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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中婚(怡米)


季绾怔住,是她情窦初开时听他许下的承诺,会给她买下一枚赤玉坠子。
讽刺的是,承诺犹在耳畔,他们已形同陌路。
季绾淡目,不为所动,从脖颈上抽起一条红绳,红绳的一端系着一枚锦红赤玉坠子。
缘分妙不可言,孽缘亦然。
“我这枚,比沈公子手里的更适合我。”
看着她手里赤红如锦的坠子,沈栩半晌没有反应过来,手里的坠子连同他都成了笑话。
顶级的两枚赤玉,一个被视若珍宝,一个被弃之如敝履。
他垂下手,背靠假山石低头发笑,“你特意挑的?”
并不是,只是巧合。
可季绾不想解释。
情浓时,路边捡来的一块石头,都比断情绝义后用以弥补的珠翠有价值。
“沈栩,我早都释然了,你也该释然了。”季绾背过身,并未回头,语气轻飘飘的,云淡风轻,“人是向前看的,没必要回头踟躇,何况你是我不怎么美好的回忆。”
说罢,迈开步子,留沈栩一人在假山石内,被暗淡笼罩。
沈栩捏紧赤玉坠子,慢慢蹲在地上,几分颓然。
风光久了,颓然竟刻骨铭心。
快步离开假山,季绾左右看了看,在没有瞧见第三人后才舒心,真要被人发现他们藏在假山里,有口难辩。
沈栩冲动了。
可他原本并非冲动之人。
不重要了。
他于她不重要了。
无需再去揣度他的想法。
摒弃浮躁,季绾回到草木中的长椅,坐在其上等待蔡恬霜。
少顷,蔡恬霜抱着个木盒回来,飞奔到季绾身边,没有察觉出任何异常。
季绾笑问:“拿着的是什么?”
“魏伯说,是从祖父书房里找到的。”蔡恬霜晃了晃,附耳细听,“里面好像有一本书,等我回去再打开看吧。”
季绾没有窥探他人秘密的癖好,没再多问。
膳堂那边热闹非凡,她没有胃口,没过去凑热闹。
府中各座院子里都为宾客备了美食,不会饿肚子,两人取了些甜点,走进一座垂帘的凉亭里品尝。
虽是深秋,但与冬季不同,还是可以在室外逗留多时的。
这时,有婢女认出蔡恬霜,匆匆跑过来,隔帘问道:“敢问亭中娘子可是大奶奶?”
蔡恬霜挑帘,“正是。”
“长公子有请。”
蔡恬霜略显惊讶,扭头询问季绾的意思。
既是君晟的邀请,季绾没有多问,随婢女去往二进院的书房。
君晟也在书房内,正陪着君太师下棋。
书房传出君太师朗朗的笑声,可见兴致极高,“悔一步,悔一步,让让为父嘛。”
等季绾跨入门槛,父子二人闻声看来,一个捋须温笑,一个朝季绾招招手。
季绾走到君晟身边,朝对面的尊长敛衽一礼。
相比妻子,君太师为人亲和温厚许多,让人搬来一把圈椅,请季绾落座,想要下完这盘棋。
君晟却将白子扣在棋盘上,做出认输的动作,可观棋局,白子明显多于黑子,且未收官。
君太师指着棋局哼了两声,私下里是个能在长子面前调皮耍赖的人,颇令季绾诧异,可观他气色,蜡黄中透着暗沉,凭借多年行医经验,隐约猜出君晟请她过来的目的。
果不其然,君晟收起一颗颗棋子,请她为父亲把脉。
君太师撸起衣袖大咧咧道:“府中大夫多次诊脉,没有异常的。”
“您今年五十有五,气色不及祖母,没有异常也该多做调理。”
“调理了,不见效。你带着......绾儿多回来几趟,为父气色定然会好些。”
听得称呼,季绾心下一动,挽袖搭在他的脉搏上,片时,缩起手指,面色凝重,“敢问太师,府上有几名大夫?”
“太客气了,都不像一家人。”君太师嘀咕两句,随后答道,“两名,都是老伙计了。”
君晟听出异样,用目光询问。
季绾耳语几句。
君晟面容渐冷,紧紧捻住指尖的最后一颗棋子。
有人给父亲投毒,府中大夫瞒而不报,是否被人收买了?
“陌寒。”
“在。”
守在书房外的陌寒走进来,跟在君晟身边多年,一听主子的语气,便知事态严重,语气也跟着沉了下来。
君晟将棋子丢入棋笥,淡淡道:“将曲叔、鲍叔带去地牢。”
君太师眯眸。
府中的地牢可是专为拷问等秘密之事设的。
两名大夫被带去审讯室的消息很快传到徐老夫人、谭氏和沈栩的耳中,三人问询赶到时,两名大夫已被陌寒抽打得体无完肤,哭喊着说自己不知情。
君晟静立其中,将一张罗帕盖在一人的伤口上,指尖嵌入其中,疼得那人撕心裂肺。
哀嚎声回荡在阴暗潮湿的地牢中。
沈栩静静看着面不改色的君晟,俊面泛白,即便君晟不再是太师府的子嗣,依旧能我行我素,府中不仅无人敢拦,还都在尽力配合。
要有多久,自己才能夺回属于嫡长子的威严?
牢房里,伤口迸溅鲜血的大夫不堪受刑,嗫嚅道:“长公子饶命,我说,我说!”
君晟收回手,接过侍从递上的湿帕揩去手上的鲜血。
大夫倒在地上,气喘吁吁,“我二人被收买,趁一次太师染了风寒,开始在他的汤药里投毒,之后转为引入药膳,剂量极低,可慢性毒发。”
在场之人无不震惊,包括君太师,难怪他的身子骨每况愈下。
君晟勾过一把长椅落座,“受何人指使?”
“那人不准我们打听。”
“不识的人就能收买你们?”君晟呵笑,“重金收买你们毒杀雇主,良心呢,喂狗了?”
两人羞愧,在君晟脚边不停磕头。
季绾又依次为徐老夫人、谭氏和沈栩把脉,三人脉象无异常。
说明与家仇关系不大,很可能涉及到朝堂上的利益。
有人要动君氏。
君晟问向二人,“下次接头是何时?”
为了将功补过,两名大夫争先回答,“下月初五。”
君晟看向陌寒,“控制他们,顺藤摸瓜。”
陌寒:“明白。”
金主有意隐瞒身份,但只要接头人还会现身,就能得到想要的答案,在此之前,不宜走漏风声。
徐老夫人和谭氏不约而同看向沈栩。
沈栩垂眸,君氏仍然把他当外人,才会在君晟一句“不可走漏风声”时,不约而同警告他。
那为何还要让他知晓呢?
因他是嫡长子,府中大小秘密都该让嫡长子掌握的,所以祖母和母亲会允许他目睹这一幕,但又从心里不信任他。
默了默,他抬手作揖:“孩儿定守口如瓶。”
回到二进院书房,君晟让人将君二爷请了过来。
不明所以的君二爷百忙中抽身,被君太师一把撸起袖子,强压在桌面上,示意季绾把脉。
君二爷一向脾气不好,加之成见,打心底信不过季绾的医术,碍于老大哥的面子没有发作,待从季绾口中听到“中毒”二字时,几乎是嗤之以鼻的。
自认硬朗的他,却在被季绾按住一处穴位时,疼得面庞扭曲。
季绾收回手,“二爷症状轻,未显露在体表,应是投毒时日较短。”
君氏已分家,二房府邸距离太师府隔了两条街,府中另有大夫。
君二爷当场面色铁青,流露阴狠,却没有嚷嚷着回去清理门户。坐在君氏第二把交椅上,大多时候他都会听从老大哥的指令。
君太师听从君晟的建议,朝廷派系之争盘根错节,无法笃定是哪一方下的手,还要从长计议,顺藤摸瓜。
下月初五,待接头人现身,一部分真相就会浮出水面。
老哥俩沉气喝下季绾熬制的汤药,又各被施了一副针。
君二爷抿嘴忍疼,怀疑季绾在借机报复,从始至终没好脸子。
季绾倒也没有以德报怨,一改下针的手法,刺得对方龇牙咧嘴。
“嘶——”
“二爷忍忍,一会儿便好。”
柔和的语气叫人挑不出理儿。
君晟看在眼里,在无人注意的刹那,曲指碰了碰女子绷紧的下颌缘,没有挑明。
季绾这才适时收敛,缓和了手法。

第49章
经此, 本就多疑的谭氏放心不下,如惊弓之鸟,一连几日都是派人去接季绾入府, 为丈夫清毒。
场面人讲究投桃报李,季绾每次都不会空手而归。
载着一车车谢礼离开,季绾挺无奈的,与君晟说起, 君晟只让她安心收下。
“我快腰缠万贯了。”
“小富婆应得的。”
季绾被逗笑, 趴在桌子上耸了耸肩膀,“全靠先生帮我发家致富。”
君晟倚在窗边, 颀长的身姿嵌入月光,手执热茶饮啜,“发达了, 别忘了为夫。”
为夫吗?
季绾心里痒痒的, 迫使自己忽略掉异样感, “只要是我能力之内,先生想要什么尽管提?”
为了显示诚意, 她搬来满当当的妆奁,擒着慧黠打趣道:“钱财不成问题。”
君晟放茶盏在窗边, 一把将她拉近自己, 半扣住她的腰肢,合上妆奁,“财不外露。”
“先生不是外人。”
“那我是什么人?”君晟淡笑,星眸漾起细碎碧潋, 脉脉含情, 重复中添了两个字,“我是你什么人?”
被那双眼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有隐形的桃花瓣落入心湖,激荡出层层涟漪,季绾咽咽发干的嗓子,想要避开视线,却被男人以一根食指抵住下颔动弹不得。
“回答我,念念。”
蛊惑般低沉的嗓音,含着深隐的怜爱,轻柔地逼着面前的女子做出回答。
季绾被突如其来的情愫拖入浪潮,紧张到难以呼吸,险些捧不住手里的妆奁,幸得被君晟拖住底儿。
她四肢无力,索性将妆奁“送”了出去,双手无措地攥住裙摆,“先生是我的、我的恩人。”
他帮过她许多事,她铭记在心。
君晟一手拖着沉重的妆奁,一手扣在她的腰上,不容她逃离,轻笑问道:“仅此?”
温柔的攻势蚕食理智,季绾抵不住,亦躲不开。
只怪眼前这张脸太过俊美,季绾想到一个词,郎艳独绝。若是女子,便是倾城色。
她说服自己不可肤浅,怎能深陷在男子的美色中,可又控制不住眼中的惊艳,“先生是我最敬佩的人,是我的师父。”
蓦地,腰肢一痛,唇齿不可抑制发出一声轻吟,她双手捂住嘴,不解地看着对她下狠手的男人。
君晟附身贴近她的耳,意味不明道:“别把我喊老了。”
季绾感受到一抹温软擦过耳屏,是男人的唇。
有酥麻窜过耳屏蔓延开来,她双膝发软,眼眶潮红,紧张到难以
自己,这种陌生的感觉从没在沈栩那里体验过。
正当她斟酌该如何回答时,君晟忽然松开手,将妆奁还给她,“守好财,小富婆。”
季绾怔怔然,半歇,抱过妆奁快步回到卧房。
入夜,沐浴后的小富婆躺在床上,拿出拨浪鼓放在枕边,竖起耳朵听门外的动静。
那人还未回书房,在燃灯的堂屋不紧不慢地做着什么,身影映在虚掩的隔扇上,能清晰看清他的轮廓。
高大,秀颀,属于男子的挺拔身姿。
如皮影戏,投下一道剪影。
季绾心思微动,收起拨浪鼓,空置着枕边,盯着那道慢慢移动的剪影,试着入眠。
想要试验若即若离的间距,是否能助她入眠。
若真的能,那就玄妙了,只能说君晟是催眠她的一剂良药。
抱着试试的态度,她枕着手臂闭上眼。
待堂屋的灯熄灭,星月皎洁映亮窗棂,卧房内的女子发出绵长均匀的呼吸。
君晟站在门缝处,看不真切里面的情景,他轻轻拉开门,乌漆墨黑中轻车熟路地走到床边,借着月光打量侧睡的人。
天大亮时,季绾惊觉自己沉睡了一整晚,她走出卧房,得知君晟已去上朝,莫名松口气,昨夜不敌那若即若离的温柔攻势,都快不敢直视对方的眼了。
一楼客堂内,蔡恬霜趴在一个本子上,等季绾走来,立即上前,“绾儿,借一步讲话。”
季绾不解,带着蔡恬霜回到二楼卧房,笑问道:“怎么了?”
蔡恬霜合上门扉,递出手里的本子。泛黄的牛皮封面浮现皲裂,是一本有些年头的手札。
蔡老爷子的手札。
手札私密,季绾没有接。
“哎呀!”蔡恬霜翻开折角的一页纸,解释道,“这是我从爷爷留下的箱子里取出的,是爷爷在做东宫幕僚时写下的随笔,记录了许多皇室秘辛,着重描述了太子和馥宁公主。”
季绾看向她翻开的纸张,被上面的文字吸引,不自觉接过手札,认真阅读起来。
蔡老爷子是太子第一日入驻东宫就跟在身边瞻前马后的门徒,原本该主仆情深,太子却在蔡老爷子南下途中病故后,没有用心关照他膝下的一对孙儿,孤苦伶仃的兄妹俩被其余幕僚排挤出东宫,流落街头。
但老话说,人走茶凉,太子的不讲人情也无可厚非。
可谁能想到,在蔡老爷子健在时,就对太子产生了诸多不满。
在描述太子的整整十页纸中,诸如歹毒心肠、表里不一的字眼触目皆是,与外表霞姿月韵的太子爷出入太大。
再往后翻折角的纸张,关于馥宁公主的描述不差毫厘,尤其是那句“小小年纪,便喜欢夺取他人之物”。
蔡恬霜在旁解释道:“爷爷很少非议他人的。”
蔡恬霜被排挤出东宫时年纪太小,对太子的印象模模糊糊,可她了解自己的祖父。
季绾合上手札,陷入沉思。太子素有宽厚仁慈之名,以蔡老先生的一面之词不足以判定一个人的品行。
歹毒,或是蔡老先生眼中的太子,或许主仆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对人性,谁又说得清呢,只能将此作为戒备太子的一个理由。
“回头,我与先生说说。”
自被赶出东宫,蔡恬霜与太子八竿子打不着,拿给季绾翻看,也是为了给她提个醒。
因与德妃的交情,季绾偶尔会进出皇宫,大有遇到太子的可能。
“绾儿为何唤大人为先生?”
而不是夫君、相公?
季绾一噎,掐住蔡恬霜的两侧腮肉,“不许问。”
蔡恬霜努努鼻子,水灵灵的脸蛋上满是狡黠。
一早,季绾照常去往医馆坐诊,再有几十日即将入冬,得空时,她写下双亲、公婆和廖家老两口的衣量尺寸,吩咐馨芝去往同一条街上的布桩裁剪棉衣。
“用堆在我房中的那几匹厚实的布料吧。”
具体是什么料子,季绾辨别不出,但手感是极好的。
馨芝得令,去往季家,从季绾的闺房内取出布匹去往布桩,与迎面驶来的一辆马车擦肩。
马车停在医馆前,一名美妇人由婢女搀扶着步下马车,款款走进。
在外间配药的何琇佩迎上前,“夫人是来看诊的?”
美妇人点点头,“沿途打听到,您这里有医女。”
“是啊。”
美妇人屏退婢女,让其在外等候。
婢女一步三回头,不情不愿地离开。
哪怕不是大户出身,何琇佩都知晓,大户人家的婢女都是签了卖身契的,不可违抗主子的指令,那婢女的举动委实有看管之嫌。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萍水相逢,何琇佩没有管他人闲事的习惯。简单询问过美妇人的情况,何琇佩脸色凝重地引着女子走进诊间。
为了不让女子难堪,何琇佩对着女儿耳语了几句。
季绾起身,请女子落座,“夫人可方便褪下衣衫?”
“方便。”美妇人低头解衣,苍白的肌肤上满是鞭打的伤痕。
背后、前胸、腿部,新旧痕迹纵横。
有风自半启的窗吹入,引女子颤栗。
季绾忙合上窗,弯腰查看她的伤势。
施暴者很狡猾,抽打之处皆私密。
外露的肌肤白璧无瑕。
“方便透露,是何人伤的夫人吗?”
“家夫。”
观女子雍容端丽,锦缬衣裙、金翠玉饰,该是有头有脸人家的儿媳,可惜遇人不淑。
检查过伤势,季绾为她披上衣衫,回到诊台写下药方,“口服的汤药每日三次,涂抹的药膏早晚各一次,十日一疗程,记得复诊。”
“好。”美妇人谦谦有礼,像一颗落满灰尘的明珠,莹莹珠光趋于暗澹。
美妇人登上马车,在季绾的目送下离开街市,马车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前停下,早有侍从倚门瞭望,立即迎了过去。
“恭迎大小姐归宁。”
侍从要引女子步入侧门,女子却漠着脸从正门走进。
走进十余年不曾回到的娘家。
十余年归宁,听来可笑。
身后跟着一老一少两个仆人,两人贼眉鼠眼,东张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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