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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中婚(怡米)


恢复淡然的男子像没事人似的为她舀汤,“过来用膳吧。”
季绾坐过去,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提起另一件事,“皇后娘娘给我递了请帖。”
君晟并不诧异,九卿之妻理应在邀请之列。
小雪节气后的第五日,风凛冽,垂落一地黄叶。
离开宴还有半个时辰,除了皇后,被邀的女宾陆续到场,由宫人领着落座在事先安排好的席位上。
季绾身着一套宫粉洒金长裙,与德妃一同前往坤宁宫,被安排在谭氏身侧。
谭氏的目光在侄女与季绾身上流转几遭,见两人言笑晏晏的,若有所思。
在由德妃将人送至跟前,谭氏没有冷遇季绾,但也称不上热络。
谭氏在年轻时就有冷美人之称,在杯觥交错中总是冷脸的那个,季绾并不在意,以晚辈该有的态度与之相谈。
“清毒的事,多谢了。”
“夫人不必客气,是晚辈该做的。”
季绾手握珐琅彩瓷提梁茶壶,为谭氏斟茶,有礼有节,不卑不亢。
反倒是这份恭敬与客气,令谭氏怅然,即便是养子的妻子,也该唤她一声母亲才是。
这个小娇娘看似温柔,骨子里却是清傲的,不愿在富贵中迷失自己变得谄媚。
皇后还未现身,有头有脸的女宾们几乎全部到场。
淑妃姗姗来迟,一进门就被贤妃调侃了句。
在座的女宾各怀心思,深知每年由皇后娘娘举办的宫宴都是暗流涌动的。
贤妃是公认的嘴刁,淑妃又是公认的好脾气,无法形成针尖对麦芒的局势。
而姗姗来迟的姚宝林,成了这场宫宴的开胃菜。
失宠的宝林容色憔悴,形如枯槁,风光不再,加之没有娘家可做靠山,在场任何一人捏她如同捏死一只蚂蚁。
由贤妃起头,众人你一句我一句,透着针尖似的奚落。
与贤妃交好的一名贵嫔拦下意欲落座的姚宝林,“按妹妹的位分,被安排在淑妃娘娘身边恐怕不妥。”
负责的宫人立即上前赔不是,“是小奴疏忽,宝林这边请。”
顶着一双双看好戏的目光,姚宝林走到最末的位置,单独一张长几。
殿门未翕,有夜风吹入,引她瑟瑟发抖。
入宫至今,从未受过这等冷遇。
贤妃舒坦了,倚在凭几上把玩手上的金银绣丝帕,不咸不淡道:“凉快好啊,凉快能让人清醒,认清自己的位置。”
姚宝林处在盛宠时,恃宠而骄,艳压众妃,如今成了众矢之的,有心人争先奚落,反倒是平日与姚宝林最不对付的德妃沉默不语。
季绾默默看在眼里,唏嘘入热茶,一口口饮尽。
盛宠后的失势,是后宫女子的悲哀,她们没有离宫的自由,连宫侍都能踩上一脚。
这时,皇后在宫侍的簇拥下缓缓步入大殿,又在女宾起身的问安声中坐在珠翠镶嵌的凤椅上,先瞥了一眼坐在末尾的姚宝林,随后示意众人落座。
“诸位赏脸,来陪本宫解闷,今夜可畅谈纵欢,品美食,去冬燥。”
御膳房的宫人鱼贯而入,呈上一样样饕餮美味。
近来蟹肥,不忌寒凉的宾客有了口福,只是吃蟹的手法较为讲究。
谭氏净手后,本想照顾下身侧的季绾,却见小娘子自顾自处理着蟹肉和蟹黄,还在对上她的视线后,将处理好的大闸蟹摆盘,放在她的面前。
“夫人请用。”
好意难却,谭氏没有拒绝。
冬月皎皎,与宫灯相互映照,皇后让人招待着宾客去往御花园,欣赏园中的轻歌曼舞。
舞姬怀抱琵琶翩跹于荷花池,以月夜为幕,美不胜收,引得看客抚掌。
谭氏与德妃姑侄相见,季绾主动避嫌,独自走在御花园中睃巡,像在寻找什么人,后被皇后身边的老尚宫请去阁楼。
皇后倚在窗边,俯看园中一拨拨人群,在季绾上前请安时,转过身,于灯火中打量她。
“看座。”
季绾规规矩矩坐在一旁,问一句答一句,没有额外的话。
喻皇后笑了笑,“上次东宫影卫入沈家寻人,惊扰了娘子,是情急之下所为,娘子勿怪。”
情急之下还能声东击西,足见派出的下属绝非等闲,季绾没有提议质疑,垂眸浅笑,“娘娘麾下影卫可谓机敏。”
“是东宫的人。”
“大差不差。”
一笔账罢了。
季绾温声和气,听不出半点不悦。
小户出身,没见过什么世面,能做到这般沉着镇定已是不易,喻皇后不由生出些欣赏之意,抿口果饮,舒缓着情绪,不打算与这对小夫妻计较那两名被弃的小卒。
季绾接过老尚宫递上的果饮,假意轻抿,清凌凌的眸子映出液体的涟漪。
对上次之事最好的还击,许是还给对方一次声东击西。
御花园无人在意的角落,老好人淑妃不见了影踪。
片晌,淑妃带着一众宫人来到燕寝,手里拎着煲好的参汤。
贵为淑妃,偶尔来御前示好并不会遭到阻拦,前提是圣上有精力应付。
今夜是冯小公公守夜。
人情世故,有来有往,冯小公公摆了摆拂尘,示意侍卫放行。
御前侍卫侧开身,但没有彻底放行,理由是只能允许淑妃一人进殿,至于手里的参汤也要经过验毒的关卡。
淑妃将参汤交给冯小公公,目光流转,带着只有对方能看懂的暗示,之后提裙跨进门槛,走进寝殿。
璀璨珠帘内,未及四旬的帝王身穿中衣靠坐在御案上,翻看着奏折,听见动静抬眼,显然有些诧异。
细细算来,已半月没有召见过淑妃,更没有在她的宫里留宿过,最多是在平衡各方势力时,去她那边坐坐。
淑妃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子,三十的年纪,风韵犹存,是个可人的解语花。
“臣妾能进吗?”
“来都来了,还问朕作何?”
淑妃打帘走进,极有眼力见地绕过御案,为帝王按揉起颞颥。
承昌帝性情也算温和,顺势后仰,给足了她颜面,“皇后那边不是在办宫宴,你是偷溜过来的?”
“臣妾想见陛下了。”
“这可不像你能做出的事。”承昌帝抬手拍拍她的小臂,“有事直说无妨。”
察觉出今夜帝王心情不错,淑妃也不再拐弯抹角,以免有人前来禀奏要事,生出变故,需要她回避,“陛下,臣妾冒昧带了一个故旧前来见驾。”
“故旧?”
“陛下能否先宽恕臣妾多管闲事?”
“在跟朕谈条件吗?”承昌帝微微肃了面容,但语气仍旧温和,嘴角带笑
淑妃在诞下三皇子的次年,性情突然变得温顺,不争不抢,但承昌帝知道,她是被皇后逼成了服帖的性子,可本性难移,装了这么久,要暴露了?
谨慎机敏如帝王,见微知著,深感事情不简单。
宫妃的争斗,无外乎争宠和置对方死地,承昌帝想要看看,老好人的底牌是什么,胆敢在今夜偷偷跑来燕寝搬弄是非。
是与谁积怨已深吧,多半与皇后有关。
“把人带进来吧。”

第53章
那边贵女们为了挤入东宫为妃, 竭尽所能闯入喻皇后的眼,这边帝王在听得跪地倾诉的喻雾冰之词后,冷凝了面色。
一座宫阙, 一面华灯璀璨热闹欢腾,一面幽静沉闷凝结成霜。
二十一年前,首辅次女为了取得入宫的机会,亲手策划了一桩风月事, 将嫡长姐和府中年轻强壮的马夫抓奸在床, 毁掉长姐的清白,笃定父亲为了保住一名嫡女入宫为后的名额, 不会深究下去,还会匆匆将失了颜面的长女打发掉。
马夫入不了喻首辅的眼,便将长女嫁给自己的一个门生, 送二人南下, 以一封亲笔信, 叮嘱夫妻二人投奔南方一座小城的县令。
门生成了县令的师爷,因有个首辅岳父, 即便背井离乡,也能吃香喝辣。
起初的感恩在柴米油盐和岳父的不闻不问中消磨殆尽, 男子恍然, 岳父并没有提拔他的心思,只是为了打发掉长女,而他不过是“打发”的接力工具。
高门嫡女,纵使失了清白, 也没有像其他女子那样说些贴心窝子的话, 故意哄丈夫开怀,整日摆个冷脸, 久而久之,男人失了耐性,拳脚相加。
起初,喻雾冰为了家族荣誉,忍痛向命运屈服,却在一次次被拳打脚踢中彻底醒悟,她陷入泥潭,望着高高在上的皇后,心有不甘,誓要将之拉入泥潭。
一起脏吧。
喻雾冰跪在地上,流下泪来,楚楚动人。
淑妃站在帝王斜后方,暗示她拿出证据。
一面之词,可扳不倒凛凛威严的皇后。
喻雾冰递上一截香,是当年从自己闺房的香炉灰烬中拨出的。
这截香,是她翻遍各种香典,逼自己成为用香高手,才确定其配方和效用。
催情之效异常猛烈。
承昌帝靠向椅背,交叉十指搭在膝头,皇后善于调香,是高手中的翘楚,这事众所周知,不是什么秘密,可一截香,如何断定出自皇后之手?
“夫人可有其他证据?”
“民妇与陛下自幼相识,斗胆敢问陛下,在陛下心里,二十一年前的民妇,会以龌龊的方式自毁清白吗?”
承昌帝扶额,用食指点了点额角,身后的淑妃有些慌,眼前的女子口口声声说自己证据确凿,难不成是在诓她,只为了借由她面见陛下?
靠旧情牌?
自己急功近利,信了她的话!
“陛下......”
承昌帝抬手止住了淑妃的辩解,目光仍落在喻雾冰的身上,“夫人当年在朕的心里冰洁玉粹,断不会做出那样的勾当。”
“有陛下这句话,民妇死而无憾。”
“但一截不确定出自何人之手的香,不能妄断是非。”
“民妇晓得,但公道自在人心,相信陛下也有判断。民妇只为提醒陛下,当心枕边人。”
这话听来,像是饱含关切和担忧,令承昌帝一时无法分辨她的用心,当真对他怀有旧情?
做太子时,他曾以为自己的太子妃会是眼前人,不承想,临时换了人,可换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妃需要是首辅的女儿。
喻雾冰三叩首,低垂的眸光孤冷决绝。
“有生之年,能见到陛下倾述当年真相,民妇心满意足,望陛下珍重,寿与天齐,社稷兴盛,百姓富足,世间小人都能得到该有的报应。”
她直起腰,于灯火中直视微怔的承昌帝和慌张的淑妃,突然冲向屋中的金柱,“民妇以死自证,所言皆为实!”
“喻夫人!!”
承昌帝猛地起身欲拦,却为时晚矣。
鲜血顺着金柱流淌,与女子一同坠落在地。
御花园内,皇后收到口信,惊坐而起,复又坐下,慌张被冷静克制,不敢叫人瞧出端倪,等宾客们陆续离宫,才匆匆赶向燕寝那边。
德妃站在远处望着皇后和执灯的宫人,勾起冷讽的弧度。
季绾站在德妃身边,第一次切身感受到玩弄心术的作用。
永远不要将人逼至绝境,谁也预估不了孤注一掷的可怕。
喻雾冰就是个例子。
对自己够狠。
燕寝金柱被擦拭得纤尘不染,不会留下那鲜活的血。
今日轮值的殿前御医已为昏迷不醒的喻雾冰处理好额头的伤,女子躺在西卧的金丝楠木榻上,身上盖着承昌帝的龙袍。
失血的脸色如纸苍白。
承昌帝负手站在榻边,听淑妃讲述着与喻雾冰有了交集的过程。
“是喻夫人主动找上臣妾,恳求臣妾引她面圣,同是女子,臣妾可怜她的过往,才斗胆擅作主张。”
淑妃是兵部尚书之女,喻雾冰在君晟的“牵线”下,得见淑妃。
为报蔡恬霜出手相救之恩,喻雾冰瞒下淑妃有关君晟牵线的事,谎称是自己主动登门。
只要能达成目的,她不在乎做谁的棋子。
承昌帝凝着女子有些苍老的面容,满是喟叹,没计较淑妃的小心思。
坊间早有传闻,皇后为了上位,不惜毁掉嫡姐清白,可即便是空穴来风,也不能在没有实证的前提下信以为真。
何况他为东宫太子时,为稳固储君之位,需要取得首辅的扶持,而首辅只有这么两个嫡女。
那时的他没有深究,如今呢?
承昌帝问在心里。
有了答案。
没有实证,不能让皇后名声扫地,继而牵连到太子。
当年先帝不保储君之位稳固,以致七子夺嫡,朝廷大乱,多亏了喻首辅和君老爷子的鼎力扶持。
君老爷子逝去那晚,叮嘱君毅鸿两兄弟继续扶持东宫一脉,才堪堪稳住他的太子之位。
回顾过往,前车之鉴,他不会再让七子夺嫡的惨剧重现。
这些年,为了历练太子,不让太子有坐享其成的懒惰,他自认几乎没有对儿子表露过袒护,反而更为严苛。
慕淮从小到大,从他这个父皇身上,没有汲取过温暖和呵护。
承昌帝看向淑妃,轻描淡写地警告了句,敲打她不可再搬弄是非。
虽是轻描淡写的语气,但出自帝王口,绝非儿戏。
淑妃适时收敛,躬身告退,走到殿门时,听得帝王淡淡一声“传皇后来”。
宫灯盏盏,随风摇曳,光圈打在汉白玉铺就的石阶上,映亮了皇后身上的妆花缎凤袍,以及太子的蟒袍。
喻皇后等在殿外,面色没比自己的姐姐好到哪儿去,与淑妃对上视线后,几不可察地提了提上嘴唇。
双唇扬起是笑,单侧翘起是诮,单侧上唇提起是怒,淑妃捕捉到这一微妙的表情,回以笑脸。
败者才会怒。
她是先帝钦点入宫的淑妃,不像某人使了卑劣手段谋来的位分。她的父亲是兵部尚书,功勋赫赫,是最可能继任首辅之位的官员,他们张氏的实力与日俱增,而喻氏每况愈下。
她凭什么一直忍让?!
多年的怨结得报。
该笑的啊。
短短一刹那的四目交汇,两人眼前浮现种种。
凝结,破碎,在脑海里有了声响。
等淑妃施施然离去,皇后听见冯小公公的传唤,侧头叮嘱太子,“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冲动。”
太子颔首,细长的吊眼梢斜睨着淑妃远去的方向。
难掩愤怒。
哪还有平日的温厚。
母子二人走进大殿西卧,冯小公公便带宫人退了出去。
帝王背对母子二人站在榻
边,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薄背,加之未蓄须,看起来比同龄的臣子都要年轻。
“梓童,可有要解释的?”
梓童是承昌帝对皇后的称呼,自成婚第二日用至今时。
皇后惘然,跪地道:“臣妾不认。”
“当真?”承昌帝转眸,温和的面庞覆了冷霜,“证据确凿呢?”
闻言,太子藏在衣袖下的手握成拳。
皇后跪地不起,赌喻雾冰没有确凿证据,陛下是在诈她。
“臣妾没做过的事,不认。”
话落,大殿陷入静寂,唯灯火的跳动声依稀传来。
漫长的缄默后,承昌帝叹息地转身走近,站在皇后跟前,“朕希望朕的梓童贤良淑德,可你太让朕失望了,自己去御案那边看看吧。”
皇后皱眉,由太子搀扶着起身,先瞥了一眼榻上昏迷不醒的长姐,随后走到东卧御案前,在看到一截陈年的熏香后,颧骨上的皮肉抽动了下。
没想到,喻雾冰还留存着当年的熏香。
一截熏香不足以为证以致她名声扫地,但足够离间她与陛下。
显然,陛下信了。
自己的贤后之名,在陛下心中坍塌了啊。
喻皇后身体微晃,双手撑在御案上,“陛下,一截熏香说明不了......”
“回寝宫吧。”承昌帝打断她,天知地知,没必要再浪费口舌,“好好反思贤良淑德的含义,在此之前,不必再与人交际了。”
这与面壁思过有何区别?
但也好过打入冷宫。
总归是因证据不足吧。
喻皇后没有讨价还价,忍着酸楚叩谢君恩。
一遍遍告诉自己来日方长。
一场热闹的初冬宴,在一场酝酿数年的预谋中黯然收场。
太子在喻皇后被人搀扶着离开后,跪地替母求情。
承昌帝没理,任他跪在那里直至三更。
月上中天,街衢人静,沈家有客登门,打破了夜的安静。
沈大郎披着褂子站在门口,睡眼惺忪,没读过书的他也知,不事先递送拜帖,唐突造访,乃冒昧之举,不过,无大事谁人也不会在三更半夜扰人休憩。
客人站在门外,在面对沈大郎的抱怨,面容温和,却没有赔不是。
一旁的侍从肩披斗篷,盖住了腰间的锋利佩刀。
沈大郎打着哈欠合上门,小跑去后院,叩响了陌寒的门。
陌寒问道:“来者容貌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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