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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中婚(怡米)


耳边传来“砰”的一声,着火的阑干被那人一脚踹开。
“吸气,憋住。”
额角的碎发刮过柳眉,季绾听见风与心跳交织的声音。
身体不受控制地下坠,却被紧裹在一双有力的手臂间。
来不及多想,随着一声声“有人坠楼了”,二人一同坠入清凉的湖水中,溅起层层水花。
湖水的冲击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季绾向上凫游。
漂台上的百姓所剩无几,齐齐向她的方向跑来,包括季渊和蔡恬霜。
“这边,在这边!”
凭借幼年掌握的一点儿水性,季绾没有立即上岸,左右寻摸着那人身影。
蓦地,腰肢一紧,她被人从水中举起。
君晟破水而出,圈着她游向临近的漂台。
被拉上岸后,季绾瘫软地坐在地上,视野里是君晟单手解开革带脱去官袍的动作。
肩头一沉,浸湿的绯红官袍罩在了她的身上。
君晟单膝跪地,将拢进官袍的女子拉向自己,低头与她视线交错。
水珠自女子的碎发滴落,蜿蜿蜒蜒落在男子的手背上。
月色缱绻,人狼狈。
季渊边跑边脱去衣衫,一把罩在季绾身上,不能言语的少年微微发抖。
季绾借着力道站起身,朝弟弟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
蔡恬霜却发现君晟雪白的中衣后襟上,渗出血迹,想是落水时,背部砸在了漂浮在水面的阑干上。
“大人受伤了......”
“无碍,送娘子去车上。”
蔡恬霜噤声,在大批侍卫靠近前,拉着季绾和季渊快速离去。
“卑职等来迟,请君大人恕罪!”
一名黑甲侍卫恭恭敬敬地递上鹤氅。
君晟接过,为自己系上。
逃出来的宾客们大多乘车离去,谭萱斓的车还停在岸边。
女子从车里走出,快步来到君晟面前,“可有受伤?”
君晟淡瞥一眼,没提背上的伤势,屏退周围的侍从,“娘娘安排的?”
周遭无其他人,谭萱斓一笑,“你总是避我不见,我只能自己谋划了。”
“娘娘今夜入楼,以身试险,是为了洗脱嫌疑吧。”
今夜风大,掩人耳目,掩盖了调转燃放烟火方向的猫腻。
谭萱斓不答反问:“你既已察觉,要供出我吗?”
君晟边走向自己的车驾,边拧去衣袖上的水,“太师府对臣有养育之恩,娘娘与太师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于情于理,臣没必要拆穿你。”
“那多谢了。”
“谢倒不必,不要再拉无辜的人涉险。”
谭萱斓无话可说。
烧楼的目的,是为了抑制姚宝林的风头,让一场盛宴变为险情,在御前以治姚宝林办事不力之罪,哪承想,安排的人办事不力,烧燃了第八层。
见人走远,谭萱斓对着背影解释道:“我策划的是燃烧顶楼,没想置你们于险地。”
“风向乃天象,人力难以把控,望娘娘在下次铤而走险前,深思值不值得。一个六品宝林,无子嗣,撼动不了娘娘的妃位。”
“可她生得像景夫人!很有可能被封贵妃!”
贵妃之位,四妃之首,仅次于皇后,是承昌帝当年留给景夫人的,奈何景夫人至死不从。
贵妃位分,成了折子戏里的广寒宫。
君晟转头,星眸清寒,哂笑了声:“那说明陛下放下了执念,未尝不是件好事。”
半歇,季绾来到君晟的马车前,接过一身干爽的茜色衣裙。
有蔡恬霜和弟弟在车外,她没什么顾及,在车厢内换下湿衣,系裙带时,听见车外传来君晟的声音。
“不急,让她慢慢换吧。”
季绾快速系好双耳结,挑开珠帘看向男子,“可以了。”
说着就要钻出车厢,被男子堵了回去。
轩举的身形如同猎豹,堵住了洞里的猎物。
君晟坐进马车,鹤氅下的一双腿被湿裤包裹,笔直修长,比平日湛然高彻的气韵多了一丝野魅。
季绾不自在,别过头,挑起窗边的帘子,“纵火的主谋是德妃娘娘吗?”
今夜最出风头的人不是宫里的帝王,而是主张与民同乐的姚宝林,经此事后,很可能晋升嫔位,触及后宫一些人的利益。
这场大火很可能是宫妃与朝臣联合争宠的戏码。
小娘子茜裙罗袜,冰肌染粉,透着人畜无害的劲儿,脑子转得却是飞快。
君晟不置可否,“怎会猜到是她?”
“那会儿她给过我暗示,让我不可离开你的视线。”
再联系德妃患上乳痈的缘由,以及从蔡恬霜那里听得德妃与姚宝林的是非之事,三者可构成因果。
季绾话音一转,“虽说德妃娘娘让我跟紧你,可起火时,你不该拉着
我不放。”
君晟向后靠去,懒懒倦倦,“好像是你拉着我不放吧。”
季绾抿抿唇,素净的脸上闪过一丝窘,又夹杂一丝较真儿,“我是在救你,再临危不乱也不能慢悠悠的拿命开玩笑。”
君晟默然,一次次置身刀山箭雨,刀口舔血惯了,足以临危不乱,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成为天子近臣,夺得厂卫最惹人眼红的实权,是以,根本没把这起谋划当回事儿。
可面对女子的责怪,他还是听进去了,“嗯。”
季绾稍稍满意,心里却又说不出的古怪,明明该后怕的,可此刻莫名轻松。
是眼界打开些了吗?
理不清端绪,她按按额,提醒君晟更换湿衣,“别着凉。”
君晟起身,朝她伸过手。
季绾本能向后退,正襟危坐,“你要做什么?”
君晟俯身,从她左侧的箱笼里取出一套备在车上的衣裳,又坐回对面的长椅上。
马车挂有壁灯,男人更衣的身影笼在暖融之中。
非礼勿视,季绾扭腰趴在窗上,无意听得窸窣声,耳朵红得快要滴血。
名门培养出的嫡公子,怎可如此......随意放浪?
可她不敢回头,生怕看到不该看的,直到隔间传来门板的滑动声。
马车豪华,设有内间,以门板隔开。
余光扫过紧闭的隔间门扇,季绾堪堪转回身,目光落在对面长椅叠放整齐的鹤氅上。
原来他只脱了披肩的鹤氅。
换上一身穗状流云暗纹的常服,君晟拉开门板,将一碟不知从哪里取出的黑米糕放在季绾手边。
早已饥肠辘辘,季绾没客气,拿起一块小口吃起来,掩饰着什么。
马车抵达季家巷子,蔡恬霜和季渊从另一辆马车跳下,先行进了院门。
季绾揣着一件绯色衣袍步下马车,头也不回地走进巷子
君晟挑帘叫住她,倾身从她手里勾回自己的官袍,“对我又吃又拿,招呼都不打?”
明知他在打趣,可谁愿意好心付之东流,季绾解释道:“我是打算洗净再还给大人。”
“那我明日穿什么?”
“又不是只有一身。”
君晟眼底溢出浅浅的笑,蔓延至清澄的含情目,却被车门半垂的珠帘遮挡了大半,只有唇边的笑痕显而易见。
马车驶离,季绾方想起君晟一并拿走了她换下的衣裙,懊恼地在灯影下伫足了一会儿,转身之际,突然捕捉到一抹隐在暗处的身影。
相识六年多,季绾瞧着那道“轮廓”慢慢成长,挺拔健壮,怎会认不出。她迈开步子,没有点破。
“绾妹。”
沈栩从树影里走出,锦服缎靴,再不是才秀人微的布衣郎。

前阵子的几场大雨过后,秋将至,葳蕤盛夏渐疏落。
季绾面容淡淡的,身上的茜裙虽艳,却不再是开在沈栩心枝上的杜鹃花,周身镀了飞月的冷芒。
可她越冷淡,沈栩越想要靠近,想拨开夜雾,一窥月貌。
“绾妹,我等你许久了。”
闻到酒味,季绾向后退开,看他俊面泛红,身形摇晃,心中便已了然。
沈栩酒量差,半斤不过岗,往日常被父亲在酒后套话,问他是不是最在意她。
青年迷糊糊地笑,重重点头,说自己非她不娶。
季绾不怀疑沈栩当年对她的感情,也不诧异于感情的善变,往事不可追溯,真心敌不过荣华,都结束了,该保持体面的避嫌。
见季绾不理会自己,沈栩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左腕。
他真的喝多了,在宫宴上初露头角,结识了不少天潢贵胄,有太子、小国舅、二皇子,还有数不清的高官和高门子。他们在他的眼前出现了重影,又重叠成一抹红裙柔肤的倩影。
“绾妹......”
“沈公子自重。”
季绾挣了挣,反而被抓得更紧。
男女力量悬殊,何况沈栩做过木匠活,指腹的老茧刮得季绾微疼。
“绾妹,我惹你生气了?”沈栩红着脸晃动起季绾的手腕,谭氏要求的克己复礼在这一刻抛之脑后。他将季绾逼至墙根,弯腰盯着她的脸,“我错了,别生气。”
曾经,每次惹恼季绾,青年都会主动认错。他的绾妹性子犟,不会主动和好。
季绾被他的无礼触犯到,亮出藏在右腕里的袖针。
对一个醉鬼,无需偷袭。
“放开我。”
沈栩看向巧夺天工的袖针,头脑中闪过一道身影,矜贵冷艳,带着漫不经心的笑。
还有那句刻进骨子里的警告“体面是互相的,别太过”。
沉醉和耻辱发生交汇,他拧紧眉头,没等清醒,手臂一痛。
一枚铜针刺入左臂。
痛疼唤醒了熏醉的脑子。
沈栩闷哼一声,向后退去,宽袖染血,不可置信地看着季绾。
与此同时,巷口走来两人,是鲁康洪和廖娇娇。
街坊邻里多年,鲁康洪一眼认出衣冠楚楚的沈栩,眼里溢出看好戏的精光。
廖娇娇赶忙拉过丈夫,带有警告,快步越过一对男女,走进自家房门。
疼痛使沈栩渐渐清醒,醉眼也渐渐清澈,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心中有愧,刚要开口,季绾已快步离开。
留沈栩一人。
缄默良久,沈栩拔下手臂上的铜针攥在掌心,按着伤口离去。
心腹小厮找到他时,惊得张大嘴巴,若是让大夫人知道,自己非吃鞭子不可。
“公子?”
“不准对府里任何人提起今晚的事。”
“可是......”
“没有可是。”
沈栩坐进马车,忍着痛疼回到太师府。
侍女繁蕊替他处理伤口时,纤纤手指有意无意擦过青年的皮肤,“公子被何人所伤?可要禀告......”
“想留在琉璃苑,记着别多嘴。”沈栩丢开她的手,起身拢好衣襟。
这时,管家送来两封请帖。
一封来自二皇子,一封来自东宫太子。
沈栩陷入沉思。
两人不约而同送来帖子,无非是想拉拢关系,可君氏一直是德妃的后盾,与太子、二皇子是对立关系,两人在多此一举吗?
君氏现任家主是德妃的后盾,不代表下一任家主也扶持德妃及其子嗣。
而下一任家主......该是他。
此番能入宫面圣,他欠下德妃一个人情,于情于理,不该私下应了太子或二皇子的邀约。
可下一任皇帝是太子啊,目前看来,太子礼贤下士,深得人心,其他皇子绝无撼动储君之位的机会,除非逼宫,亦或是太子有过。
再者,德妃卖他人情,并非欣赏,而是关乎利益。倘若他还是木匠家的小儿子,才华横溢,德妃会举荐他吗?
辗转一夜,沈栩在清早派人送出回帖,婉拒了二皇子,应下了太子之邀。
吟玉楼起火一事,姚宝林因办事不力被禁足寝宫一个月,快要到手的嫔位化为泡影。承昌帝虽不悦却没有太过追究。
承昌帝素有仁君之名,还是个痴情种,宫中人尽皆知,姚宝林是景夫人的替身,占了不少便利。
不过,天子的仁君之名,也曾因觊觎臣妻有所减损。
清早雀鸟啼,唧唧喳喳欢快无忧。
季绾与母亲去往医馆,一路温声细语,言笑晏晏,完全没被沈栩影响了心境。
等走到医馆门前,发现一驾乌木马车停在斜对面。
乌木马车太过华丽,季绾一眼认出是上次沈栩乘坐的那辆,不由蹙起柳眉,不承想,半卷的窗边,露出一位鹤发老者的侧颜。
老妇人身穿墨绿缂丝褙子,箍喜鹊登梅抹额,腕上一支满绿翡翠玉镯,雍容贵气,正与车里一位小娇娘说着话儿。
小娇娘眉开眼笑,生得粉润俏丽,视线越过老妇人落在走来的季绾身上。
“祖母,咱们等的人来了。”
徐老夫人顺着孙女君淼的视线转眸。
目光如炬。
何琇佩不识得太师府的人,为避免惹事,低眉顺目地绕过马车去开铜锁。
季绾走到马车前,猜出七成老妇人的身份,却猜不出她此来的目的,故作不识地问:“您老是来问诊的?”
没等徐老夫人开口,车里的小娇娘先行钻出马车,避开仆人的搀扶,“咚”的一声跳下车。
“你是季绾吧。”
“淼姐儿,不可无礼。”
徐老夫人走出车厢,矍铄之态颇具英气,由君淼搀扶着缓缓步下脚踏,来到季绾面前,直截了当自报家门,“老身是君晟的祖母,鄙姓徐,想与娘子说几句话。不请自来,望见谅。”
说着,抬抬手指,示意仆人呈上红木盒子的见面礼,直接送进医馆。
几场大雨,早晚转凉,可辰时后仍旧炎热。
来者是客,季绾请她们进了廖家铺子。
点了几样店里的招牌糖水,季绾安静陪在一旁,没有主动问起任何事,还是君淼年纪小藏不住事,率先开了口:“娘子不必拘谨,祖母是为了与你聊聊堂兄的过往。”
季绾点点头,等待后文,也已知这个小娇娘就是君氏行六的嫡小姐君淼,四公子的亲生妹妹。
徐老夫人顺势开口:“既是阿晟认定的媳妇,老身也不与你客气了。”
老者讲起君晟,语气不自觉柔和,听得出对这个没有血缘的“嫡长孙”倾注了太多亲情。
季绾从沈家人那里得知了抱错子嗣的详情,此刻听老者讲起,依然唏嘘。
二十三年前的仲夏,徐老夫人的长媳谭氏身怀六甲。天气闷热,谭氏在府中闷躁不已,带着贴身侍女和车夫出府透气。
当马车行至城东街市时,谭氏突然羊膜破裂,湿了衣裙,紧急之下,被侍女送至附近的医馆,医馆里还有一名产妇。
君家人赶到时,谭氏已顺利产子,呆呆躺在木榻上。
她与另一名被家人接走的产妇几乎同时产子,两个婴孩被医馆的稳婆抱进同一个木盆清洗。
婴孩生下来紫黑瘦小,分不清模样,大有抱错的可能!
可稳婆确定自己没有抱错。
谭氏向来谨慎,却敌不过分娩的虚弱,无暇看紧稳婆,身边的侍女亦是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忽略了清洗婴孩的细节。
之后几年,谭氏对君晟极为严苛,生怕君晟有一点儿不像君家人的地方,惹她生疑猜忌。
她的儿子必须是人中龙凤。
可君晟自小是个有主见的,随着年岁渐长,愈发脱离母亲的掌控,久而久之与母亲疏远。
谭氏在生下长子的第三年产下次子,次子乖巧温顺,甚得谭氏喜爱,奈何造化弄人......
新帝四年,八岁的君晟不知因何秘密只身前往宛平县,没有发现偷偷跟出府邸的胞弟。
待谭氏寻到次子时,已是三日后的清早。
次子流落街头,高热不退烧坏脑子,变成痴儿,而长子是在十日后返回城中,一进府门,就被谭氏以家法伺候,却怎么也不肯说出自己悄然出城的缘由。
谈及此,徐老夫人微微哽咽,舀起一口糖水润嗓。
“那一年,阿晟的恩师盛聿和师母景兰诺相继病逝,阿晟整日闷闷不乐,或是因此才独自出城散心。他性子犟,揽下了弟弟变成痴儿的责任,被他娘责怪了数年,直至那稳婆于今岁登门,说出实情。”
后面的事,季绾都已知晓。
那稳婆声称自己当年扯了谎,弄混了两个婴孩,至今无法辨别,一直活在愧疚中以致生出心病。
起初,两家人并不相信,谁会在二十几年后良心发现?
可滴血验亲的结果令人咋舌。
沈栩与太师夫妇的血先后融合,君晟的不融。反之,君晟与沈家夫妇的血先后融合,沈栩的不融。
谭氏在产下长子的当日,耿耿于怀,却在孩子吃上她的母乳后,动摇了滴血验亲的念头,看着一日日长大的孩子,最终说服了自己,不再生疑。
稳婆的出现,令谭氏内心天崩地裂。
“老身与你说这些,是想让你更了解他。人前风光的年轻权臣,也有不为人知的苦楚。”
徐老夫人看向窗外,泛黄的眼里浮现血丝,可历尽千帆的人,是不会轻易显露情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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