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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中婚(怡米)


正门之上,悬挂着烫金匾额,乃是首辅府邸。
首辅嫡长女回来的消息不胫而走,满城风雨,更是在高门的圈子炸开锅。
季绾是在傍晚回到沈家从蔡恬霜那里听来的。
当年首辅将长女下嫁给一个门生,是正七品知县的师爷,轰动一时,但无论旁人如何打听,都没有打听出确切的消息。
最多的猜测是,首辅长女喻雾冰失了清白,不得已下嫁。
可喻雾冰曾是贵女表率,蕙质兰心,知书达理,人们不信她是自甘堕落,纷纷猜测是次女为了嫁给当时还是太子的承昌帝,亲手毁掉姐姐的清白。首辅利益为上,为保住次女名声,快刀斩乱麻,将长女草草送嫁。
众说纷纭,二十余年过去,真相不得而知。
入夜,季绾与君晟说起蔡老先生留下的手札一事。
君晟并不惊讶,阅历摆在这,人有多面,亦正亦邪不足为奇,何况君晟从不看好太子的为人。
“太子六岁那年被淑妃养的八哥骂了一句,他指使多名小太监围在鸟笼前,与八哥对骂,活活气死了八哥。”
君晟夹茶叶入紫砂,徐徐沏之,“幼年的太子睚眦必较,后来学会收敛心性,乐善好施,赢得了好名声。”
季绾喃喃问道:“淑妃?”
很少听人提起四妃之一的淑妃。
“嗯,淑妃是太傅之女,膝下子嗣行三,年轻时
与姚宝林一样喜欢争宠,得罪了皇后,如今夹着尾巴做人。”
“被皇后压制住了锋芒?”
“差不多。”
听过贤妃、淑妃、德妃,季绾不禁疑惑,“四妃中,为何贵妃之位一直空置?”
“是陛下留给景夫人的。”君晟为季绾添茶,云淡风轻中透着几不可察的阴鸷,“景夫人当年以臣子遗孀的身份拒不入宫,没多久病故。陛下解不开心结,留下贵妃之位怀念她。”
君晟看向季绾,“这是景夫人最喜欢的雀舌,仔细尝尝。”
季绾呷一口茶汤。
醇爽甘甜留香。
“合口味吗?”
“嗯。”
君晟将茶罐推给她,有赠予之意。
季绾不解,只当君晟送了她一罐好茶。
天色渐晚,季绾知君晟还有公务要处理,没再打搅,回到卧房歇下。
子夜电闪雷鸣,雨丝斜飞,打蔫了菜地里的蔬果,风雨交织撼窗,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还未入眠的季绾呆呆盯着帐顶,脱离开拨浪鼓,她依旧无法入眠。
拨浪鼓快要破损,不能一直陪伴她,之后该如何是好?
轻叹一声,她翻身枕着手臂。
胡思乱想的深夜,雷电交加,到处忽明忽暗,不由生出惧意。
看哪里都觉鬼魅。
念想一动,她拉开隔扇,小跑向对面依旧敞开的书房,寝裙飞扬,露出嫩白的双脚。
可这一晚,书房内黑漆漆的,那人已经睡下。
蓦地一声闷雷,炸开在窗外,伴着缕缕光电,她握紧拳,对着屏风唤了声:“先生。”
既已打破了本该保持的距离,她索性拔高嗓音,“先生,我睡不着。”
电闪映亮屏风,半透出里面一道模糊的人影,像是正在坐起身。
紧接着,那道人影绕过屏风,大步朝她走来,没有询问,也没有责怪,一把托起她的腋窝,将她举起。
双脚离地,季绾低头,对上男人半垂的眼,忽然意识到他很疲倦。
内疚油然而生,君晟案牍劳形,寅时还要早起,不该打扰他的。
“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唔?”
与上次情形不同,君晟没有抱她回房,而是带她走进屏风,朝屏风里的一张木榻走去。
娇颜泛起窘色,她欲阻止,却为时已晚,被男人塞进木榻的里侧,困于锦衾中。
高大的身形伴着光影倾覆而下,没给她拒绝的机会,隔着锦衾拥住她,轻轻拍拂。
哄睡的声音异常沙哑。
“我在,睡吧。”
季绾僵在被子里,进退不得,听他疲倦的声音,于心不忍,既是自己挑起来的,实不该忸怩。
她掖了掖被子,想要匀给君晟。
“冷,盖上吧。”
半垂眼帘的男人撑起侧躺的身子,凝了片晌,掀开被子躺了进去,圈住季绾的细腰,埋头在她胸前。
季绾觳觫,有种掉进狼窝的感觉,偏偏是她自己闯进来的。
男人半睡半醒着,将她当成了枕头。
恬霜和阿渊在入睡时也喜欢埋头在枕头里。
季绾试着说服自己,慢慢放松身体,充当起人形枕头。
闷雷滚滚,一瞬,轰鸣巨响。
相贴的身躯窝在一床被褥中,温暖如春,季绾像回到暖棚的花卉,慢慢舒展身体,没一会儿有了困意。
果然,君晟是她入眠的良药。
入睡的女子无意识地抱住怀里的男人,让漂浮的意识有了停靠的岸。
君晟从一片香软中睁开眼,眸光清湛,没有半点睡意,他向上挪动,平视女子的睡颜,抬手描摹她的眉眼、琼鼻,还有娇嫩的唇瓣。
柔软的唇在粗粝的指腹下变得妖冶殷红。
熟睡的女子被磨砺得不舒服,张开唇齿,含住他作乱的拇指,用舌尖轻扫了下,尝到咸味皱了皱眉,没有醒来的迹象。
湿软划过指腹,君晟眸色暗了下来,没有抽出,就那么任她含着。
虎口开翕,用拇指在她唇中蹭动,在快要将人扰醒时,收回手重新窝进女子温热的怀里。
克制和放纵来回磋磨,他收紧手臂,勾住那截细腰压向自己。
严丝合缝。
被温香围攻,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季绾是在一阵阵燥热中醒来,天色黑沉,雷雨歇,室外阒静无声,这还是她第一次有君晟陪伴的情况下,在夜里醒来。
她看向还窝在自己怀里的男人,脸如火烧。
入睡的男人不再彬彬有礼,将她视为己物,肆无忌惮地占据。
用羞赧已不能形容此刻的心情,季绾呼吸略重,呼吸伴着颤栗,试着脱离缠住她的那双长腿,却是徒劳。
挣脱不开只能接受,她说服自己要为冲动付账,默默告诫自己不可再逾越雷池。
可心会听从她的理智吗?

第50章
夜幕城中, 淋了雨的小街溜子伫立在一座路边的凉亭内,仰头望着黑压压的天际,幽叹一声:“好冷啊。”
她是出来替祖父完成心愿的。
在手札里, 她看到祖父写下这样一句话,想要在雨夜送羁旅者一件蓑衣、为流浪的猫狗搭窝、请乞丐吃上一顿热乎的饭菜......以此为一对孙儿祈福,愿他们有家可归。
这是祖父在病危时写下的,作为手札的结尾。
蔡恬霜在雨夜等了许久, 也没等到一个需要她帮助的人。
“爷爷, 我们过得很好,不能再好了。”
她搓了搓手, 向着掌心呵口气。她和哥哥寻到了可以依靠的人,有了栖息之所,但帮助他人, 手有余香, 她愿意延续祖父的心愿, 在能力之内帮助人。
可能是精诚所至,街上突然驶来一辆马车, 骤停在凉亭前。
蔡恬霜向一旁靠去,给马车让出足够的空间。
车夫头戴斗笠, 身披蓑衣, 转身跨进马车,不知去做什么了。
车厢里好像有什么人在剧烈挣扎。
没一会儿,车夫坐回车廊,冷嗖嗖睇了蔡恬霜一眼, 见她娇娇小小, 收回视线,纵车离开。
蔡恬霜掐腰盯着远去的马车, 一头雾水,好端端的,瞪她做什么?
可刚刚,她清晰听见了“啪啪”的巴掌声,还有一老一少两个女子尖利的警告声。
蓦地,车窗处突然探出个人头,嘴里塞着布,哀哀戚戚地朝她求救。
蔡恬霜跑出凉亭,脚下水花四溅,呆呆望向远去的马车,一咬牙,追上前去。
那车夫的目光凶狠至极,或有猫腻。
凭借街溜子的经验,她知这条街通向水边,马车必然在此之前拐进某一条巷子。试着赌了一把,她抄近道拐进巷子,飞速逼近一个分岔路口,爬上一棵老树,隐藏其中,在听到马车的轱辘声时,纵身跃下,扑倒了车夫。
两人滚至青石路面,扭打在一起。
车夫冷不丁没有防备,惊讶于小丫头的身手,一连后退,待站稳脚跟,反攻过去,招招狠辣致命。
是个练家子。
与此同时,车厢内飞扑出一老一少,做了车夫的帮手。
蔡恬霜心中惦记着马车里的妇人,使出了看家本事,然而,以一敌三着实有些吃力。
倏然,一道人影飞身靠近,加入打斗。
白衣胜雪,手持长剑,剑穗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
“砰”的一声,那道身影踹在车夫胸口,将人撂在地上,又剑指三人中的老妪。
蔡恬霜拍晕三人中的年轻女子,扣住车夫的手臂向后掰折,将人擒住,抬眸对上贺清彦的视线。
而斜后方的巷子里,坐落的正是兵部侍郎的府邸。
贺清彦是侍郎府的长子,与身为兵部侍郎的父亲住在一处。
自签了责任状,贺清彦已许久不得休息,没日没夜研究案子,夜阑回府,恰好瞧见打斗的场面。
蔡恬霜惦记着马车里的妇人,朝着贺清彦扬扬下巴,“劳烦贺少卿帮我看住他们三个,我去去就回!”
“怎么回事?”
蔡恬霜边跑边简单解释了几句。
贺清彦示意随从看住车夫三人,健步上前,跟了上去。
好在马车目标较大,容易寻找。
两人在烟柳巷里发现了停下的马车。
人去车空。
蔡恬霜当即要走进娼寮,被贺清彦拦住。
“我进去。”
贺清彦第一次踏入风月之所,被老鸨和龟公围住。
“公子第一次来?要几个姑娘陪酒,还是来打干铺啊?”
俊美的公子见多了,如贺清彦这般清雅的,还是头一次见,老鸨嘴上没个把门的,含了点娇羞。
贺清彦面色如常,观望四周,淡笑道:“适才马车里的妇人,是被带进来了吗?”
含笑的老鸨一瞬变脸,又立马变得无辜,“公子说什么,奴家听不懂。”
“听不懂是吧!”一道娇小身影冲了进来,不比贺清彦温文尔雅,撸起袖子就要掰开老鸨的嘴。
老鸨向后退,“哪来的疯丫头?!”
“交出人再告诉你!”
风尘之地打手众多,贺清彦没拉住身侧的少女,抬手扶额,他不喜欢蛮干的,但眼下不容优雅。
一脚,蹬开靠近蔡恬霜的龟公......
两刻钟后,蔡恬霜扶着双脚无力的妇人走出娼寮,贺清彦牵过马匹驱车离去,三人皆有些狼狈,男子雪白的衣衫染了瓜果的汁水。
适才的混乱打斗中,蔡恬霜被保护得很好,尽管她无需保护。
“多谢贺少卿出手相助,仗义!”
“客气。”
月影横斜,男子融入月色,清隽依旧,但面色比寻常动容些,被案子压抑太久,终于得以发泄。
蔡恬霜仔细打量起默不作声的妇人,“娘子是被那个车夫卖进娼寮的?”
妇人摇摇头,“马车停在死胡同,那个龟公见我被绑缚,起了歪心思,叫人将我掳了进去,多谢两位解救。”
说着,便要下跪。
“不可!”
两人同时出手拦下。
身心疲累,妇人索性坐到地上,环臂曲膝抱住自己。
地面积水,染湿衣裙。
月上中天,周遭静悄悄的,妇人独自沉淀着悲戚,眼角浅浅细纹,不掩姣好容色。
蔡恬霜席地而坐,盘起双腿,安静陪在一旁,似在充当倾听者,等妇人自愿开口。婼妇人不愿开口也没关系,只当给她做个伴儿。
贺清彦从没见过蔡恬霜这般不拘小节的女子,衣裙湿了,毫不在意。
半晌,妇人开了口,哽咽道:“那个车夫是我的丈夫,成婚多年,时常对我拳打脚踢,是我想要逃离的人。”
蔡恬霜以拳扣手,“打他打轻了,一会儿再去补两拳。”
“我此番假意归宁,实则是想与娘家人商量和离的事,却遭到娘家人的反对,将我送回他手里,催促他带我连夜离城。”
“娘子现居何地?”
“江南那边一座县城。”妇人埋头在膝上,满心委屈无处宣泄,“我是首辅长女喻雾冰。”
“!!!”
喻雾冰自嘲地笑了笑,既丢人,那就一起丢吧。
隐忍二十余年,她累了。
怪她愚钝,没有早点明白一个道理,娘家都是看重利益的凉薄之人,早已不在乎她的生死。世间能靠得住的人唯有自己。
清晨,季绾从木榻上爬起时,长发乱糟糟的,锦褥凹陷,证明一切不是梦。
回想昨夜,面红耳赤。
君晟已去上朝,她趿上绣鞋跑回卧房,又折返回来,叠放好被褥。
宁静安逸的清早,一个人竟也手忙脚乱。
叠好被子才反应过来,脚上的绣鞋是君晟放在脚踏上的。
旋梯处传来蔡恬霜的呼唤,清清脆脆,“绾儿可起身了?”
“起身了,稍等。”
季绾回屋梳洗更衣,快速步下旋梯,见蔡恬霜带着一妇人站在院子里。
季绾认出这妇人是昨日来医馆看诊的女子,立即迎上去。
蔡恬霜裹着一件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男子衣衫,与季绾咬耳朵。
闻言,季绾眸光微凝,对妇人欠身一礼,“喻夫人有礼。”
喻雾冰还礼,“晨早叨扰,多有冒昧。”
既来之,则是客,又是经历凄楚的人,令人怜悯。
季绾让馨芝取来干净的衣裙,借给妇人。
得了季绾首肯,蔡恬霜特仗义地带着妇人走进自己的房中更衣。
季绾记得妇人身上的伤,吩咐馨芝去煎药。
天凉风冽,她独自裹着斗篷坐在小院的石椅上。
首辅长女逃离掌控,喻氏之人不会善罢甘休。清官难断家务事,留下喻雾冰,无疑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等喻雾冰随蔡恬霜走出房门,季绾已在堂屋备好早膳。
“清汤寡水的,还望夫人莫要嫌弃。”
喻雾冰将近四旬,合该敬称对方一声夫人。
“被弃如敝履,何谈挑剔,娘子折煞我了。”喻雾冰拿起勺子舀粥慢食,看得出有着大家闺秀的良好教养。
用过膳,季绾递上熬好的汤药,又替她涂抹起特制的药膏。
面对满是伤痕的薄背,季绾问道:“夫人今后有何打算?”
喻雾冰低头,“实不相瞒,我没有打算,不知该何去何从。”
若是换做心善的人,或许会承接她的话,说上一句“夫人可先下榻在寒舍”。
可久久,不见季绾接话。
喻雾冰了然,同情不等于救助。
季绾又换了一样清凉的药膏涂抹在她的伤痕上,杏眼幽深流露出试探的意味,“夫人昨日去我家的医馆,不是偶然吧。”
喻雾冰一僵,斜眸向后,待药膏风干,慢慢拢好衣衫,起身告辞。
季绾不疾不徐地合上一罐罐药膏,“夫人的谋划里,可有预判到我的抉择?”
坐在一旁傻眼的蔡恬霜哑然启唇,这次相遇是一场精心的谋划?喻夫人料定她会出手相助?
那出城的路线,总不能是与“车夫”商量好的吧。
是那男子不熟悉京城的道路,受这位夫人迷惑,才择了那么一条通往水边的路吗?
看来,一切都非偶然,否则,马车怎会在驶过她面前时剧烈晃动。
果然,差点入宫为后的人,不会是泛泛之辈。
“夫人有帮手,事先跟踪我?”
蔡恬霜脱口而出,有种被算计的气愤。不过,能跟踪她的人,定然是高手。
喻雾冰转过身,朝两人深深鞠躬,没有否认。
她还有一名心腹,在首辅府做事,是她的奶娘,功夫了得,这些年与她保持书信往来,是她唯一能信任的人。
“我知德妃有野心,也知德妃与娘子交好,便想请娘子牵线,将我引见给德妃。”
季绾捏住药罐,“目的呢?”
“扳倒皇后。”喻雾冰躬身抬脸,故意流露出无尽的恨意,以显示决心。
她曾是闺秀楷模,备受家中疼爱,却因二妹妹的腌臜手段,失了清誉,受人谩骂,被父亲草草送嫁给昔日的门生,却因持着一丝清高,不愿向人低头,多年来被丈夫苛骂、虐打,无人问津。
被逼无奈,她服下绝子汤,不容自己有后顾之忧。
这笔账,她忍了二十余年,必定要讨回来。
若能扳倒皇后,新后最有力的竞争者是贤妃和德妃,比起眼高于顶的贤妃,她更倾向于精明的德妃。
季绾说出心中忧虑,“您该清楚,毁皇后之名,会牵连太子,而陛下不会允许太子有差池,致使皇子夺嫡,引发朝廷动荡。”
“放心,喻雾媚养出的子嗣,会明白树倒猢狲散的道理,关键时候,会放弃自己的母后,保储君之位。况且,皇后之位何人来坐,与成年的储君关系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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