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宝趴在屋外窗边,竖着耳朵偷听,扭头看向身后的爹娘。
“娘,四叔哭了。”
是悔恨的泪吧,伤了最爱他的爹娘。一向嘴刁的杨荷雯罕见地沉默了,没有不识趣的冷嘲热讽。
她独自去了后院,呆呆望着空置的新房,感慨万千。
潘胭随后走来,站在杨荷雯身后,同样望着新房,有珍书阁那边的牵连,她没有沈家其他人那么感伤,日常还能见到季绾,可她再难见到的,是那个临走前多看了她一眼的男子。
那一眼,深沉凝重,难以直视。
翌日一早,乔氏叩了叩沈栩的房门,房门“咯吱”一声虚开。
屋里无人,被褥叠放整齐,上面放有一封信。
不孝子阿栩奉上。
沈栩带着凌云不告而别。
信上说,他无颜面对自家人,愧怍、羞亏,
决定离家,待到次年金榜题名归来,再报爹娘养育之恩。
乔氏坐在床边抹了抹眼泪,将信折好。
寻个隐蔽的地方安心备考也好,不必去承受外人的闲言碎语。
沈大郎一早来给弟弟送汤面,不由愣住,“阿栩呢?”
乔氏叹道:“走了。”
“啊,去哪儿了?”
“去可以静心的地方了。”乔氏没事人似的接过汤面,将信递给长子。
读过信,沈大郎唏嘘。
乔氏吸溜一筷子面条,没顾什么仪态,“对了,闲暇时,帮阿胭把她屋子里的家私都搬去后院的新房吧。”
“啊?”
“啊什么啊,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她们娘俩这些年受苦了,早该住进有光的屋子。”
沈大郎挠挠头,“儿子不是那个意思,可咱们房子有限,等老四娶媳妇了怎么办?”
“咱也换个大点儿的家宅呗。”
“娘,儿子发觉您比以前坚韧豁达了。”
乔氏哼了一声,带了点小小的骄傲,“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了。”
檐下燕巢空空,等到雨燕回时,她的两个儿子也差不多回来了。
一家人可以团圆了。
次日一大早,太师府举办了新妇的改口礼。
换子的事不宜声张,太师夫妇筹备了一场再简单不过的改口礼。
君太师笑呵呵接过媳妇茶,越看季绾越欢喜,之后同君晟承马车离开。
经历两次换子风波,谭氏虽疲惫,但明显气色红润了些,任谁都看得出,她最在意的子嗣还是君晟。
可婆媳还不熟识,又都不是话多的人,难免冷场。
这桩婚事地促成,谭氏没有参与过,加之性子冷,对季绾客气之外不免显得疏离。
季绾并不在意,只要不被一再添堵难以维系体面就成。
谭氏也考虑到这点,特意交代魏管家从中周旋,暂时婉拒褚氏等心思重的亲戚们登门。
而府中尽展喜悦的人当数二公子君豫。
憨头憨脑的大高个儿,拉着季绾满院子跑,为她介绍着府中的情况。
君太师有一妻一妾,膝下二嫡一庶,无女儿。
离得老远,陶姨娘扭着腰走来,主动与季绾见礼。
她原是徐老夫人安排给儿子晓事的通房侍女,后被抬为妾,虽不得宠,但为太师诞下一子,又因不惹事,没有触碰过谭氏逆鳞,在府中也算立稳了脚跟。
庶子君豪,年二十,是都督府一名武将,不常回府。
陶姨娘客客气气,季绾自是不会失礼,不走心地聊了几句,又被君豫拽着袖子去往其他院落。
“嫂嫂,咱们去放纸鸢吧!”
大冷的天儿,不太合适吧,可看着男子稚气未脱的面庞,季绾又不忍拒绝,“行,你带路。”
终于有人愿意陪自己嬉耍,君豫开心的像个孩子。
而在季绾眼中,也的确把他当成了小孩子。
极尽耐心。
“别跑,慢点,我跟不上你。”
长胳膊、长腿的君豫果然慢下步子,一蹦一跳带着季绾去往花园,途中遇见蔡恬霜,也毫不见外地拉上她一起玩耍。
谭氏静静望着三道身影穿梭在花园中,听着次子的笑声,没有上前阻止,印象里,已许久不见次子这般开怀。
没必要扫兴。
第67章
君晟重回太师府的内情, 知情人不多,徐老夫人、君太师、谭氏、君二爷守口如瓶,就连沈栩也没有向外人透露。
至于沈栩的缘由, 不为君晟,只是为了季绾不被置于风口浪尖,被人在茶余饭后谈论。
但纵使这般,还是被朝中人议论纷纷。
众说纷纭下, 消息传到承昌帝耳中, 从不打听臣子私事的帝王陷入思量。
季绾是在隔日傍晚被传召入宫的。
御书房静幽幽的,除了冯凇伺候在旁, 再无其他宫侍。
承昌帝请季绾落座,角几上摆放着松花团子、百合酥、海棠糕等出自御厨之手的点心,配以云雾茶。
季绾静默品茶, 已猜到帝王传召她入宫的目的。
数日不见, 承昌帝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略微粘滞, 带着几分克制,“季娘子搬回太师府可还习惯?”
“回陛下的话, 一切如常。”
女子声音平缓,举止柔婉, 看不出半点忧愁, 可纵使历尽千帆的人在经历此遭也做不到毫无波澜吧。
阅人无数的帝王执盏轻呷,水汽氤氲指尖,点点湿润。
“季娘子有什么难言之隐,大可直言。”
若她有委屈想摆脱现状, 他可以帮她。
众说纷纭的传闻中, 被猜测最多的就是君晟见色起意,横刀夺爱, 承昌帝不忍一个嬿婉女子折在摧花者的手里,即便并不觉得君晟是那样的人。
传闻不可尽信,他想从当局者的口中得知真相。
“若你陷入困境,朕会想办法让你全身而退。”
这话已经再清楚不过,是针对君、沈两家换子的风波。
季绾握盏的手微微收紧,“回陛下,臣妇是自愿嫁给君晟的,婚后情趣相得,举案齐眉。”
半晌,承昌帝笑笑,“当真没被逼迫?”
“臣妇心甘情愿。”
女子目光柔和却坚定,不像是在强撑。
承昌帝饮口茶汤,尝到苦涩,等季绾离开,后仰在宝座上呆呆望着雕梁。
“你也退下吧。”
这话是对冯凇说的。
冯凇躬身离开,在开翕门扉时,无意瞧见帝王拿出个木偶细致地雕刻着。
察觉帝王心情不佳,他小声提醒宫侍们小心伺候,甫一转身差点与前来请安的德妃撞个满怀。
“诶呦,小的冒失,给娘娘赔罪。”
德妃不在意地摆摆手,“陛下呢?”
“陛下在里面,不过......”冯凇掩口提醒了句,示意她待会儿再来,以免惹怒帝王。
德妃美目流眄,大着胆子拉开门走了进去。
整个后宫,也就只有德妃和贤妃敢如此了。
冯凇摇摇头,手持拂尘候在门外,竖着耳朵留意里面的动静。
御书房内,德妃盈盈一拜,“臣妾给陛下请安。”
随即偷觑了一眼帝王手里的木雕,满是狐疑。
看样子,是在雕刻妙龄女子。
算算年头,那个被景兰诺送走的小娃娃长到十七岁了,正处在妙龄年纪。
帝王此举,多少让德妃感到不舒服,不为拈酸吃味,而是景兰诺与那小娃娃是母女,帝王在对景兰诺怀有旧情的同时,又对那小娃娃充满臆想,实在是过于偏执了。
难怪景兰诺当年不肯入宫,又宁愿惹怒帝王也要送女儿离开。
承昌帝收起木雕,憔悴的面容泛着点点疲惫,“有事?”
“没事就不能来给陛下请安了?”
反问的话语有些露骨的胆大,偏偏承昌帝喜欢她的热辣张扬。
眼前的女子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往日性子上的棱角也在后宫的争斗中日渐消磨,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知分寸,懂进退,是最好的枕边人。
“就为了请安?”
“几日不见,臣妾想念陛下了。”德妃扭着柔韧的腰肢走过去,倒在了宝座的丝锦靠枕上,一条腿搭上帝王的膝头。
热辣的诱,比酒辛辣。
“陛下可要饮酒?”
被磨出一身火,承昌帝磨了磨后牙槽,掐住她带痣的鼻尖,“若不是近来力不从心,朕非要好好教训你。”
力不从心,是因废太子的事,德妃没有道破,懒洋洋用脚趾勾着男子龙袍的玉带。
“待会儿,臣妾陪陛下出去透口气儿吧。”
另一边,从御书房离开的季绾,与来到御书房的德妃交换过眼神,转头去了冷宫。
姚宝林已恢复如初,脸颊上的雪柳刺青更为凸显她的媚色。
季绾坐在桌边,看她换上一套艳丽的舞裙。
姚麓笑道:“这身怎么样?是我刚入宫那会儿,第一次在御前露脸时穿的。”
是带她入宫的花鸟使赠予的。
季绾捻了捻舞裙,绉纱的料子,迎风飘逸,可身处冷宫
的人,身穿艳丽的舞裙未免显得太刻意,“我觉得不妥。”
听完季绾的担忧,姚麓点点头,“娘子考虑的是。”
“娘娘可沐浴了?”
“简单擦拭过。”
姚麓的身上还有季绾特制桃花膏的余香。
季绾盯着她换上的青绿色布裙,遽然上前,在一阵惊呼声中“辣手摧花”,撕扯开布料。
瞬间,宽大的布裙成了褴褛,隐露女子雪白的肌肤,将人衬得狼狈不堪,偏偏又在这份狼狈中滋生出破碎的美。
季绾又扯下她发髻上的木簪,任那三千青丝垂落腰际。
“好了。”
天生丽质的人,浓妆艳抹总相宜,何况是姚麓这样的美人。
在经历过大起大落,浮艳褪尽,破碎的美令姚麓自己眼前一亮。
原来,清淡之韵也能绘出绮丽。
她都快不认得镜中的自己了。
“季娘子好手笔。”
季绾看了一眼屋外的天色,“那就在此预祝娘娘旗开得胜。”
姚宝林脱去鞋子,赤脚在破旧的屋中原地旋舞,沉浸在无畏的勇气中。
她需要无畏,需要不顾一切的癫狂,挣回原本该累积的权势和人脉。
帝王薄情,她不会再为之内耗自己。
一舞展于丹槛上,橙色晚霞成了最好的幕布。
细细飞雪点缀寒冬。
季绾站在窗子里,拢了拢身上御寒的斗篷,目睹姚麓跨上丹槛,赤脚起舞。
许久不停歇。
地冻天寒,女子迎风而舞,像极了饱受风雨后傲雪凌霜的梅。
帝王也是此时与德妃闲逛至冷宫附近,在瞧见扒在冷宫月亮门前争先探头探脑的侍卫后,拢起浓眉。
德妃适时发出疑问:“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轻咳一声,侍卫们温声回头,立即躬身行礼。
“嘘。”
德妃竖起食指抵在唇边,俏皮地拉着帝王走近,学着侍卫们刚刚的窥探姿态,探身向里瞧,一副看好戏的架势。
承昌帝几乎没有走进过冷宫,背手站在德妃身后,睇去一眼,在瞧见独自沉浸在风雪中翩翩起舞的女子时,瞳眸荡出涟漪。
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破旧的布裙包裹着玲珑曼妙的身姿,长发随风飘散,凌乱唯美。
初见姚宝林,是因她酷似景氏,此刻见之,竟觉陌生新奇。
盛宠时骄纵无脑的人,在失宠后反而多了一丝淑质。
无意也好,刻意也罢,都让满身疲惫的帝王停下了脚步,静静欣赏着。
德妃佯装愠怒,欲要上前阻挠,就差骂出一句“小浪蹄子”了,被帝王大手一捂,捂住了口鼻。
“唔?”
“安静些。”
承昌帝揽着“发怒”的宠妃,怔怔望着丹槛上起舞的“鹤”。
少焉,带着气嘟嘟的德妃离开。
“臣妾看她就是故意的,动机不纯。”
“都被打入冷宫了,还会不老实吗?”
“陛下有心向着她。”
承昌帝没有接话,心不在焉地闲逛着。
片时,姚宝林收起舞姿,斜睨一眼无人的月亮门,递出手,由季绾扶着跳下丹槛。
“能成吗?”
“事在人为。”季绾拍拍她的肩,又为她涂抹了淡化疤痕的药膏,随后去往德妃寝宫,见德妃在宫里用着晚膳,打趣道,“娘娘怎么回宫了?”
“陛下现在满脑子都是雪中梅,哪需要本宫伺候在旁。”德妃支颐,半眯着眼,慵懒闲适,“对了,你在太师府可适应?”
“挺好的。”
“姑母性子使然,冷肃不爱说笑。相处久了,你会发现她的好。”
季绾笑笑,知精诚所致,金石为开,但也知体面是互相的,不逢迎,不谄媚,顺其自然,一贯是她的处世之道。
从宫里回到太师府,君晟还未归,她先去惠兰苑和二进院请安,随后回到泓涵苑,安静地趴在窗边欣赏乔木落雪。
月亮门处出现两道身影,走在前面的人颀秀挺拔,身披一件墨蓝大氅,衬得郎艳独绝。
过于精致的五官如自然精心雕刻的手笔,与风雪融为一体。
季绾又被男子的容貌折服,默默埋头在臂弯,悻悻的没什么力气,直到那人走进西卧来到她身后,一并将寒气传了过来。
“念念,我回来了。”
季绾趴着不理,感受携着寒气的臂膀环住她的肩。
君晟弯腰趴在她背上,温声重复道:“为夫回来了。”
季绾拧巴着不给回应,打算让对方自行冷却去热忱。
矛盾激荡着她,生平第一次陷入解不开心结的无边烦乱。
身后男子给予的烦乱。
似被红绳缭绕纠缠,挣不开,也不愿挣脱。
她似乎爱上他了。
意识到这点,季绾清凌凌的杏眼蒙上冰雾,为这不合时宜的心动。
蓦地,冰凉的唇贴上面颊,引她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栗。
“别闹我。”
这话没有泼灭男子的热忱,反而在火上滴入一滴棉籽油,大有燎原之势。
君晟环住她的腰,闭眼含住那软软的耳垂。
季绾感到青峦微疼,小幅度地挣扎起来,“你做什么?”
她慌乱地站起身,欲要转身之际,被男人轻轻扼住后颈,趴回了窗边。
君晟细细吻着她的脸颊,不准她逃离。
“念念今日在御前维护为夫了。”
季绾一怔,脸色通红,有种被人窥出口是心非的窘迫,定是冯小公公多了嘴。
“才没有。”
“是么。”
君晟睁开潋滟的眸,映入眼底的刚好是女子雪肌透出的羞粉。
他直起腰松开人,恢复了翩翩模样。
季绾擦了擦湿润的耳垂,仍不愿理他,但也有必要为自己正名,“我在御前维护你,是为了太师府的脸面。”
“嗯。”
“......”
季绾语噎,解释后反而有了欲盖弥彰之嫌。
她索性变成木头,一言不发趴在那。
君晟揉揉她的发髻,提醒她别着凉。
入夜,季绾沐浴后刚屏退馨芝,就见君晟身穿中衣站在敞开的隔扇旁。
季绾走过去,冷着脸合上隔扇。
堂屋燃着连枝大灯,灯火通明,隔扇上映出男子的身影,静静伫立,迂久后离开。
季绾躺进绵软丝滑的被褥,抱着拨浪鼓入眠,不愿再为难自己去验证君晟对她的重要性。
翌日请安后, 季绾背起药箱走出府门,迎面遇见步下马车的二房主母褚氏。
一身蜜合绫长裙,手戴飘花翡翠, 富贵逼人。
季绾见礼,“二婶。”
多日不登门的褚氏将她上下打量,“这是要去哪里?”
“去医馆。”
褚氏又多了几分打量,哂笑一声, 带人走进太师府, 先去了惠兰苑请安。
今日君氏的妯娌们约在谭氏这边打牌,人没到全, 褚氏坐到谭氏身边,“不是我做婶婶的多事,君家的儿媳, 总该端庄娴雅些。”
谭氏瞥眸, “何来不娴雅之说?”
“嫁人了也闲不住, 到处抛头露面。”
“她不抛头露面躬行医术,如何能诊出二弟被人投毒?”
提起这事, 二房的人对季绾是要有所感激的,褚氏摆摆手里的绢帕, “嗐, 一码归一码,身为大房长媳,理应料理中馈、把关账目、树立威信、拓展交际,必要时候, 得撑得起场面。”
“弟妹说得头头是道, 还是先让老四娶妻进门,我这个做嫂子的, 也能跟弟妹学学如何调教儿媳。”
“大嫂瞧好吧。”
话落,两人再懒得搭理对方。
另一个妯娌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安钰的媳妇年纪不大,不急于掌家,慢慢来嘛。”
褚氏白一眼,“十七不小了。”
谭氏护短道:“我的儿媳,无需旁人来教。她喜欢医术,学有所成,那是本事,比拘泥后院只会争风吃醋的妇人强得多。”
众所周知,君二爷妾室成群,二房妻妾时常闹得家主不愿归家,宿在外头。
至于外头养了多少燕燕莺莺,谭氏都懒得提起。
褚氏闭眼敛气,暗骂丈夫一百遍,每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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