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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枝春(怀愫)


自打那日香会之后,姑娘同画眉就常凑在一块小声说着什么。每回她一走近,二人就收声不说。
百灵自觉是因为她没守好姑娘,才失了姑娘的信任,就也安心办事,不往姑娘跟前凑。谁知姑娘会犯这样的糊涂!
“方才要不是我在,四姑娘就全听见了!四姑娘若是回去告诉了大夫人,告诉了老太太!”百灵狠狠瞪了画眉一眼,“那你还活不活了?”
画眉的脸刷惨白,她扯住百灵的袖子:“百灵姐姐!我……我也是为着姑娘好啊,这……这不是姨娘的意思么?”
百灵一指头戳在她额上:“你哪里是为了姑娘好!你是在害姑娘!”
百灵又气又急,紧紧扯住画眉的胳膊,“你说给我听,到哪一步了?”
画眉头摇的波浪鼓似的:“没有没有!一步也没有!”
她老老实实把事情的情由说了:“姑娘虽抄了经,但到这会儿也没送出去呢。”
百灵知道二人还无来往,长松口气:“没送出去就好,往后咱们再劝着姑娘些。”
“你先去取酸梅汤再拿碟点心来,金芍姐姐已经知道姑娘不舒服,这会儿姨娘该过来了。”
画眉飞快跑去取酸梅汤,百灵回去没一会儿,罗姨娘便来了。
她一知道女儿不舒服就赶了过来,看见容令舒在,客客气气笑道:“劳四姑娘来看永秀,赶紧给四姑娘看茶。”
容令舒略笑一笑:“三姐姐忙着在前面待客,差我来看顾五妹妹的。”
罗姨娘且笑且颔首:“三姑娘自来周到,爱护五姑娘呢。”
她说完,容令舒便说:“既然姨娘来了,那我就到前头去了,出来的时候祖母吩咐,要照顾着六妹妹。”
容六姑娘容令惜年岁最小,一来就跟着丫头妈妈们到湖边摘花放风筝去了。
罗姨娘把容令舒送出门去,这才返转身来看女儿:“这是怎么了?你癸水也不是这几日啊?”
再说女儿自小就精养,那几日也绝不会这样白着脸不舒服。
容永秀好不容易见到娘,又委屈想哭,又寻不着由头,话还没张口,眼泪先流下来。支吾了半晌:“那杨氏也太欺负人了!”
罗姨娘还以为女儿怎么了,听到这句,冲着永秀翻了翻眼:“她待你不是挺好的?”笑盈盈看着女儿的手,“不是还送了你一只镯子?”
杨氏深悔落进了大房的圈套,一口气把容家的姑娘们都得罪了,眼前只有容永秀在,可不得在永秀的身上找补。
把永秀拉到身边说了两句话,又夸她大姑娘了,从腕子上撸了个镯子给她。
不提这句,永秀都忘了!
她一把撸下手镯,抬手就要扔到地上,被罗姨娘夺到手中。
“干什么?她就说你三姐姐几句,也值得你这么生气?待你好不就行了。”罗姨娘高兴得很,这不就桩桩件件都落在她的盘算里了。
“这怎么是待我好就行?看轻一个,便是看轻全家!”
罗姨娘轻啧一声,方才没细看,这会仔细看了看成色心中称意,抽出帕子将那个镯子包了起来:“看你,同看你三姐姐不一样。”
放在原来,罗姨娘说这些,永秀根本不会明白是什么意思。
如今她开了情窍,再听这话便有几分明白。
“姨娘?”永秀讷讷,“你……你……”
罗姨娘一个眼色,屋中丫头退出去,她这才对女儿说:“楚家本来也没跟你姐姐定下,楚家是有意要跟容家结亲。”
容永秀怔住了:“姨娘是什么意思?”
罗姨娘恨不得戳女儿一指头,看看容朝华的本事手段!她那会儿才几岁?就能把楚六捏得牢牢的!
自家这个女儿,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还听不明白。
“楚家是有意跟容家结亲。”
永秀坐起身来:“姨娘什么意思!”方才那句还是疑问,这一句已是脸上变色。
罗姨娘几乎要叹息了,也是她平日里把女儿教得太天真了。
可要不是这个性子,永秀怎么得到老爷的喜爱呢?
小孩子就跟鹦鹉一个样,听到什么就学什么舌,一屋子的人精,真天真还是假天真,一眼就看明白了。
她慢慢说给女儿听:“你大姐姐二姐姐都是远嫁的,你爹说了,你们姐妹得嫁在眼前才放心。”
依她看,就算把容朝华嫁到天边去,她都有本事过得好。
“你这性子就得嫁在余杭城,有什么事儿使个人,家里就能给你撑腰去。”
“你自个儿想想,余杭城中还有哪家比楚家好?”只看今天楚家驶出来的画舫,连容家也没有,那样的富贵得多少代才能攒下来?
永秀突觉遍体生凉:“可是楚六自小到大,眼里心里就只有姐姐呀。”
罗姨娘徐徐往榻上一靠,反问:“那又怎么了?”
男人眼里心里有谁有什么紧的?容寅还不是一样眼里心里只有殷氏?她不也挣下西院了。
永秀兀自不敢信,望着母亲,几乎是一字一顿的问:“你想把我……说给楚六?”
罗姨娘看女儿的脸色,知道她一时转不过这个弯来。
立时轻拍她的背安抚:“哪是我的意思?是两家必是要继续结亲的,若是你大伯母还有女儿,也不会到挑别的房头了。”
“我就是怕你想岔了,才迟迟没有告诉你。”她又揉女儿的手,又拍她的肩,拿她当小孩儿似的安慰。
永秀人虽软了下来,但她坚声:“我不嫁楚六。”
罗姨娘搂着她摩挲:“除了他原来喜欢你三姐姐之外,你还瞧不上他什么?家世?模样?还是性情?脾气?”
永秀哪知道母亲是在故意套她的话:“他娘那样,谁愿嫁过去受磋磨呀?”
罗姨娘依旧嘴角含笑:“还有呢?”
永秀想了想,摇摇头:“没了。”
“那不就成了?这都十事九如意了,你自己想想是不是再难有比这更好的?谁家姑娘嫁出去不侍候婆婆?二夫人其实不难处,只要拿准她的脾气,她会和气得很。”
杨氏简直最好处了,楚家大房夫人才是真的难相与。
罗姨娘刚说完,就迎上了女儿怀疑的目光。
不等永秀说,她先拍拍女儿的手背:“我只是借这事把道理分辨给你听,不是在替楚六说好话,你想想我讲的哪条是没理的?”
永秀思来想去,确实是有道理,可……可她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姨娘,楚家连三姐姐都瞧不上,哪能瞧得上我呀?”
罗姨娘眉毛都要立起来了:“你比她差在哪儿了?莫说是楚六了,楚家的四郎你也配得上!”
路还都是人走出来的,只要两家想作亲,永秀就有机会。
“不成!就有那一条都不成!”
“哪一条?”
“他喜欢三姐姐!”只这一条,那便不成!
罗姨娘一点也没着急,女儿还小,不知道这世间难求的到底是什么,反正这事也不急在一时。
她点头哄道:“好好好,但凡你有成的,说给我听,我替你打算。”
永秀刚红润起来的面颊又白回去,心里来来回回转着一个“沈”字。
她摇了摇头,发间金枝花钗颤动:“没有。”
罗姨娘算算时辰,她出来的也太久了,拍了下女儿:“行啦,你也好了,赶紧让丫头们给你重新梳妆,我要到前头去待客了。”
永秀实在没心情去见平日里交好的几家闺秀们,楚家的姐妹们定要问她楚二夫人赏的那只镯子,四姐姐只怕也要问她方才水阁里说了什么。
嫩草春杏全无意趣,走出小阁,风中隐隐传出丝竹管弦声。
百灵想逗永秀高兴:“各家的姑娘们都去湖边放风筝了,还有打千秋的,赏花的,撑小舟钓鱼的,放怀亭那儿正赛诗,姑娘想去哪一边?”
永秀一抬眼就见放怀亭中两道影子。
一道青影,似松竹临风。
一道红影,如花树玉立。
青影红影站在一块儿松兰比肩,是三姐姐和沈公子。
永秀吸了吸鼻子:“画眉。”
“诶。”画眉战战兢兢轻声应和,“姑娘有什么吩咐?”
“我抄的那些经,选一个佛日烧了罢。”

华枝春/怀愫
年轻男女聚在一块儿只是赏春便有许多话说, 方才几家公子姑娘们在亭前对诗,人越聚越多, 干脆赛起诗来。
各作诗篇写在花笺上,放怀亭亭柱两端绕上彩绳,彩绳两头挂着银铃。
作好的诗笺就悬在彩绳上。
亭边一张小桌上悬着细笔,笔架边有个朱砂盒子,人人手中捏一枝朱砂笔,见着谁写的好,就在那笺上画个红点。
桌上还有个木托盘, 是大家赌的彩头。
宴会结束, 会取红点最多的一张信笺列为春宴案首, 奉上众人赌的彩头。
朝华正跟袁余两位姑娘一起看彩笺, 沈聿步入亭中, 袁琼璎就扯扯余世娟的袖子, 两人相视轻笑, 悄悄走到亭外去。
朝华听见脚步回身,就见沈聿也在亭中。
“容姑娘。”
“沈公子。”
朝华握着朱砂笔看了一圈,也没看到合她心意的。
走到桌边, 从指尖褪下一枚碧玉指环, 轻轻放到彩头盒中。
沈聿看着托盘上那只玉指环, 见她四次, 她戴了两次, 应该是很喜爱的。
上回栈道边只匆匆一瞥, 今日才是二人正式会面, 朝华看沈聿, 沈聿也在看朝华。
“满墙诗笺,就没有容姑娘瞧的上的?”
“没有。”朝华遗憾一笑, 搁下笔管,走出石亭。
沈聿望着她的背影,取张素笺,飞快提笔写就。最后一笔落下,他又凝住了不动。
片刻,他将那张墨还未干的素笺往废笺篓中一抛,转身离开放怀亭。
袁琼璎和余世娟手牵着手立在花树后头,悄悄往石亭中张望。
二人本来并不相熟,是朝华作为主家,把她们两人带在一块。一起编了柳条小篮子,又一起赏花吃点心,更是一块到放怀亭来赌彩头。
朝华一个朱砂点都没落,沈公子提笔作诗,一蹴而就。
二人眼看着沈家公子提笔写信,牵着的手越攥越紧,还互相对望一眼。
袁琼璎磕磕巴巴:“这……这诗是不是专写给容姐姐的?咱们要不要叫容姐姐来瞧?”
余世娟性子更沉稳:“再等等,等会儿还有评选,此时去看不太庄重。”
袁琼璎连连点头:“余姐姐说得是。”越是要议亲的时候,越是该珍重身份。
谁知沈家公子写完了诗笺竟抛到废笺篓中,袁琼璎轻“啊”一声:“是没写好?不敢给容姐姐看?”
余世娟握着扇沿,摇了摇头:“不像,看他落墨挥毫都像是胸有成竹的样子。”
那怎么写完了,还反悔了呢?
关于这个沈公子,各位闺秀们已经论过一回了,私下拢在一块儿道:“原只当楚家六郎已是生得俊俏了,没想到这个还更强些。”
余杭风流富庶,城中富贵官宦人家一年总有各季饮宴,楚家六郎对容朝华的用心,或多或少总会透出来一些。
“身量高些,还更添了几分书生气。”
莹竹与美玉,看着正相配。
若是诗文也好,那更锦上添花。
两人正自疑惑,几个女孩结伴过来:“老远就看见你们俩在花树下面,叫了你们两声都没听见,说什么呢这么入神?”
袁琼璎赶紧遮掩:“我们俩在猜方才我们选中的诗,能不能夺魁。”
几个女孩看了眼亭子:“作了这么些了?咱们再瞧瞧去,看看有没有新作值得一个朱砂点儿。”
几位闺秀走进亭中,把方才没看的诗笺一张张捻着看了起来,袁琼璎趁大家都在看彩绳上的诗,低头去看废笺篓。
最上面那张墨意还未干透的,就是沈公子刚刚扔进去的废笺。
旁边的姑娘们问:“怎么?难道废篓里也有好诗作?”
沈聿那张诗笺被几人捞出来。
传阅一遍后,几人都道:“这个字体倒从没见过,是谁作了又扔到篓里?”
“作成这样还不肯悬在彩绳上?”
袁琼璎和余世娟虽然知道是谁写的,但又闹不明白沈聿为什么写了又扔,他明明就是为了朝华写的呀?
楚家姑娘捏着诗笺猜测:“说不准啊,是被风吹到地上,扫亭子的丫头们误扔到篓中去的。”
她们将这张明珠蒙尘的诗笺又悬到彩绳上,还每人都在上头落了个朱点儿。
袁琼璎与余世娟二人到这会儿还紧紧牵着手,楚家姑娘瞧了她俩一眼:“你们俩怎么这么好了?方才见容家姐姐与你们一道的,容家姐姐人呢?”
两家出了这种事,楚家姑娘们自觉得尴尬,容朝华不找她们,她们就也不好意思凑上去。
袁琼璎和余世娟目光遍寻一圈,指指园中石桥:“在那儿呢。”
朝华并没看见沈聿写笺又废笺。
她刚出石亭,就见甘棠过来了,看了眼花树下头凑头说话的袁余二位姑娘,脚步一绕,带着甘棠走到园中小石拱桥上。
甘棠回报:“我去查问了,天竺香会大乱那夜,五姑娘在香会上差点儿被人挤踏。”这事儿并不难查,罗姨娘一回来就发落了那几个跟出门的健妇。
百灵几人都被罚了月钱,画眉从二等提上一等了。往前推一推,必是因为这件事才有的调动和赏罚。
于是甘棠又打听那几个被发落的健仆,问出个了不得的消息。
“五姑娘是被沈家公子送回灵感寺的。”
朝华手中摘了枝长柳条,柳枝条在水面一点一点,荡开一圈圈涟漪。
罗姨娘没拿此事作文章,反而掩盖得一点风声也没露。
香会大乱是谁都没想到的事,要是罗姨娘咬死了沈聿救援之时碰到了永秀,理由是勉强些,但她想要的亲事,不就到手了?
祖母大伯母父亲就算事后去查证,也是场意外。
前有遇事隐瞒不报,后有春宴放出消息。
甘棠轻声道:“会不会是罗姨娘其实两边都瞧中了,因……因楚家的婚事不成,所以才放弃沈公子,只盯着楚家?”
“有这个可能。”
先是母亲急病,后来又忙过继的事,竟疏忽了。
但楚家,罗姨娘想了也是白想。
两家确是要作亲的,儿女姻亲越牢固,朝中才越牢固。她与楚六的婚事不成,楚家只会说会拿出个更优秀的孙辈来配容家更好的女孩儿。
不是看嫡庶出身,是父亲的官身。
楚家大房的朱姨娘为什么要跟罗姨娘一唱一合,以楚大夫人的性子,朱姨娘怎敢?
朝华徐徐吐出口气来,楚家大房想与容家结亲。
那就更不可能是永秀了,罗姨娘不管是在算计什么,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朝华手中柳条垂在水面久久不动,湖中游鱼聚在柳梢下,咬钩似的咬着梢间嫩芽。
袁琼璎晃着扇子在桥下唤:“容姐姐,赛诗会选魁首了。”
朝华笑吟吟应声:“好,我这就下来。”又对甘棠说,“方才编的那只柳条小篮子送给母亲了么?”
甘棠听到这句,就知道姑娘已经有了准心,不再社交盘桓那些阴私事,笑应道:“早送去了,连同那只泥猫儿这会儿都在夫人窗台上呢。”
朝华笑了,她几步下桥挽住袁琼璎的手往亭中去,还问:“你跟余姐姐瞧见有好的没有?”
袁琼璎说:“已经选出了前三,大伙儿评的也差不多了,你这个主家怎好不选?”
彩绳上的别的诗笺都已经收了起来,只余下最后三张,三张中又只有两张的朱点看着不相伯仲。
人人都选完了,容令舒将手中朱砂笔管递给朝华:“就只差三姐姐了。”
朝华接过笔管,走到彩绳前。
湖畔微风吹得彩绳上的悬着的诗笺微微晃动,绳上银铃细响,她先看过第一张。
第一张诗笺只看字迹就知是楚家四郎的,上一回她就没选,令舒那个新鲜的朱点正落在这一张上。
朝华目光轻轻扫过。
袁琼璎和余世娟就在人群中站着,两只手在宽袖中互相牵住,两人飞快交换一个眼神,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她会不会选这一张?
这张字迹陌生,命题诗作倒也让人耳目一清。
朝华笔尖轻抬,朱点落下。
最后计数,是朝华那一笔,让后来者居上。
袁琼璎和余世娟互相捏了捏手指尖,袁琼璎等人都散了,走到朝华身边:“容姐姐也觉得那张最好?”
朝华大方承认:“是啊。”
袁琼璎双眸晶亮,面颊微红,凑到朝华耳边:“那张笺是沈家公子专为姐姐写的,姐姐一说没有瞧中的,他立时就写了这一张。”
至于为什么没挂起来反而扔掉,余姐姐都想不明白,她更不知道了。
余姐姐说也许是“近乡情怯”。
朝华心头微动,赞道:“沈公子好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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