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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酒(高跷说唱家)


“但这儿毕竟是大弘境内,这小贼也是大弘的子民,你们的律法,是不能适用的。”
黎梨嗓音不大,因为方才的惊吓,还稍许发紧,但态度却表示得坚决。
贺若仁注视她片刻,到底朝众人挥了挥手,羌人们终于收起了长刀。
元仆二话不说,上前重新拎起那少年,只道:“我去把他扔出去。”
贺若仁无声颔首。
黎梨望着对方离开的方向,用力抿了抿唇线。
沈弈还在给她拍斗篷上的灰,唠叨道:“你这身板也太不结实了,撞一下就摔,好好的一身浅衫,全都弄脏了……”
见贺若仁几人还等着出门赏景,黎梨勉强笑了下:“小可汗,不若我先回府更个衣……”
贺若仁看了看天色,却道:“郡主,时辰不早了,一来一回的路程,只怕会耽误了放花灯。”
“你随行该带有衣物吧,不若在我们府中将就换了?”
黎梨只得答应。
沈弈令随侍回马车取了衣物来,送她去偏殿更衣。
偏殿跟前立着半丛松柏,是冬日里难得的长青绿意,黎梨来到门前,似赏景般左右望了望。
沈弈耐心等着,下一刻却被她揪住了领子。
熟悉的半窒息感袭来,他
霎时间就想起了在她房里那场荒谬的“偷欢捉奸”大戏。
“郡主——”
他话未说完,就被黎梨一把拽进了房,猛地将他按到了茶桌上。
沈弈背抵上桌案,他对这动作不可谓不熟悉,崩溃地想要大喊:“祖宗啊!你又来这套!”
这次黎梨没再拿出绳索与皮鞭,而是掏出一把十九路刻纹的精巧弯刀,拍到了他身上。
沈弈瞪大双眼:这回玩这么大?
黎梨声音却冷静:“外头那群人有问题。”
“你快回去,叫云谏别走。”

沈弈忽听变故,不觉错愕道:“……怎么了?”
黎梨回头望了眼紧闭的房门,压着声道:“我们全都被骗了。”
“外头那群人,压根不是羌摇的使臣,甚至都不是羌人,只怕是胡虏来了!”
沈弈长在苍梧,忽然听见死敌“胡虏”的名号,惊得瞳孔都晃了晃。
他腾地直起身子,可一张口又有些迟疑:“可是……郡主你如何得知?那日医馆门前,我们瞧得仔细,贺若仁戴着红色刚玉,怎么就不是羌摇小可汗了……”
“就是有那刚玉,才让我们犯了糊涂!”
黎梨再回想起来,只觉懊恼:“你可记得那日初遇,我用羌语同他们打招呼?”
“贺若仁与他手下的异常反应,哪里像是听得懂羌语?我只道是自己说得不好,竟没怀疑过他们不是羌人。”
沈弈犹豫道:“那日是有些异常,可……”
黎梨眉头紧锁,打断道:“还有更异常的,方才我当着他们的面,说了羌摇对盗贼设有戮刑的律法。”
“满场羌摇高官,竟无一人反驳我!”
沈弈隐约明白了什么,愕然看向她:“难道……”
黎梨见他还懵着,急得跺了下脚:“那当然是我胡说八道乱编的!”
“若他们真是羌摇的小可汗与使臣,怎么可能不通本国律法,怎么可能一脸迷茫,含含糊糊就默认了我的话?”
沈弈听着这番话语,只觉冬日的寒气从门窗缝隙中丝丝透了进来,正沿着他的脚踝往脊骨、往后颈上面爬,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不敢相信,在郜州这些日子,他们竟然将来路不明的人当作了上宾来款待。
沈弈忽然又醒了神:“可他有通使书!”
“我们都看了,通使书上有羌摇官书文印,分毫作不得假,所以我们才信了他的身份……”
但话未说完,他自己也反应了过来。
黎梨拍在他胸口上的十九路弯刀虽然小巧,但是沉甸甸的,拿在手里是一份难以忽视的重量。
沈弈指尖触到刀柄上的红色刚玉,蓦地想起方才那名周身狼狈的少年,对方污糟的脸上生了双特别的栗色眼眸。
黎梨顺着他的动作说道:“这柄弯刀,是那少年趁乱塞给我的。”
“早就听闻,羌摇皇室多生栗目,红色刚玉又是皇子配饰……他的身份还用猜吗?”
黎梨面色凝重:“十之八九,那少年才是真正的贺若仁,外头那群人的通使书,指不定是从他身上得来的。”
沈弈真真切切地屏住了呼吸。
怪不得外头那群人,行事如此嚣张,些微冲突就摔人拔刀,要打要杀的……还有府外那些伤痕累累的车架,以及他们不识国礼,将御用的贡品送给黎梨的行止……
哪里像什么交谊的使臣?
分明就像劫持了羌摇小可汗的匪徒!
沈弈手心里沁出冷汗,喃喃道:“可是,他们劫持小可汗,盗用通使书入关,费这么大的工夫,到底是想做什么?”
黎梨朝外头望了望,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飞快换了件斗篷。
“他们带足了兵器人马,专程在此等着节庆,还有心询问城防,当然是想闹事了!不然还能做什么?”
她推着沈弈催他离开:“你快回去,叫云谏与我五哥别回蒙西了,今夜节庆必有大乱,得叫他们提前做好应对才是。”
沈弈下意识挣扎:“那你呢,你随我一起回去……”
黎梨用力扽了下他,叫他别说了:“我身份明显,贸然离开岂不打草惊蛇?还是你寻机会离开更易成事。”
她正色道:“别拖了,郜州今夜的安危就靠你了。”
临近日落时分,昏黄的光轮垂挂在远方沙洲尽头。
郜州西城门外,成片的窄叶树林密密麻麻地分布在护城河一侧,瞧着光影暗淡,反倒是林前的绿洲茵草微黄,还洒满了黄昏的光。
黎梨与贺若仁一行人已经到了护城河畔,只等戌时开城门,百姓们捧灯而出。
贺若仁抱臂立在河边,垂眼看着黎梨逗弄一只迷路的兔子。
白日在他府邸里,那位守口如瓶、不肯透露半句机要的稳重封邑主,如今倒像个天真烂漫的少女,正逗着兔子玩得不亦乐乎。
他有些摸不清这位大弘贵胄的心思。
黎梨心思并不在兔子上,满脑子都在想这群人到底藏了什么阴谋。
她敏锐地感受到了他的视线,抬头与他对视一眼,又顺道往他身后瞥。
贺若仁的下属们还未来得及收回目光,不少人都在暗自窥着窄叶林,黎梨移目打量了下,隐约看得见林间折射着零散冷光。
她终于了然地笑了下。
“小可汗,要不要一起去那边的林子瞧瞧?”
她问得随意,却令在场的“羌人”们如临大敌地站直了身,露出警惕的神情。
贺若仁气息微顿,还算镇定:“不必。”
“也对。”
黎梨又笑,若无其事地继续逗兔子:“林子里又没藏着人,哪有什么好看的,对不对?”
话音一落,贺若仁也不禁皱起了眉。
他心中知晓,那林子里头全是他们金赫胡人的埋伏,只等今夜百姓出城放花灯,便要大开一场杀戒。
宣威节庆不是大弘战胜金赫的节庆么?
金赫偏要在这场节庆中放尽大弘边关子民的血,好叫世人都看清楚了,到底谁才是这片黄沙大漠的主人!
贺若仁布局已久,眼下乍然听见黎梨意有所指的一番话,难免谨慎,只怕被她提前发现了什么。
大事未成,可容不得她碍事作怪。
他冷了脸色,伸手往腰侧的佩刀摸去,可指尖才触到冰冷的刀柄,又见那小郡主忽然将草地上的兔子抱了起来。
贺若仁手上动作一顿。
黎梨对他的行止浑然不觉,只顾着低头认真端详怀里的兔子,还在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完全看不出啊……我哪里像兔子了?”
她揉着兔子的脑袋,左右端详,还要拨开长耳朵细看,怀里的兔子终于被她烦得恼了,后腿胡乱蹬蹬蹬,几下就用力蹬开了她,飞快窜向远处。
“你竟敢踢我!”
她生了气,想要去追,殊不知逃窜的兔子甩起一大股灰尘草屑,她一不留神就吸了满满一口,立即蹲到原地狼狈地咳个不停,咳得眼泪都冒了出来。
贺若仁冷眼看着她。
……好像个傻子。
他握刀的手又默默收了回去。
落日霞光逐渐沉入沙洲尽头,天穹被暮色浸染,大地的余晖也一寸寸被侵蚀干净。
戌时马上就要到了。
黎梨轻而易举就能发现,身边的“羌人”都在兴奋,摩拳擦掌,狂热地盯着即将开启的城门。
她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不知沈弈有没有及时截住云谏与萧玳,也不知短短的半日工夫,够不够他们布防。
还有城里的百姓该怎么办,他们还会出城放花灯吗?
黎梨瞧着身边这群胡虏的反应,不用想也猜得到,他们带来的人马,应该都藏在了窄叶林里。
百姓们手无寸铁,若当真出城放花灯,那与无知的绵羊走入虎穴狼巢有何区别?
黎梨甚至无暇去想自己该如何脱身,只盼那城门闭得更紧一些,好结结实实地拦住自己封邑地里的子民。
然而事与愿违,城门起闩的动静遥遥传来,几乎是同一时间,她身旁的贺若仁就笑出了声。
“节庆开始了呢,郡主大人。”
黎梨揪紧手边的裙摆,看着朱红斑驳的城门洞开,一道道百姓的身影出现在城墙下。
她的心都提了起来。
远处,人人手里捧着花灯,苍白烛光才豆大一点,但人影憧憧,无数渺小的烛光就汇成了银亮的长河,从城墙蜿蜒流出,淌向护城河畔。
黎梨希冀落空,只能祈盼沈弈他们另有布筹。
贺若仁的心情,显然比她畅快得多,他望着倾泻而出、已经临近身边的郜州百姓,笑得堪称猖狂。
“与关外相比,你们大弘百姓的身板当真是薄弱啊,就这点斤两,能挡得住金赫的铁蹄吗?”
黎梨同样望着趋近的人影,竭目张望之下,跳得杂乱的心又渐渐平稳了下来。
“你说什么,什么金赫?”
她似不明白地反问。
贺若仁笑意更狂,正要让这天真无知的小郡主见识一下金赫的屠刀,又见她恍然大悟地拍了下手掌:
“哦,我知道了……但我们平日里都不说‘金赫’的。”
黎梨笑得轻蔑:“我们都称之为‘胡狗’。”
贺若仁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狰狞,狠狠咬住了自己的后槽牙。
他皮笑肉不笑道:“如今金赫国盛兵强,而你们大弘还只知道用嘴皮子雕花呢?”
“难不成你们当真以为,一国宣威,靠的就是这些多余无谓的节庆吗……”
黎梨有些怜悯地望着他,似乎在同情他的无知。
“光靠节庆,当然不能宣威。”
她摊开手,示意他看清河畔上幽光阴森的白烛。
贺若仁心里蓦地一跳,就听见她令人恶寒的话音。
“我们宣威,靠的是给胡狗送葬啊。”
贺若仁身形一凛,意识到大事不妙,然而还未拔出刀来,就猛地被一把粉末迎面袭中。
辛辣的气味刹时散开。
“啊——”声惨叫撕破护城河边的宁静,贺若仁当即倒落地面,捂眼痛苦地打滚。
胡虏们眼见首领情况不好,纷纷惊怒地抽出长刀,而黎梨早已转过了身,飞奔跑向百姓群中的一个方位。
“林子里!林子里有埋伏!”
她大声提醒道。
沿途的百姓听言,立刻丢下手中的花灯,从腰间抽出软剑与长鞭,原本还老实可欺的身影,转眼就在寒月之下变得气势凌人。
有道清越的女声高声喝起:“将士们,随我杀了胡狗!”
是钟离英。
乔装成百姓的城防两军不再藏拙,应和冲杀声此起彼伏。
黎梨在充耳划过的呐喊声中,穿越寒风,用力扑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黎梨!”
少年展开的手臂紧紧环住了她,只一刻又忙不迭地松开,拉住她检查:“可有受伤?”
黎梨按下心里的紧张,胡乱摇了摇头。
“你哪来的胆子,竟敢主动挑衅发难,也不怕把我们吓死。”
云谏揉了把她的发顶,又远眺着那边滚地的贺若仁,问道:“你朝他洒了什么东西?”
黎梨扯紧了腰侧的胡椒粉锦袋,答得老实:“哥哥给的,叫我拿来对付你。”
云谏嘴角抽了下:……
对付他的?
那边的胡人发现事情的进展脱出控制了,索性就破罐子破摔,吹响了起事的尖哨声。
一时之间,窄叶林里树枝晃响,数不清的交杂脚步声从林子里冲出,还未见人,便能看到冰冷的刀刃在暗夜里折射利光。
早在河畔的胡人也跃身而起,挥着长刀与城防兵们杀到了一处。
周边血肉横飞,不远的萧玳一剑捅穿一名胡虏的腰腹,朝云谏喊道:“你先带她走!”
云谏应了。
可这河畔的胡人今日都见过黎梨,知道这模样娇弱的少女就是蒙西的封邑主,杀她一个,或许还胜过杀百姓三千。
没有胡人愿意放过她。
黎梨被云谏护在身后,但面对成群涌来的胡虏,仍旧避得艰难。
刀光剑影凌乱,云谏才抬剑挡下迎面袭来的一刀,侧锋又有一柄寒刃朝黎梨砍来。
这画面实在熟悉,他没有犹豫,又要抬手去挡,谁知一把纤薄小巧的刀刃率先一步,被黎梨握着狠狠插进了敌人的手上。
夺命的寒刀瞬即脱腕落地。
云谏第一次亲眼见到她动手,利落补剑之余,难免觉得惊诧。
“你……”
黎梨麻利地将小刀拔了出来,见他像是疑虑,就顺手丢给了他。
“煽猪刀,也是哥哥寄来对付你的。”
云谏:……
……不是,他寄就寄了,你成天把这些东西带在身上做什么?
云谏在兵荒马乱中欲言又止,一瞥眼又撞见萧玳赶来帮忙,径直对上了胡髯大汉元仆。
后者刀法平平,偏生浑身厚皮蛮力,竟硬生生一手擒住了萧玳的长剑,另一手就要刽向少年的喉颈。
长刀锋芒刺目,萧玳很难闪躲。
云谏登时改手掷出那把煽刀,银光划过,只瞬息之间,小刀就扎进了大汉的喉咙里。
常年的交手对练、并肩作战,萧玳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没有迟疑就攥紧煽刀,干脆利索地给面前的敌人开了一线喉。
“快走,我替你们挡着!”
云谏二话没说,拉着黎梨快步奔向河畔马匹,抬手托她上马。
然而战马高大,马蹬离地也远,黎梨在昏暗月夜与斗篷的纠缠下全然踩不中着力点,接连滑落几次。
她急得肝火都要出来,身后的云谏却遽然转了力道,一把推开了她。
“小心!”
肩背受的猛力,她完全招架不住就摔到了地面,手心擦到碎石上,顿时火辣辣地生疼。
黎梨还未来得及问,就见一只羽箭“铮”地扎进了她旁边的草地上,吓得当即噤了声。
云谏在原地顿了顿,又迅速将她拽起,自己先翻身上了马,这才顺利将她捞上了马背。
箭羽的破空声还在间续传来。
二人火速扬鞭,战马迈开四蹄,转眼奔离战场,好不容易才将淆乱的兵器交接声甩到身后。
黎梨心跳还未平复,清楚感觉到,那日云谏在草场上策马都没跑得这样快,如今她在马上颠簸着起伏,几乎难以坐稳。
催命的箭矢或许就在后头,她努力捉着马鞍,拼力稳住身形,不敢多说话。
云谏察觉了她的紧绷,用力将她按进怀里。
“别怕,我学骑以来就没摔下去过,定不会让你栽下马的。”
黎梨闻言:“当真?”
“当真。”
直到马匹转过西面城墙,彻底撇下了乱战,又绕北而行,骤然清爽的空气与干净的草地出现在眼前,二人的心神才放松了些。
黎梨听不见后头的打斗声了,仍止不住地担心:“五哥他们……”
云谏拉着缰绳放缓了奔速,安慰道:“萧玳武学扎实,自保不成问题。”
“而郜州城防两军训练有素,那些胡人轻敌在先,已输一棋,这局是我们稳操胜券了。”
“那就好……”
黎梨心里的大石沉沉压了一日,如今总算可以落地,松快不少。
她有了心情说笑,邀功般拍了拍他的手臂:“今日我厉害吗?”
“我孤身与胡虏周旋了一日,还把他们耍得团团转呢!”
云谏听着她骄傲的语调,话语里也多了些笑意:“迟迟很厉害。”
“不过下次还是别这么厉害了。”
黎梨听见他的语气,似乎能看到他摇头笑得无奈:“今日沈弈赶回来传话,得知你的胆大包天,我当真觉得害怕。”
伴着清脆的马蹄声,和缓得有些不符冬日的晚风拂起额鬓的碎发,黎梨心情舒畅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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