的意。
只她自己得不着容家女当媳妇,偏叫大房挑了个更好的!
朝华站在楚二夫人身前,将她脸上既要又嫌弃,百般变色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略跟她说了两句话,就去招呼起别的姻亲。
容家二房在余杭的姻亲和容家相熟的旧友们也纷纷上前来夸奖恭贺,朝华一一还礼,陪坐寒喧。
永秀亦步亦趋,跟在朝华身后。
看着姐姐独当一面的模样,她愈加低了头,反而有亲戚们说:“永秀大了,以往就数她最爱笑爱玩,今儿倒是半步也不离开她姐姐。”
朝华侧身看了眼永秀,依旧持着笑意,转身大大方方对各位夫人们道:“永秀也快要十五了,将要及笄,自然就稳重了。”
永秀倏地抬头,猝不及防露出震惊之色,百灵赶紧上茶遮掩过去。
这回大宴,姻亲们来的十分齐全,听到朝华说永秀将要十五,彼此互望一眼,心里都明白过来。
这是家中主母病着,长女主事,她自己亲事艰难,反而在替妹妹谋划呢。
楚氏刚替老夫人招待完了族中年长的老妯娌们,进门听到这句,笑着接口:“可不是,过些日子永秀的笄礼,还要请各位来观礼。”
并不因永秀庶出,就把笄礼糊弄过去。
既然提起这一茬,来的亲戚们自也得送些礼给永秀,永秀一一行礼道谢,在花厅中呆了好一会儿,等前面摆开宴,她这才能歇口气。
百灵扶着她坐到山廊边的花树下,从荷包里取出个小瓷瓶,倒出枚仁丹送到永秀口中:“方才好险,姑娘差一点儿就露出来了。”
永秀咬开仁丹,舌上薄荷味直冲鼻尖:“我知道,只是……”只是没想到姐姐竟一点儿也不记恨她。
百灵叹了口气:“姑娘如今既都明白了,那也别再别扭了,六姑娘的例子就在前头摆着。想想六姑娘打小都没见过二老爷几回,咱们老爷总是疼爱姑娘的!”
永秀轻轻点头,往后就各归各边,姨娘那边她也不会丢下不管,爹姐姐和嫡母也一样要孝敬。
永秀咬咬唇:“等回去了,你去问甘棠讨几个花样子来罢。”也问问嫡母喜欢什么,她好亲手做了送去。
百灵喜笑颜开:“诶!”可算是好了,姑娘可总算是想通了!
朝华也在等前面摆宴,等客人们都入了席,她看了眼令舒。
令舒浅吸口气儿,跟朝华到梢间,让丫头守在门口,鬼鬼崇崇的样子让朝华看了就想笑:“你这样一看就是在作贼。”
令舒气得脸上微红:“我是在替谁作贼?”说着咽了口唾沫,“都办好了。”
她打小就没少使唤两个弟弟,用他俩用得极为顺手。
两兄弟又都还是淘气爱玩闹的年纪,爹娘都天高皇帝远的,胆子就更大了。
一说要让他们俩留住沈聿,容修笑道:“四姐姐放心罢,不用咱们留他,楚六哥正留他呢。”
沈聿收到了请柬当然要来。
他误以为容寅是杀父仇人,呆在容家那段时间,容三爷待他如子侄,而他少不了有虚与委蛇的时候。
如今容家三房有喜事,他自然要到场恭贺,以全其情。
回帖送出去,就将容家送来的彩头盘了一遍,挑出些黄金让白菘到山下金店兑换了银子。休沐日时,他亲自下山,到砚斋中挑了一方端砚。
沈聿知道容家必有许多亲戚朋友送上名贵礼物,但这方砚已是他手头能拿出来最合适的礼物了。
白菘哀声叹气:“公子!好容易容家又把东西送回来,咱们可算不愁上京的盘缠钱了,这一出手又花了大半!”
眼下已是数米而炊,还这样花用,省闱之后如何上京城啊。
沈聿看两个书僮一脸精打细算的模样,对他们道:“省闱得名,书院会送考。”不仅送考,落脚地也是京城的余杭商会。
余杭富庶,商会会馆吃住都不差。
白菘芦菔一听,脸都泛起来光来,终于不再念叨家计艰难,公子还把余下的几十个铜板给了他们,让他们切点酱肉加餐。
楚六上回已经问过沈聿为何对容家三房的事这样开心,沈聿当时答道:“容世叔甚是厚待我,他有了嗣子,我自然高兴。”
这回他见沈聿上心,也不再多问,只是玩笑道:“你送这方砚台,倒不如把你用过的笔送几枝去。”
如今书院上下都知道有个妙笔生花的沈聿。
万松书院按“天、地、玄、黄”分班,沈聿头一个月只上了五天学,就被分到了天字班。
有好些黄班的学生找到楚六,想托楚六偷拿几支沈聿用过的毛笔给他们。
余杭城学风盛行,学子们考试之前去各个寺庙拜香散心求考试顺利都是寻常事,年年考前寺庙里的文昌殿前都长满了考生。
一样是求顺利,这些人便想要一支沈聿用过的笔。
楚六实在觉得好笑,被他们缠不过,对他们道:“沈兄对笔看得极严,数着数的用呢。”
越难拿的,反而越多人想要。
沈聿发现自己常常找不见毛笔,干脆就在书桌右上角贴了张小白条“金不换,笔换。”
毛笔中最便宜的那种一文钱一支,读书人称这种笔为“金不换”,沈聿自小到大用的都是这一文一支的金不换。
贴上这张条子之后,他桌上不仅不少笔,有时还会多出几支来,写字时再也不会没笔用了。
别人都换笔,楚六先还浑不在意,他差的是笔吗?是沈兄一日一日的苦功。
他自觉如今已经算是刻苦用功,连原先的朋友们都说他像变了一个人。
等见过沈聿是怎么读书的,才知自己的用功不过是锦绣公子哥儿们口中的“用功”,也用自己的笔换了支沈聿的笔。
沈聿看着那只玉管狼毫,直言:“楚兄这只太贵了。”
“那你就多给我几支,越秃的越好!”他把沈聿那些写秃了的毛笔整排挂在书桌前,想偷懒的时候就看一眼。
还真的一天比一天学得更久更晚,苦读了小半个月。
家里带去的蜡烛一下消耗得快了,书僮回去取蜡烛。祖母母亲听说他天天点灯熬蜡的读书,一气儿送上山一箱子蜡烛,还抬了七八只攒盒上山来。
管事的一样样说:“这是老太太给的人参丸,这是老太爷赏的笔墨,这是大夫人给参须参叶茶,这是二夫人预备的参膏……”
臊得楚六面红耳赤,发起公子哥的脾气来,除了蜡烛一概都不要。
“回去回去!全拿回去!”
丢了这么大的脸,楚六放假也不想回家,拉上沈聿来赴宴散心。
沈聿道:“已经道过贺了,此时回去还能夜读。”
“沈兄,你就当是让我歇口气成不成?”说不定宴上还能看见三妹妹!
楚六竭力劝说:“容家这宅子是好几代传下来的,园中那座打唱台就连我们家都没有。”
世人都说楚家的半湖春画舫多么富贵奢华,其实容家只是不显摆出来,不像画舫入湖,人人皆知。
“那垂檐全都镂金错彩,四面镂花雕的《八仙过海》《子仪献寿》《穆桂英挂帅》……容家极少开宴,就是我也没见过几回,沈兄来都来了,岂能不饱饱眼福?”
沈聿不为所动。
楚六继续说道:“两面水阁长廊,一边坐女眷,一边坐男宾,唱戏的时候环音入耳……”
沈聿心中微动,他还未答应,容家五公子和六公子凑了过来:“正是正是,沈兄和六哥都留久些,今儿请的班子极有名气的!”
到底怎么有名,容五容六也说不出来,二人一样是大家出身,但祖母严厉,他们俩在读书上比楚六用功得多。
家里少开宴,在学中也不怎么玩闹,只是性子活泛些。
沈聿的目光在容修容衡两兄弟的脸上打了个转,两人叫楚六叫得亲热,但目光却是望向他的。
他微一沉吟,那两兄弟就互换眼色:“我们俩还想请沈兄去我们的书斋瞧瞧,再去园子里头转转,我们还有收的琴棋篆刻,园子里水廊上刻着全本的《白蛇传》呢!”
沈聿还不表态,容五容六又说:“假前先生给的功课,我们已经写完了,想跟沈兄探讨探讨。”
沈聿明白过来,是容家有人要见他或是要看看他?
是长辈?长辈只需把他叫过去请安就是。
沈聿眸光微亮,难道是……她?

容五容六给姐姐报完信, 才想到这事好像不合规矩。
“四姐,要是被发现了, 咱们是不是得一起挨罚呀?”容六年纪小些,还是有点害怕祖母的,他家的祖母可不是磨两句就能消气的。
也不打他们,就是罚他们去跪祠堂,他跟五哥跪过一次,从此再也不敢惹怒祖母了。
而且怎么是三姐姐要见沈聿呢?不应当是四姐姐见一见楚四么?
容六还冲着容令舒挤挤眼睛:“四姐,楚四哥也来了, 你不见一见?”刚说完容六脑袋上就挨了一扇柄。
容六捂着额头, 容五幸灾乐祸。
令舒收回小扇:“你们俩谁都不许轻举妄动, 听我的号令行事。”
容五容六当面答应, 背转过身说:“别听四姐姐她说得痛快, 她自个也要听三姐姐的号令。”
令舒还没走远呢, 闻言转身又给了弟弟一扇柄!
好容易等到了晚上开宴, 点春堂外的打唱台四周悬起四挂明角风灯,先是男宾们入座,跟着女眷入席。
朝华陪着亲眷们说了半晌话, 好不容易才能在水廊坐下, 一面吃酒一面听戏。
容老太太坐在点春堂中, 身侧都是族中许久未见的老妯娌们。
楚氏在堂内和水阁都设了座位, 里头招呼过一圈, 捞着空闲坐到水阁来。
女孩们挨排行坐, 自朝华起到令惜止, 都坐在大伯母的身边。
楚氏微松口气, 笑盈盈看向朝华:“今儿这样的大喜事,你也能松快松快了。”说着低声对朝华道, “她们几个的酒水都是花浸的甜汁儿,你的是细花烧酒。”
朝华忍不住露出笑容来,楚氏看见她笑,也勾起唇角:“就那一小壶啊,可不能多饮,回去再喝。”
到底还有亲朋在,万一过了量就不好了。
朝华执起酒盅,向大伯母敬了一杯。
楚氏见她举杯,心中也是落定了一件大事的,执起杯来浅浅饮了一口:“我还要送客,也不能多饮,这一口算是敬你母亲的大事!”
“没有大伯母,便没有今日之喜。”
朝华轻声说完,满饮而尽。
她本来想敬三杯的,楚氏按住她倒酒的手:“就这一小壶,统共才有几杯?知道你有量,也得慢着些喝。”
楚氏说完看了眼坐在点春堂内的容老夫人:“令舒都跟你说了罢?”她猜也猜得着,令舒必把事情告诉朝华了。
“什么都瞒不过大伯娘。”
“就是她不说,今儿我也要告诉你的。”
点春堂内,好几个跟容老夫人平辈的妯娌们也正在议朝华的婚事,朝华行三,可不就该轮到她了。
有个一看打扮就知是远亲的妇人从末座远远走到点春堂去,看着像是请安的样子,凑到老太太身边先行了礼。
容老太太先时还笑着听上两句,等多听两句,便皱了眉头。老太太眉梢一动,那妇人很快被琉璃哄下去了,没一会儿就不见人影了。
楚氏人虽在水阁,目光却一直照顾着四周,不等她回身吩咐,冬青已经去问过。
很快回来报说:“是上容村来的本家亲戚,说了两句不中听的话,老太太不高兴了。”说的是三姑娘的婚事。
冬青目光往朝华背影上一落,楚氏就明白了:“哪辈子亲戚?怎么敢到娘面前胡说?问问是谁带来的人。”
朝华猜也猜着了,方才在花厅那人的目光就不断在她身上打量,她泰然自若:“大伯娘不必动气,九叔九婶也都来了,把这人交给九婶罢。”
说完又看向打唱台,这会儿台上正在“跳加官”热场。
头一个出场的是扮作寿星模样的老生,一手捧着个大仙桃,一手柱着桃木杖,绕到场中间,仙桃一开两半,吐出彩绣条幅“寿比南山”。
点春堂内的容老太太一看就笑了。
跳加官是跳福禄寿三星,一般寿星都在最后出场,这会儿排在前面出来,定是大儿媳妇特意吩咐的。
果然后面跟着福星禄星。
福星一手捧如意,一手执福字,福字抖开又是条彩幅“富贵长春”。
最后的禄星头戴乌纱,足穿朝靴,一身官袍,手执长笏板,在台上踩着锣鼓点抖开手中笏板,笏板变作条幅“一品当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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