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手掌杀伐却不临位,王庭如今的君主是他的叔父,摩那娄严。
传闻少主以杀人取乐,最爱残酷刑罚,于是照着佛经中的地狱建了一座活生生的十八层地狱,取名为昭冥司,派遣十八位狱主司不同刑罚,赏罚问责作恶之人。
舅舅曾疑惑,胡人慕强,掠夺是他们的天性,人人都想做大漠的领主,万物称臣的将帅。
无君臣之道,忠烈之言,只臣服于强者,那为何登临君位的却是庸庸碌碌的摩那娄严?
她虽然也不理解,但并不妨碍西域少主成为众人心中惊恐的存在。
连她听闻他的事迹后,都有些毛骨悚然。
本以为他是传说,她是现实,他们之间是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奈何一朝偏离,他们的轨迹却在这一刻相交在了一起。
叶昭榆顿时欲哭无泪,她虽然在盛京斗鸡走狗,不学无术,但伤天害理,强抢民男的事是一件也没做过。
怎么就让她不远万里遇见这么个杀神。
还一不小心伤了人家的眼。
“哎,你又怎么了?”乌藉不解地蹙了蹙眉,这人怎么比刚刚还要萎靡了?
“此人已死,有事烧纸。”
乌藉:“……”
瑟瑟秋风掀起一阵沙雾,在阳光下朦胧成一副缥缈的画。
少主殿层楼叠掩,殿阁巍峨,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行,红柳拂檐,玉栏绕砌。
摩那娄诘斜倚在长廊边,指骨如玉的手抚摸着雄鹰的脊背,姿态悠闲缱绻。
“那女子和先前送来的人一样,都是乌吐克派来杀您的,您为何不将她除掉?”阿坦勒站在一旁,一脸愤愤地开口。
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无数次,打着送美人的幌子,来行暗杀的恶计。
那秃驴昨天派人一路劫杀不成,又接连算计,又想用美人计来暗杀,真真是贼心不死。
摩那娄诘指尖擦过雄鹰的尖喙,想到什么,眼尾微微上挑,勾了勾唇。
“这次人送的不错,合我眼缘。”
阿坦勒顿时眉头紧锁,“那女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她哪点得少主青睐?”
摩那娄诘轻笑一声,抬手将雄鹰放飞,湛蓝的高空片刻后传来几声尖啸,旷远悠长。
他不急不缓道:“自然是那……曼妙的舞姿。”
阿坦勒:“……”您啥时候瞎的?
摩那娄诘瞥他一眼,自然知晓他在想些什么。
转身抄手看向远方,玄衣箭袖,耳坠金锥,额头上的缠枝抹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玄色将他身上的那股妖异收敛,多了几分肃杀,殷红的薄唇轻启。
“杀她,不过是下下策,既不能让他们收手,也不能将幕后之人剿灭,何必去废那功夫。”
阿坦勒眼珠一转,“那您的意思是?”
“探清敌意,先下手为强,不死也得让对方脱层皮,方为上上策。”
随后他森然一笑,眼中陡然盈满暴戾,“不然当真以为本少主慈悲为怀,由得他数次暗杀。”
阿坦勒眼睛一亮,双手猛的一拍,“少主英明,我这就派人去那女子身边打探!”
摩那娄诘回头看他一眼,琉璃色的眼眸清浅倦怠,勾唇笑了笑。
“你来晚了。”
“喂,你这女人怎么回事?昨晚还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怎么现在又来跟我抢食!”
乌藉一脸不爽地看着手里被掰去半块的馕饼。
叶昭榆啃着馕饼,味同嚼蜡,闻言,杏眼弯了弯。
“别这么说自己,狗言狗语的。”
乌藉:“……”这是重点?
看着一脸气鼓鼓的人,叶昭榆丝毫没有欺负小孩的负罪感,一副哥俩好的碰了碰对方的肩。
“别这么小气嘛,我们现在算是有了同窗之谊,互帮互助是应该的。”
她觉得她罪不至死,现在保存力气,等着刑满释放后逃出生天,继续去享她那金贵无边的福。
乌藉看着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女人,心里冷哼一声。
这中原女子手段果然高明,晓得另辟蹊径来引起他们少主的注意,也不知道肚子里还藏着多少坏水。
他一定要打探出有用的东西,不辜负少主的信任!
乌藉眼睛转了转,暗戳戳地开口,“你现在怎么不害怕了?”说,是不是有人来救你!
“唔…跳个舞而已,罪不至死。”叶昭榆梗着脖子将嘴里最后一口饼咽下。
乌藉长睫微敛,眼里带着不符合年龄的冷笑,罪不至死?单是乌吐克派来的人,你就万死不辞!
就算最后没能在你身上探出什么,你也只有死路一条呢。
叶昭榆没有注意到小孩眼底的情绪,她好奇地凑到牢门口,伸长脖子往外看。
牢外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她头也不回地开口。
“你知道这是昭冥司第几层吗?”
层数越高,罪恶越深,也越没活路,她来时没注意自己进了第几层。
“第五层。”
那还好,还可以抢救一下。
叶昭榆一下将心放进肚子里,随后坐回乌藉旁边,安慰道:
“别担心,听说这五狱主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问责的时候我们嘴甜一点,糊弄糊弄就过去了。”
乌藉:“!”谁他娘的抹黑老子!
————————
叶昭榆安慰人安慰的正起劲,突然,几个狱卒走来,二话不说就将乌藉拖走。
乌藉顿时朝着叶昭榆大喊,“姐姐救我!”
叶昭榆眉头一跳,冲到牢门口扯着嗓子大喊,“小孩,记住我刚刚说的话,五狱主喜欢嘴甜的!”
乌藉:“……”
乌藉被带走后,她如坐针毡,不停地朝着门口张望。
也不知道那小孩怎么样了,她拧着眉头,暗暗运转内力。
药性刚过,刚刚吃了点东西恢复了点力气,只是就算她打得过刚才那几个狱卒,她也干不过这昭冥司的狱主。
要是她哥和太子表哥在就好了,他们定能干翻全场。
叶昭榆满眼遗憾,前段时间南坻犯我边境,她哥被派去平息敌患,肯定不能来救她。
随后又自顾自的笑了起来,她实在想象不出他哥蹲监狱的样子。
以叶问荆的脾气,宁折不弯,非拆了这破地方不可。
突然,一阵惨叫传来,在空旷的监狱回荡,久久不息。
她头皮一阵发麻,心里止不住一沉,是那小孩的叫声,不会是乌藉遭遇不测了吧?
她顿时揪起心来,刚慌了没一会儿,乌藉便满身是血的被人抬了进来。
衣服上,手上全是鞭痕,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她连忙跑过去探了探他的鼻息。
还好,还有气。
“小孩,你怎么被打成这样了?”难道五狱主换口味了,现在喜欢嘴硬的了?
还好她没问出来,不然乌藉没伤也得被她气成内伤不可。
乌藉颤颤巍巍地抬起一根手指指着自己,一脸哀怨地看着她,气若游丝。
“看见我这副鬼样子了吗?这就是嘴甜的下场!”
他要为自己正名,他才不喜欢嘴甜的呢!
叶昭榆嘴角一抽,“我的错我的错,我不该胡乱猜测人家口味,给你出馊主意。”
可明明表哥的暗探说,昭冥司五狱主最为好骗,就喜欢嘴甜讨他欢心的,这怎么就出错了呢?
果然,男人心,回旋针。
叶昭榆扶着乌藉坐起来,看着触目惊心的鞭痕,抿了抿唇。
“你不是说你是因为偷了一个钱袋进来的吗?你招了不就好了,为何还要给你上刑?”
乌藉小脸一皱,惨兮兮地看着她。
“我交代了啊,可是五狱主说我撒谎了,明明是偷了两个,然后就给了我一顿打。”
叶昭榆眉头一拧,这么不讲道理,“那你到底偷了几个?”
“两个。”
叶昭榆:“……”
叶昭榆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
乌藉觉得自己这个前车之鉴已经到位了,遂苦口婆心劝道:
“你可别学我,一定要说真话,把你做过的坏事都交代了,你要是有丝毫隐瞒,就是我这个下场!”
乌藉随即捂脸痛哭,“哇呜呜…,五狱主还说他最恨撒谎之人,他下午就会派人来拔了我的舌头。”
叶昭榆瞪大眼睛,“这么惨?”
“呜呜呜,就是这么惨,你一定要把自己知道的都交代了,千万别走我的老路!”
叶昭榆垂眸看着凄惨无比的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她心里顿时一凉,果然,一群狱卒进来二话不说就将她押走。
人群走远后,乌藉灵活地站起身来,气势陡然一变,冷厉十足,抬起下巴扬声开口。
“来人,去将少主请来。”
“是!”
叶昭榆被押着七弯八拐地来到一个幽暗的审讯室,四周阴冷潮湿,骇人无比。
地上大片大片的血迹昭示着刑讯的凶残,整个空间里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腥臭。
墙上挂满了各类刑具,多看一眼骨头都疼。
狱卒将鞭子一甩,大喝一声,“泥看甚么!海部跪号!”
“泥硕甚么,额听部冻。”要跪也不是现在跪。
“泥,泥……”狱卒憋的满脸通红,奈何汉话拗口,他一紧张就更说不来了。
摩那娄诘坐在隔间,掀起眼帘淡淡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人。
乌藉顿时双颊通红,压着音量道:“属下知错,今后一定好好监督下属学习汉话。”
叶昭榆和狱卒大眼瞪小眼了片刻,随后从外边走来一身长八尺,美髯绕面的壮汉。
她微微眯了眯眼睛,这就是传闻中的五狱主?
果然四肢发达,就是不知道头脑简不简单。
只见五狱主坐上高堂,“啪”的一声将醒木一拍,叶昭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我招,我全招!”
摩那娄诘:“……”
乌藉:“……”
壮汉:“……”我还没问呢,你招什么?
壮汉轻咳一声,眼神不住的往隔间瞟,这怎么和狱主给他的流程不一样。
随后硬着头皮开口,“咳咳,既然要招,那就说来听听,要是敢撒谎,大刑伺候!。”
“我三岁踩死了六只蚂蚁,六岁偷偷剪了隔壁老爷爷的胡子,七岁揍哭了我哥,九岁掌抡了舅舅的姬妾,十岁绑了对手的公鸡,十一岁在蹴鞠时下了黑手,十二岁遛狗没拴绳,十三岁点了表哥的姑娘日日笙歌,十四岁伤了你们少主的眼,我全招了,我做的恶事真的就这些了,没有丝毫隐瞒,大人明鉴啊!”
周围空气一阵凝滞,审讯室内静的有些出奇。
叶昭榆抬头看了一眼上位,看着一脸懵的五狱主,沉声道:
“大人信我,我真的没有撒谎,要不我给你发个誓?”
壮汉:“……”我信有什么用,没一句他想听的。
乌藉:“……”信个屁,我是这么教你的?
乌藉感觉到周围的气压蓦然低了一个度,他悻悻地抬头看了一眼自家少主。
只见少主看他的目光极淡,吐息却如寒潭之水一般幽冷。
“这就是你办的差?”
乌藉当即跪在地上,“属下无能,请少主责罚。”
摩那娄诘不再看他,斜靠在椅子上,一绺鸦色长发上缠着金线,将墨发分成几节,懒洋洋地垂在胸前。
他指节有节奏的叩着桌面,百无聊赖地继续听着外边的动静,乌藉则垂着头,端端跪在他的脚下。
“将你送来的人可有交代让你对我们少主做些什么?一一说来!胆敢撒谎,拔舌伺候!”
壮汉回过神来,想起狱主交代的事,将醒木一拍,眼锋锐利。
叶昭榆愣了一下,眸光动了动,原来他们想听的是这个。
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蓦然布满绯红云霞,咬了一下唇,踌躇了一会儿才开口。
“那人说,让我好好伺候少主,尤,尤其是在床上,睡到就是赚到。”
摩那娄诘动作一顿,长睫微垂,在眼下落下一层阴影,琉璃色的眸中露出一抹冷光。
壮汉将醒木又是一拍,眼神一凛。
“还有呢?”他要听的也不是这个。
叶昭榆一脸羞涩,期期艾艾地继续开口,“他,他还说少主喜欢野的,让我,让我在上面。”
“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猛然响起,壮汉捂着嘴瞪大眼睛,这是他能听的?
摩那娄诘目光危险的眯了眯,周身肃杀之气鼎盛,墨发荡漾,戾气翻涌。
手腕上的金色护腕散成丝缕又凝固成块,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起身离开。
有野心,但你的实力能配的上你的野心吗?
她说完最后一句话,壮汉实在不敢往下问了,连忙让人将她押走。
叶昭榆步伐轻快的往回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捻了捻指尖的血迹,啧,还有一股膻味。
她哼笑一声,那小孩也太不细心了,还真以为混入少量羊血伪造身上的血迹她就发现不了了。
啧啧,都是她玩剩下的,还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她刚刚发现这一点后,捋了捋事情的来龙去脉,瞬间明白对方是为什么而来。
想必都觉得她来少主殿怀有巨大的阴谋,想从她这里套出背后的阴谋算计。
于是她便打蛇随棍上,索性趁机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除了想睡,真的毫无阴谋。
想必那小孩和他的大人就藏在一旁偷听,信不信无所谓,反正那小孩一顿打肯定是跑不了。
该!谁让他欺骗她的感情,敢算计她,事情办砸了吧。
她刚刚的话虽然没让对方打消半分怀疑,但刺激的效果拉满,十足十地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暂时肯定不会想伤她的性命,她可以利用这段时间逃走。
这便是她想要的效果。
西域少主凶残嗜血,喜怒无常,送她来的男人要真是他的死对头。
届时,就算从她身上套不到东西,也会把她杀掉。
想通那小孩来的目的后,她便知道她的价值如同草芥,随时可杀,她怎能不为自己争取时间呢。
刚刚那些话自然不是送她来的男人说的。
那人将她迷晕送到少主殿前,并未交代她任何事,只给了她一个藏了药的铃铛,说是助兴用的,让她好好把握机会。
她昨晚趁着那小孩被狱卒带走,给狱中的老鼠喂了一点,老鼠瞬间七窍流血,两腿一蹬,死了。
她摇了摇头,太狠了,多大的仇啊,随后抬手将药全倒进了老鼠洞。
估计这里暂时不会有东西来扰她清梦。
想来,那人是想借她的无知杀人,一张白纸比浓墨重彩的杀手更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不知中拿起的刀,才最容易得手。
可她不想成为别人手里的一把刀,还是一把随时能被人折了的刀。
她只想安安稳稳地逃回中原,不想参与异族的任何内斗。
夜色未央,孤月泠泠,大漠寒风料峭,横扫荒原,百草尽折,瀚海成冰。
才刚入深秋,西域便有了落雪之势。
叶昭榆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抬眼便望见乌藉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她眉头一挑,怎么也抑制不住嘴角的笑。
哈哈哈哈,挨打了吧,该!
面上却一派关心,连忙招呼,“小孩,你回来了,刚刚怎么不见你人啊?”
乌藉怨怼地瞪着她,每走一步,屁股就疼一分,看见她的笑脸,没好气地吼道:
“我才不叫小孩!我叫乌藉!”
都怪她!害得他被少主好一顿责罚,现在少主心里肯定觉得他最是没用,更比不上其他的哥哥姐姐了。
“好好好,乌藉。”叶昭榆一边暗暗狂笑,一边扶着人坐下。
乌藉现在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抬起下巴,语气略带质问。
“你怎么没被上刑,是因为按照我说的做了吗?”
“是啊,多亏了你,不然我也和你现在一样惨咯。”
乌藉;“……”这幸灾乐祸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他目光幽幽地看着她,闷闷不乐地开口,“你记着我的好就行。”
“我们中原有句话叫‘苟富贵,勿相忘’,我肯定记着你的好呀。”叶昭榆眨巴着杏眼,长睫忽闪,眸光潋滟。
乌藉撇撇嘴,这还差不多。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我叫老六。”
“好难听。”
“我在我这一辈排行第六,你也可以叫我叶六。”
叶昭榆弯了弯唇,目光不着痕迹地在乌藉身上扫过。
身量瘦小,面容稚嫩,足足比她矮了半个头,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说话也略带稚气。
怎么看都应该是刚到人憎狗厌的年纪,怎么就做了探子?
叶六,乌藉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比刚刚那个好听了那么一点。
他往墙角挪了挪,打了一个哈欠,“困了。”
“睡吧,天也不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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