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如霞光笼白玉。
床帐外烛灯一盏,季绾望着帐内男子模糊的面庞,心扉化为柳丝,随风轻曳,晃晃荡荡,泛起阵阵酥麻。
蓦地,脐下的气海穴突然传来微疼,是君晟以修长的指尖在按动。
失明的人,竟能精准找到这一穴位。
觳觫渐渐转变为颤栗,季绾攀上他的肩,将人拉低了些,盯着那两片淡唇,心虚飘忽,无法缓释紧张。
下一息,竟主动吻了上去。
君晟微怔,漆黑的视野犹如划过一抹柔光,玓瓅熠熠。
熏风拨开彤云,融化冰河,使遏云曼妙,流水湲湲。
即便看不到,也知嬿婉女子在自己下方颤颤如芰荷,偏又尽展出姌袅玮态。
君晟有所回应,长指游,从女子气海穴向上,越过青峦,搅心湖。
季绾的青涩,衬得君晟游刃有余。
季绾不禁脱口问道:“你有过别的人吗?”
问完咬住唇,尝到丝丝苦涩。
高门出身的公子哥,二十有三的年纪,怎么可能没经历过风花雪月。
被她忽然的疑问晃到,君晟眨了眨清霁的眸,指尖再向上,沿着她优美的脖颈、柔和的下颌,寻到唇角。
附身,浅啄。
气息交织。
在季绾躲开时,又扣住她的后脑勺,轻轻扳正,柔声解释道:“没有,只有你。”
说罢,用力地吻了下去。
“唔......”
季绾抵御不了,被那只手掐开牙关,被夺取了呼吸。
白日的喧阗褪尽,月儿温柔,星榆璀璨,柔情飞絮疏放。
“君晟。”季绾素指染了潮气,抵在男子唇上,胸口起伏地呼吸着,“等等。”
她要缓缓。
缓一缓。
君晟张开膝跪在她两侧,抓住她潮湿的小手,在手背上落下一吻,“该唤我什么?”
季绾被柔情支配,思绪零散,呢哝唤道:“夫君。”
“还有呢?”
“安钰。”
“还有呢?”
“钰?”
乖巧的小娘子,被握住一只纤细的踝。
淅淅索索的衣料声传出帐子,散落在脚踏上。
浑似坠入一坛陈年的酒,又辛辣又醇厚,季绾一度沉醉缬眼,伴着氛氲的温情,嘤声细碎,声声如珠玑。
玉指素臂,沁出薄汗。她不懂自己怎么了,在迎合和矜持的反复拉扯中,没了思考的余地。
凤翥龙翔的男子,化为昂藏雄壮的狮,却无雄狮的褊急,耐性十足,给她适应的时长。
风驰云卷引狂澜,最嫩的芦芽,变成杪头簌簌作响的叶子。
拔步床上摆放的荩箧来回晃动,里面存放着那个泛旧的拨浪鼓,弹丸偶尔敲打鼓面。
树影映窗棂,疏狂漫浪,随着寅时到来,风静止,万籁俱寂,烨烁星辰躲进稀薄流云。
窗内烛台已灭,袅袅烟缕缭绕,绣有龙凤呈祥的被子露出帐子,一点点落在地上,盖住了散落的衣衫。
季绾双手撑在床柱上,额头沁汗。
不知这场温柔的折磨还要持续多久。
寅时已到,偏偏逢休沐。
窗外天色黑沉, 寒鸦啼叫,无人问津的冷宫,纱灯已灭。
姚宝林在睡梦中听得“咯吱”一声门响, 她从混沌中醒来,盯着月光倾洒入门缝,一道身影慢慢走了进来,无意踢倒了摆放在门口的盛水铁桶。
“谁?!”
瞬间清醒的姚宝林躲到床角, 望着一步步走进来的月影。
“嘶”的一声燃火声, 不速之客点燃了手中烛台,附身看向木床上的女子。
火光映亮彼此的视线, 姚宝林看清了来者。
登时激灵一下。
二皇子慕戚好整以暇打量着陷入泥沼的女子,都说她消瘦脱相、脸上有伤失了绝美容色,此刻看来传言有误, 大有诋毁的意味。
眼前的女子身穿破旧衣裳, 长发凌乱, 却是唇红肌白,气色尚好, 哪里脱相了?
不过......
抬手扳过她的脸,在女子的挣扎中, 用力扣住那尖尖的下颔, 才发现她的左脸上多了一株雪柳,为容颜添了妖冶。
何人的手笔?
再仔细打量,才发觉雪柳掩盖住一道细长的疤痕。
“呵,还真破相了。”
不过更具风情了。
慕戚松开手, 将烛台放在桌上, 手指划过桌面,没有摸到想象中的灰尘。
他撩袍坐在长椅上翘起二郎腿, 问道:“适应冷宫了?”
从起初的惊愕慌张,慢慢沉淀,姚宝林喘匀气儿恢复淡然,毕竟是见过大场面和世态炎凉的,不至于被吓破胆。
“二殿下何时回宫的?”
“昨日。”慕戚转动着手上的琥珀戒指,佻达笑着,“怎么沦落至此?”
昔日骄傲的美艳宠姬,不知为自己谋后路,为情所困,触碰帝王逆鳞,何其愚蠢。
慕戚是鄙夷她的,可不知为何,当初的那点儿惦记犹在,带着征服欲。
谁让这女子当初不拿正眼瞧他呢。
如今呢?
会摇尾乞怜吗?
拍了拍腿,慕戚后仰靠在桌边,带着浓重的暗示。
放浪佻达的举止,令姚宝林作呕,她暗暗冷笑,穿上鞋子站起身,身上的破旧衣衫垂落,不掩凹凸有致的身段。
“二殿下是想拉我一把?”
“看你表现。”
“二殿下处在风口浪尖上,敢觊觎陛下的女人,可想过后果?”
她慢慢走近,衣摆若有若无触碰着慕戚的腿。
慕戚抵抵腮,伸手去捞,却捞了个空。
姚宝林躲开,肃了面色,“二殿下是想白嫖吧。”
“太难听了。”慕戚丢出饵,“你跟了我,还是能吃香喝辣,待到时机成熟,我会想法子把你弄出去。”
“现在滚还来得及,别等我喊人。”
“你喊啊。”慕戚终于知道自己为何惦记她了,愚蠢、骄傲、有趣。
喊人,话本子里多俗的桥段啊。
“姚麓,这里是冷宫,说白了,你连奴婢都不如,还妄想是父皇的女人?”
姚宝林何尝不知。
冷宫无人问津,贵人们连眼线都懒得安插,多少失宠被罚的妃子在这里被践踏了尊严,要不是有范德才关照,她早就再添新伤了。
可今夜范德才的人呢?
被支开了吧。
慕戚耐着性子又拍了拍腿,等她主动臣服,可等了半天也不见她就范,不免扫兴。
起身拍了拍衣摆,又拍了拍女子的臂,他默默离开,意味不明的。
可姚宝林会意,他是在给她考虑的机会。
斯文败类,不过如此。
等人离开,她快速合上房门,将铁桶抵在门边。
天蒙蒙亮,慕戚请过安,乘车离宫,先去了一趟兵部尚书府拜访,与兵部尚书张衡智密聊许久,随后乘车抵达一处狭窄的巷子。
乔氏听见叫门声,拉开大门,见到一拨衣冠楚楚的人,其中装扮最考究的男子,生得清秀,眉眼含笑。
乔氏不解,“有事吗?”
慕戚拨开侍从,问道:“敢问这里是君晟君大人的家宅吗?”
“是啊,阁下是?”
“慕戚。”
季绾扶君晟下楼时,一楼的堂屋内,慕戚已经坐在那儿了。
蔡恬霜和陌寒站在一旁,没给来客什么好脸子。
不速之客也不在乎,见到君晟走来,笑着哼了声,反客为主,请他入座,“君大人快坐,别磕到绊到。”
旋即看向季绾,肆意打量着,嗤笑君晟眼盲,看不到他觊觎季绾。
“新婚才多久,就要照顾瞎子,季娘子辛苦了。”
闻言,连不明前尘恩怨的馨芝都冷了脸。
季绾扶着君晟落座,淡淡道:“恶语相向六月寒,二殿下慎言。”
“反正是寒冬,再寒能寒到哪儿去?”
慕戚依旧打量着季绾,赤裸裸的目光引人不适。
乔氏提着新煮开的水走进来,不明所以下,对君晟嗔道:“贵客至,怎么不备些茶点吃食?”
君晟淡笑,“二殿下吃不惯寻常人家的吃食,喜欢吃坑里的。”
怕儿子得罪皇室的人,乔氏讷讷,“哪有人喜欢吃坑里的啊,可别说笑。”
上次被君晟挖坑栽了跟头的事,朝野上下皆知,慕戚皮笑肉不笑,“都说不揭人伤疤,君大人眼瞎可别再烂了舌头。借用尊夫人刚刚的话,恶语相向六月寒。”
明显带着警告意味儿的话,使乔氏僵了咧开的嘴角,不再沏茶,提着壶默默离开。
自从认回君晟这个儿子,妇人也长了眼界,不再轻易对谁唯唯诺诺。
生平第一次被寻常老妇人晾在一旁,慕戚哭笑不得,隐约含讽。
“我的确吃不惯寒门之食,不劳老夫人了。”他以食指点点额,笑意不减,“也不对,贵宿连寒门都算不上。”
君晟亦笑,“殿下既吃不惯寒舍的饭菜,那就喝西北风吧。”
这人果然嘴不饶人,从不吃亏,慕戚磨磨牙,“君大人失了高门身份,又瞎了眼,若是再失去圣宠,是不是就一无所有了?”
“放心,臣还有三寸不烂之舌,不会让殿下清净的。”
占不到便宜,慕戚舔了舔嘴角,起身告辞,“我此番就是来探望君大人的,看大人只是瞎了眼没有性命之忧,也就放心了。”
“看殿下一如既往的烂漫,臣也放心了。”
“烂漫”听似夸赞,极富暗讽,谁会形容一个玩弄心术的人烂漫呢。
这话等同于,在暗讽一个人一如既往的不成器。
慕戚忍着不翻白眼,带人离开,跨出门槛时差点打滑。
原来是乔氏在出门时,把热水倒在了门槛外。
热气散去,凝结成冰。
专为不速客准备的。
季绾站在门槛内,望着离去的一拨人,转身握住君晟的手,带他回到新房。
乔氏折返回来,忿忿嘟囔几句,弯腰铲去门口的冰,心中担忧君晟不能恢复如初,但看君晟从容自在的模样,也就宽了心。
与沈栩的沉闷不同,君晟虽安静,却沉稳老练,会让身边的人感到心安。
老妇人心中期盼,还是希望沈栩能在高门学有所成,蜕变成一个有担当、不吃亏的人。
听着妇人的嘀咕声,君晟寻声“望”去,虽看不清,但能感受到一抹模糊轮廓,影影绰绰。
灿烂冬阳映目,一个背脊微弯、鬓有花发的老妇人走进附近街市上一家红火的面馆,点了一碗手擀面。
杨荷雯端着面走来,笑盈盈的很是热情,却在对上老妇人的视线时愣住了。
半晌都没有将手里的碗筷放在桌上。
“是你。”
花白头发的老妇人姓庄,以前是做稳婆的,接生过君晟和沈栩......
也是抱错两人的罪魁祸首。
庄老太讪讪指了指面碗,“我的。”
“砰”的一声,杨荷雯放下面碗,“走走走,懒得挣你的钱!以后都别出现在我们沈家人的面前!”
庄老太立马不乐意了,“开门做生意,还不让我进了?”
“对,就不让你进!”
“我不都帮你们沈家认回儿子了!还是个足量的金疙瘩!”
码归一码,当年谁让你犯糊涂的!”
“那我还真就告诉你,当年我没有糊涂,没有抱错孩子,是受人指使,谎称抱错了!”
“什么?”
“你没听错,我是谎称抱错的!”
杨荷雯愣了又愣,怔了又怔,当老妇人是在故意给她添堵,不由嗤笑一声,愤然将人轰了出去,“老糊涂,别再这里犯浑!”
她叉腰甩着手里的抹布,压根不信老妇人的话。
滴血验亲都做了,准没差错的!
这事发生几日后,没往心里去的杨荷雯在街上又遇见了庄老太,两人从街上吵到城门口,待杨荷雯冷静下来,才发现老者背着个箱笼。
要远行不成?
被侍卫盘查时,老妇人掏出箱笼里装着的沉甸甸的纹银。
侍卫不解,“哪里来这么多银子?”
“挣的!”
杨荷雯走近揉揉眼皮,掐腰盯着整理箱笼的老者,“呦,哪里发的财啊?”
庄老太哼一声,背起箱笼,“无可奉告。”
杨荷雯撇撇嘴,气嘟嘟回到沈家,当笑话似的将此事讲给季绾和潘胭听。
“添堵都没有这么损的,让人心里不舒服。”
才将君晟认回来不久,刚刚生出亲情,若真是一场误会,比吃了黄莲还苦涩,杨荷雯认定庄老太是在故意气她,摆摆手,“你们说气不气,糊里糊涂的老家伙挣得盆满钵满,也不知从哪里发的财。”
潘胭摇摇头,“就算给富人家做稳婆,也赚不了那么多。”
季绾没往心里去,回到新房直至子夜才等回君晟。
点燃泥炉煮水的工夫,季绾扶君晟落座,自己托腮坐在一边,笑着说起大嫂与庄老太吵架的事。
“三日遇见两遭,也算冤家路窄。”
君晟静默没有接话,侧耳倾听水泡声,精准提起铜壶,倒出一盏滚烫的水,握住盏口慢慢转动,“或许不是偶然。”
“咱们与庄老太又没结过梁子,她何必扯谎忽悠咱们?”
“她不是说了,受人指使。”
季绾没懂君晟的意思,仍弯着嘴角,可心里莫名有些飘忽,“你信她......?”
自换子的风波发生后,季绾从没怀疑过事情的虚实,此刻听完君晟的话,不免狐疑,真会有人在背后策划吗?
目的呢?
总不至于是没事闲的,也不至于是戏弄沈栩。
那目的只有一个,针对君晟。
因君晟白璧无瑕,所以想要打破白璧,留下瑕疵?
非高门出身的瑕疵?
这算瑕疵吗?
英雄不问出身啊!
若老妇人所言为真,是何人在策划这场换子的阴谋?
一连串的疑问冲击而来,季绾坐立难安,主动伸手覆上君晟的手背,“庄老太还没走远,派人追回的话......”
应该能询问清楚来龙去脉。
“念念。”君晟反握住她的手,将水盏塞进她手里,“我有一件事要向你坦白。”
“什么?”
君晟收起缱绻温柔,稍稍有些严肃,与不怒自威异曲同工。
窗外清寒月色化为清冽的酒,浇灌彤云,酒气化作淅淅索索的飞雪,使本就如水的凉夜更为酷寒。
有种不好的预感蔓延心底,季绾浑身渐冷,直到身侧的男子徐徐铺陈开一段封尘的往事。
一段只能讲给她听,不可外露的往事。
一段关乎君晟前程的往事,一旦季绾说出去,帝王将会雷霆大怒,君晟无法全身而退。
君晟在赌,赌季绾的心。
他瞒过所有人,独自承担这份恶,是在兑现当初对师母的承诺。
他蓄谋点燃一场大的烟火,让季绾沉浸在绚丽中,可烟火短暂,璀璨褪尽的一刻,留给季绾的不知是满足还是迷茫。
他握住女子发凉的手,承认自己在等一个卑劣的契机。
这个契机是季绾动心时。【看小说 公 众 号:这本小 说也太好看了】
季绾愕眙,面露不可置信。
与此同时,静坐一整日的谭氏睁开眼,折好手中的信函,扶着角几起身,摇动碧纱橱上的铜铃。
姓韩的管事妈妈走进来,一脸忧色,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极为担忧谭氏的身子。
“大夫人可要传膳?”
一整日不进食,必然是遇到了难以纾解的难事。
谭氏扶着碧纱橱直起腰,调整着浮躁的气息,“请太师、二爷、公子去往老夫人的惠兰苑,我有话要讲。”
无需多问,韩妈妈会意,大夫人口中的公子是沈栩。
须臾,几人聚集在惠兰苑的客堂中。
君太师披着褂子打哈欠,“夫人何事非要三更半夜来商议,还要请二弟过来?”
够折腾人的。
君二爷倒没什么抱怨,大嫂一向持重,不会无缘无故折腾人。
徐老夫人也是淡淡然,不见被打扰的烦躁。
只有沈栩察觉出异常,只因甫一走进来,谭氏瞥了他好几次。
每一眼都意味深长,流露出复杂。
谭氏请几人入座,缓缓拿出一封来自庄老太的亲笔信,“我有一事要讲。”
当庄老太谎称抱错婴孩的事落入几人的耳中时,除了沈栩,其余三人都陡然起身。
徐老夫人面露惊喜,“当真?”
君太师一脸诧异,“什么?”
君二爷发出疑问,“不是滴血验亲了?”
沈栩在几人的问话中,慢慢反应过来,面庞微微抽动,陷入长久的沉默,耳嗡鸣,再听不清身边人说了什么。
不是难以接受,而是无法接受。
薄雪转大,这是今冬第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洒落。破晓之际,异常冷冽。
云英紫裙的季绾披着曳地的长绒斗篷站在泠泠晨风中,不准君晟靠近。
没有跼蹐不安,她只是需要冷静地思考。
来自君晟的恩情和他的非分之想,哪一个更直抵她的心门,该感激还是反目成仇,往往在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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