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天,黎州城内热闹非凡,处处张灯结彩,客从八方而来,将城中喜色添染。
直至大婚前的傍晚,门口的唱和声才停了下来。
江山为聘,也不过如此。
叶昭榆撑着下巴坐在窗前,身后巨大的屏风处挂着一件繁复无比的曳地婚服,流动的缎面上跳跃着庄重威严的金纹,衣袖与裙摆翩然展开,犹如火凤欲飞九天,暗金流火彻夜烧灼。
她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此时小谢公子在干什么。
阿娘说,成婚前三日,新人不可相见。
她已经有三天没见过诘兔兔了。
止夷山上,林涛翻涌,簌簌枯叶如千山坠雪飘洒而来。
摩那娄诘与贺衍对坐在云中看台,周围暮色暗沉,只余几缕光影透过云层照来。
贺衍看着匿在暮色中的身影,周身气势端沉从容,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他眼眸轻动,扯了扯苍白的唇角,叹息一声。
“我这辈子算无遗策,未曾有过后悔,苟延残喘至今,谋得天下大局,总觉得未曾对不起谁,可如今想来,独独对不起你。”
四周草树云烟,寒潮涌动,将他的叹息散在风中。
摩那娄诘琉璃色的眼眸轻轻动了动,看着桌案上的棋局,长指捻着一枚棋子落下,轻声开口。
“善弈者谋势,不善者谋子,世间的安乐都是从最离乱的战火中孕育出的,无人能够幸免。
大争之世,强则强,弱则亡,她若不争,死的便是她自己,您为她与侯府谋了半生,才换来如今的生途,对得起任何人。”
他若站在他的位置上,他也会那般做。
自己都站在刀尖上了,我还管旁人痛与不痛?
泛滥的同情只会害了自己,想从死地往上爬,就得不顾一切。
贺衍看着不起一丝波澜的人,摇头笑了笑。
“你倒是不在意。”
“结局未有遗憾,再纠结下去不过徒添烦恼罢了,只是……”
“只是什么?”
摩那娄诘眼眸微转,指尖敲着茶盏杯壁,缓缓开口。
“在见到我之前,您未清楚宣远将军想要什么,可此时西域已经入局,您当时想做什么?”
贺衍捻起一枚白子落下,唇角扯出一抹笑来,淡声开口。
“弑君罢了,四海烽烟若起,盛京的防御便会式微,届时我会带着榆丫头杀进皇宫,了结了那昏君,而北幽,依旧由你西域解决。”
摩那娄诘轻笑一声,抬手落下最后一子。
“你们还真是默契万分。”
一个想要弑君,一个想要改朝换代,大轨迹并无偏差,难怪能一局走到最后。
贺衍笑了一下,随后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树叶,垂眸看着叶片上的脉络,眸光轻眨,缓声开口。
“明日榆丫头便要嫁与你了,那丫头吃了太多的苦,你莫要辜负了她。”
“放心,谢归此生绝不负她,若违此言,永坠阿鼻,不得善终。”
“好,好,那贺叔便放心了。”
层林阴翳,光影暗沉,蜿蜒回转的山路上,一人秉着夜色一路往下。
此时侯府后院,屋顶上歪歪斜斜地坐着几道人影,浓郁的酒香将周围夜色熏染。
一人猛然从几道人影中坐起身来,鬓发两侧的红穗晃荡不已,朝着一身浅蓝色衣裙的女子含糊开口。
“唔…这就是你说的…丹参帕忒?”
闻言,对方回头看她一眼,伸出一根食指戳了戳她喝得通红的脸,轻啧一声。
才几口下肚就喝成了这个狗样子,不行啊。
随后她屈着腿坐在一旁,拿着酒坛朝着同等姿势坐在周围的人举了举,眸光潋滟十足,悠然开口。
“明日我就要大婚了,今夜是我单身的最后一天,当然要痛饮一番!”
黎宿喝着手中的酒,闭着眼睛听风,感受着烈酒在胸腔中烧灼,热烈又熏然,配着冷冽的夜风,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随后她抬眸看了一眼不停往嘴里灌酒的人,凤眸轻挑,音色撩然。
“你若是喝得不省人事,明日可没人敢替你去成亲?”
坐在一旁的丹娘一袭水袖朱衣,青丝高高挽,暗红发带缠着青丝在风中纠缠,闻言,抬起食指摇了摇。
“多虑了,我们会不省人事,她都不会。”
“哦?”
“她给自己喝的是最普通的果酒,给我们喝的却是最烈的九酿春。”
扶着萧瑶坐在一旁的月牙顿时凑过去闻了闻,恍然大悟。
“果然如此,姑娘你太黑了!”
叶昭榆嘴角一抽,没好气地瞪她一眼。
“不喝拉倒,我还心疼我这几坛九酿春呢!”
“喝喝喝,嘿嘿……”
黎宿:“……”
片刻之后,屋顶上的人影越发东倒西歪。
月色微醺,寒夜醉人。
丹娘迈着略微不稳的步伐走到叶昭榆面前,将手中酒坛往前一推,扬声开口。
“姑娘,我敬你,除了主人,我李云丹还是头一次这么佩服一个人!”
叶昭榆杏眼一挑,拿起酒坛与她碰了一下,仰头喝了一口,耳边絮语不断。
“你说你怎么这么能扛呢,那般崩溃绝望都不曾垮掉,随便拎出一件事都能让人疯掉,你竟还能逆风翻盘……”
黎宿赞同的点了点头,眼底染着几分薄醉,骨节分明的手放在微屈的长腿上,嗓音华丽散漫。
“本以为西域一旦牵制住中原的火力,你便会找机会去西域寻求庇护,没想到,你竟自己杀到了最后。”
叶昭榆抱着酒坛哼笑一声,“别对我这么没信心好吧。”
随后她收了嘴边的笑,眼底涌动着无限冷意,缓缓启唇。
“是他毁了我的一切,凭什么要逃的人是我?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我便知道,我会在中原,会一直在中原,他不死我便不休,直到大盛与他在我眼前覆灭。”
黎宿弯唇笑了一下,“正因如此,郡主才更值得敬佩。”
不是退缩,而是抗争,不是等待,而是击杀。
纵使万物阻我,不死便不屈。
不过,她很好奇。
“萧徜彻底激怒了摩那娄诘,虽然西域铁骑被你推至边界,但就当时的情况来看,不见得他想退让,中原,他势在必得。
最后却还是归了你,不要说是你二人的情意作祟,大是大非面前,这点情爱不值一提。”
叶昭榆仰头喝了一大口酒,眼底细流涌动,抬手将散在脸侧的发丝别在耳后,缓缓启唇。
“他给了我一次机会,让我赢给他看,我若赢不了,中原外围的西域铁骑便会亲自杀进盛京,中原便得归他西域。”
所以,她输不得一点。
黎宿指尖点着膝盖,凤眸幽沉,微微点了点头。
“还算公平,既全了你的情,也全了众将士万里赴戎机的义,不错。”
丹娘看着她们,微微咂舌。
她竟不知里面还有这么多的门道,还好姑娘与怀远军争了一口气。
萧瑶晃悠着脑袋听到现在,随后双眼迷离地看着她。
“我还是不懂,既然你那么爱他,直接跟他走就好了,为什么还要留在中原?”
向来如此的啊,女子爱上一个人后,都会心甘情愿跟那人走的啊。
叶昭榆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微微笑了笑,眸光清浅透澈。
“我爱他,但这辈子我并不想只做他的妻子,我有自己的抱负与追求,也有自己想做的事。”
除却身上万重雪,何日方知我是我?
她爱他,她也爱她自己。
黎宿抬眸看着周身散发着强大力量的人,弯唇笑了一下。
“你该来我南坻。”
叶昭榆弯眸笑了笑,摇了摇头,拿着酒坛朝她走了过去,悠悠开口。
“我就该在这里,你上次说,我想要的,难如登天,如今,我便要在这里去登那天,我会让你们看见男女主权并行的那一天!”
坐在屋顶上的众人仰头看着站在月下的女子,恍若世间再无人与她匹敌。
心头一热,朝着她扬了扬手中的酒。
“我们等着那天!”
“看见没,我们阿榆可上进了,心里也不全是你。”
叶问荆抱臂靠在雕栏之下,看着屋顶上散乱的人影,又回头看了一眼同样抱臂倚在廊间,周身衣袂随风飘摇的人,幸灾乐祸道。
摩那娄诘瞥他一眼,懒懒开口。
“没关系,眼里只有本君也是可以的,本君不挑。”
叶问荆:“……”
随后想到明日他就要将阿榆娶走,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眼睛想尿尿是怎么一回事?
随后看着对方,冷哼一声。
“明日拦门,本将军可不会手软。”
摩那娄诘目光缓缓落在屈着长腿悠然坐在屋顶上的藏蓝色锦衣女子身上,挑了挑眉。
“不见得你能拦得住。”
晨钟敲响,烟雨初霁,天光破开云雾唤醒整个中原大地。
从苍穹俯瞰而下,处处披霞挂彩,喜乐齐奏,万钟美酒大宴宾客如云。
黎州城内,千丈软红从重檐楼阁披散而下,五步一系,十步一扬,朦胧水雾之间漫出嫣红云团,好似一夜之间凛寒尽散,花开满城。
叶昭榆坐在铜镜前,听着屋外热闹无比的声响,任由身旁之人为她梳妆描眉。
一袭锦绣流霞冠服曳地而出,三千青丝盘成扬凤发髻,额前描着鎏金莲纹,长长的金铃步摇自发侧缓缓垂至腰间。
眼含清波,香腮凝雪,顾盼之间,芳泽绝艳,灯火一映,人面桃花。
实乃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
萧焕茸抬手为其点唇,亲手为自己的女儿添上红妆,随后吉时一到便要送她出阁。
拿着画笔的手蓦然颤了颤,一滴泪猛然砸在妆台上。
“明明阿娘记得,阿榆还是那么大一点,去哪都要黏着阿娘,怎么转眼间便要嫁人了?”
叶昭榆看着红了双眼的人,抬手去拂她眼角的泪,轻轻笑了一下。
“不知不觉,茫然又一年岁,阿娘,阿榆也长大了,以后换我来守着你。”
萧焕茸收了泪意,重重点了点头。
“好,换阿榆来守阿娘。”
随后拿起最后一根发簪簪在她的发侧,缓缓开口。
“中原战乱刚刚结束,谢归便来信与我商量了你的婚事,他早已请了宾客,也定好了你们的新宅。
虽然提亲与迎新之间只隔三日,但他却已准备了半年之久,还望阿榆莫要觉得此次大典匆忙潦草。”
叶昭榆摇了摇头,“怎会觉得潦草,明明满心欢喜,他何时来迎我,我都会跟他走。”
今日黎州城内万人空巷,众人纷纷绕着江岸而站,隔着河岸看着长街之上一眼望不见头的队伍。
四周顿时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
“这队伍咋这么长?”
“你当谢公子西域的朋友是摆设吗,昭冥司十八位狱主外加大将军与国师,能不多吗?”
“还有还有,那南坻的女帝也被他请来了,人家的亲卫可也不少,就这排场,简直空前绝后!”
“啊,那这要怎么拦门,随便出一个便能抢了人就跑路,还拦什么!”
“呵,你当我们镇国大将军是摆设吗?”
蜿蜒浩荡的队伍前,一人一袭厚重的鎏金大红冠服,袖摆之上用金线镶绣着古老繁复的花纹。
大片大片的金纹图案浮在衣摆之上,长风一吹,流光溢彩,好似雪域之巅的圣灵之花。
天光落在他身脸上,醉玉颓山之姿,千秋绝艳之貌,配着一身大红喜袍,惊鸿弄影可抵星辰。
勾着缰绳,看着抱臂从街头站至街尾目光不善的众人,随后将目光落在领头的人身上,挑了挑眉。
“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苛刻。”
叶问荆一身暗红锦衣,抱臂看着骑在马背上,通身贵不可言的人,朝他咧了咧嘴,带着十足的痞气。
“想娶走我中原最尊贵的女子,可没这么简单,过不了我们这一关,想都别想!”
随后目光一凛,大喝一声。
“怀远军何在!今日能不能让新郎官急一急!”
“能!”
此起彼伏的声浪顿时响彻整个街头巷尾,怀远军各部首领血一热,瞬间摩拳擦掌起来。
丹娘紧了紧腕间护腕,站在最前方,看着迎新的队伍,眼尾一勾,出拳对准前方。
摩那娄诘眼眸轻挑,坐在马背上,朝着身后抬了抬手。
“本公子今日能否抱得美人归,便仰仗各位了。”
在他身后,黎宿与阿坦勒分站两侧,那迦手持念珠站在中间,身后跟着十八位风英姿飒爽的少年,再往后,是无数来迎亲的近卫。
他的话音刚落,众人便瞬间飞身而出,带着一股势不可挡之势。
叶问荆拳风一扬,顿时将想闯过去的人拦了回去,眼中烧着热意,刚要上前,便被一人擒着肩膀甩了回来。
只见那人凤眸微抬,看着他,缓缓开口。
“你的对手,是我。”
他直直盯着她,蓦然咧了咧嘴,飞身迎了上去。
“那就得罪了,陛下。”
另一边,萧瑶跟在月牙身后,看着突然打起群架的众人,眨了眨眼睛,目光不断在人群中逡巡,随后在一人身上锁定。
她抬手拍了拍月牙的肩,郑重其事地开口。
“这里交给你了,我去解决那个人。”说完抬脚便朝某处走去。
人群之中,画殷飞身至一人身前,猛然攥着那人一甩,“哗啦”一声,瞬间将人砸进不远处的水面。
正要解决下一个人,肩头猛然被人拍了一下,他目光一凌,手作鹰爪顿时袭了过去。
当目光触及到来人的脸后,瞳孔一缩,连忙将手收了回来。
萧瑶愣愣地看着他,随后闭着眼睛朝他大吼。
“你敢凶本公主!本公主不理你了!”
“不是,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我不听!”
随后气冲冲地离开,画殷顿时追着人去。
坐在马背上,将一切看的一清二楚的小谢公子,“……”
我方损失一员大将。
直到风过午时,迎新队伍才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地闯到侯府门口。
叶昭榆坐在床上,手中拿着一把翠羽鎏金团扇,眼尾锦绣嫣然,听着隐隐传来的一阵欢笑,不禁弯了弯唇。
终于来了。
思绪刚落不久,阁楼之下便传来一阵热闹的欢笑声。
她拿好团扇,等着人来,蓦然间,听见窗边传来一声轻响。
她愣了一下,抬脚走了过去,推开窗扇,便见一根金丝悠悠嵌在窗边,而金丝的另一头,缓缓立着一人。
见她看来,朝她弯了弯唇,眸光潋滟,薄唇轻启。
“过来。”
她低头笑了一下,不走寻常路啊。
随后看了一眼楼下,杏眼微眨,足尖一点,踏着金丝而去。
“郡主不可……”
丫鬟和喜娘顿时一窝蜂地冲到窗前阻止,却只能看见凤冠霞披骤然在她们眼前展开。
身姿翩然,步履如飞,一身锦绣如九月流火在空中烧灼,绯色鲛纱映着日影流光涌动。
惊鸿一瞥,如是赤凤衔月来,又如神女落人间。
众人呆呆地看着这一幕,见她踏至一半,又有人飞身而来,揽着她的腰带入怀中,随后将人打横抱起,缓缓落至地面。
抬眸看着众人,眼中笑意盎然,脸上满是风发意气。
“人我带走了,还望诸位乘船观礼,今日宴至天明,不醉不归!”
“好!”
众人簇拥着两人离去,踏上画船,绕着城中江河,顺流而下。
碧波万顷,十里娉婷,无数花瓣从侍女手中倾撒而出,天边云雾连着群山哗然。
跋涉三载相思辗转,今日终是抱得人归。
叶昭榆与摩那娄诘站在船头,红衣如火,倾城绝艳,抬手对着黎州万民一拜,随后对着萧焕茸与贺衍一拜,最后抬手朝着对方一拜。
相思已满,良缘合缔,山河为证,此情不渝。
清风嘉许,夜色葳蕤,满城红烛一夜开遍,山与月色共赴沉醉。
止夷山下的某处宅院依山傍水而建,周围亭台楼阁雕栏画栋交相成趣。
山岚似织,林泉响韵,白鹤与飞,触手可及。
四周红幔飞舞,宾客盈门,尽醉醺醺,歌缓缓,语低低。
空中楼阁,一人身着紫红朗裟,垂眸看着楼下被众人围在中间敬酒的一对璧人,眉眼间沾着烟火气,鲜活地好似踏着红尘走出来的谪仙。
眼底不禁溢出一抹轻叹,摩挲素月,俯仰之间恍若已过千年。
师兄,终是坠入凡尘了。
叶昭榆端着酒碗,另一只手牵着身旁的人,十指相扣,衣摆相叠,并肩站在人群之中,抬眸看着周围灯火辉煌,人声鼎沸。
嘴角扯出一抹明艳至极的笑,抬起酒碗,朝着众人开口。
“一个一个来!今夜不醉不归!”
“唷!真的假的,不洞房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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