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庐内,两道人影一坐一站,谁也没有说话,只桌案上的一盏油灯被风吹的东倒西歪。
贺衍一身青衣坐在窗前,抬头直直看着漆黑的穹顶,眼底是出奇的寂静。
某一时刻,天边一道白光猛然滑落,他的眼眸顿时颤了一瞬,袖中紧紧握着的拳头陡然一松。
随后眼底慢慢溢出一丝激动,随即越来越多,到最后终是忍不住的大笑出声。
笑声前所未有的肆意与疯狂,眼泪却止不住的砸在地上。
“阿陵,他们果然还是走到了你想要的结局!”
站在一旁,一身短衫打扮的人看着他的样子,抿了抿唇,缓缓开口。
“星象如何?”
贺衍不停地笑着,抬手拂去眼角的泪,面上是久病后的苍白,配着这笑声,竟生生生出几分病态的疯狂。
“紫薇逝,大乱起,我们也该下山,为郡主最后一谋了!”
谋这天下。
闻言,那人眼睛先是一亮,随后又叹了一口气。
“郡主可能不愿再见到属下了。”
贺衍不理他的牢骚,收了嘴角笑意,缓声开口。
“派人将崇肃公主护送至南境边关,好生安置,待这场大乱结束后,再将人接回来。”
战乱一但爆发,黎州必定是主战场,萧徜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能舍弃,若他走投无路,难免不会拿公主来威胁榆丫头,早早提防为好。
“是。”
等人走后,他缓缓走到窗前站立,任凭窗外的风雨吹着他的衣袍,眼底是骤然掀起的狂风浪涌。
他目光浸着雨夜的寒意,如雪的白发散在身侧,连发梢末尾都泛着冷意。
手中紧紧攥着三枚铜钱,指节一寸寸的收紧,直至疼意刺入骨髓才缓缓松了手中力度。
他这辈子起了无数次卦,唯有一卦,至今耿耿于怀。
“你明知他对你有所忌惮,此去边关平乱必是险象环生,为何不拒?”
二十又七的贺行也一身大红官袍,身姿清倦,眉目疏朗,追着双臂交叠枕在脑后,闲庭散步般的往前走的人跑。
看着那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他蹙了蹙眉,不悦开口。
闻言,那人抬眸看着形形色色与他擦肩而过的人群,眼中是出奇的平静,又复杂的无人能懂。
他那时不懂他眼底的平静是挣扎无果后的无可奈何。
人生自有两出悲剧,一是万念俱灰,二是踌躇满志。
他年纪轻轻便占了两种,退无可退。
他转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人,将所有情绪藏在眼底,笑着开口。
“不过是去跟蛮夷小儿再打一架,阿衍放心,不会有事,他们打不过我!”
说完,朝着对方扬了扬眉,带着傲气十足的矜骄与得意。
贺行也蹙着的眉头依旧未解,抿了抿唇,将担忧说出口。
“此去若是他的局呢?”
“那便抽刀,断水,破局。”
“阿衍既然如此忧心,何不起一卦,看看此行可否去得?”
树下,三枚铜钱和着落叶而下,他抬手拈过他眼前的一片枯叶。
就那一叶障目,让他改了他的卦象,使他天真批下“此战无虞,将军必大胜归来”的谬论。
贺衍想到这里,一下攥紧了手中铜钱,冷冷笑了起来。
一叶障目,一场杀局,让他此生心意难平,恨意难消。
山中风雨陡然一急,他抬眸看着被雨水淋湿了的月亮,眼底是压不住的疯狂,就连苍白的唇都因激动染上了几分血色。
他那时说的破局,不是破他当时的死局,而是破今朝的大局。
他用自己的命筹谋落子,在生死一线之间,赌的是王朝的命数。
帝王的威压席卷全局,像是一柄重剑划破天门,山河倾倒,大乱四起,于乱世中搏胜,唯有以杀止杀,先斩的便是那搅动乱世起的帝王。
阿榆与怀远军是他藏了太久的刀,历经艰辛打磨而成,如今也该试试锋芒了。
他抬手抹了一把眼角的泪,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他的甘愿赴死,在萧徜眼里是他在向他乞怜妥协。
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又怎会向一个奸诈小人妥协!
他不过是在准备弑君罢了!
他不仅要弑君,他还要推翻这个王朝!
五年的时间,他给了所有人五年的时间,中途变数不计,可到最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可笑萧徜一辈子都在工于心计,可他不知,他赖于心计也将败于心计。
为了掩盖一个图谋,他策划了一场又一场的阴谋,杀了一个又一个的人。
民心早已不再是他的拥趸,一朝事发,怀远军来亡萧徜,而他丢失的民心来亡这个王朝。
他不禁弯唇一笑,阿陵以身入局,五年不仅壮大了怀远军,还让萧徜自己消弭了自己的民心。
如今他已刀剑悬首,后退无门。
他收回目光,转身便往外走,屋外骤雨忽急,他刚一出去,便被吹了满脸风雨。
他弯唇笑了一下,只觉痛快至极。
那日来他面前打探怀远军的探子死前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想干什么?
他想改朝换代啊。
宣和二十一年,暮秋。
前太子殁于北境,盛安郡主悲痛欲绝,遂扬旗而起,调转马头,讨伐萧徜。
太子之死,彻底拉开了宣和之变的序幕。
裴朝于边境血书檄文千字,将天子罪行缩列成书,昭然天下,以喻万民。
笔锋之利,不足以书其恶,字字泣血,不足以慰冤魂。
帝之罪恶滔天,戮忠骨于疑云,弃万民于水火,乱天下之太平,悖人君之常理。
心狠手辣,残害忠良,专治强权,诡乱心术,伪作慈悲,欺惑天下,联结外族,弃民杀子,包藏祸心,以图私利,此人神之同嫉,天地之所不容。
梁王满门之冤屈,定安侯府之血案 ,黎州万民之哀鸿,南境六郡之焦土,中原所受之战祸,太子殿下之身陨……
凡此种种,皆系之于天子,以狠厉之手段,行专制之强权,视人命如草芥,忘人君之根本。
为满一己私欲,挑动四海战祸,戮杀大盛肱骨,动摇我朝根基,使国祚之将尽,致王朝之遽衰。
此等不仁不义之徒,枉为天下之主,枉受万民爱戴,枉存天地之间!
今作此书,细数其恶,揭其伪善,以正视听,诚邀天下有义之士共同讨之,以奠冤魂!
此文一出,天下哗然。
不等众人质疑出声,又有无数州郡长官收到太子遗书,匆匆而作,印信为证,信中所著,唯一字耳。
是他所冤,亦是天下之冤!
众人心中大骇,裴朝所书,太子为证,那明堂之上坐的真是挑动天下祸乱的狠戾之主!
此字一出,一语成谶,黎州果然成了第一个背弃这个王朝的州府。
随后南境官民愤然而起,他们曾经所受之难,竟皆源自他们供养之君。
蛮夷践踏他们的家园,战火吞没他们的手足,天子不救他们于水火,这样的王朝,他们不愿再为其效力。
遂揭竿而起,与黎州一同响应盛安郡主,举旗为昭,为这天下昭雪!
薛绍在大漠边关看了裴朝所书檄文,先是难以置信,而后怒火四起,满心的恨意难解。
随后立刻带着人马奔赴北境,归于盛安郡主,与她一起讨伐萧徜。
盛安手握二十万怀远军,而后又得薛绍五万兵马,先是据于北境,想要收服北境官民。
北境百姓曾受太子恩泽,如今太子枉死北境边关,民心悲恸,哀转久绝,而后又闻暴君之恶,盛安一来,立刻群起应之。
至此北境势力尽得盛安之手。
同年十二月,各路人马分聚南北,中原各大主要州府已被暗处怀远军所控。
盛安领着数十万大军由北向南讨伐萧徜,与此同时,贺衍领黎州与南境兵马由南向北不断倾轧。
萧徜瞬间被两方势力共同夹击,手握八十万兵马盘踞盛京,固守中州,发诏书以讨贼,誓与反贼不两立耳!
自此,伐君之战彻底爆发,双方皆以讨伐为名,硝烟四起,战火纷飞,史称,宣和之变。
中原内战爆发后,西域以一己之力挡了北幽与召楚的兵马,让盛安郡主无后顾之忧。
而后西域君主以谢归的身份只身入了中原,投入盛安麾下,为其冲锋在前。
盛安手据三员猛将,一人手握重剑,勇猛非凡,一人手持长刀,一往无前,一人金丝铺陈,战无不胜。
短短两月,北境来者已破中州二十四城。
宣和二十二年,二月,贺衍带兵攻破中州余下一十六城。
至此,中州彻底失守,萧徜大将败走攸城,退守锁阳关内。
贺衍领着南境兵马与盛安郡主于锁阳关前汇合,自此南北势力合流,共赴讨伐暴君之行。
月色幽寂,寒意袭人,无数大军驻守锁阳关前,士气昂扬,欲破此关。
叶昭榆一身黑衣,肩负玄色大氅,背手站在大帐之中,好似在等着什么。
不远处的一角,置一曲折屏风,有两人正铺毡对坐,一人屈着长腿散漫落子,一人青衣白发思索棋局。
“来人可会劝降?”
摩那娄诘长指拈过一枚棋子落下,耳边红缨回荡,隔着屏风看着站在帐内的身影,琉璃色的眼眸轻敛,眼底染着几分不悦。
刚刚有人来报,声称郡主盛京的故人跋涉而来,欲见她一面。
此时来见,不是来降便是劝降。
她已经走到了这里,谁都不该再来拦她。
贺衍捻起一枚白子落下,随后也抬眸看着屏风后的身影,眸光幽深。
“太子已去,榆丫头不会妥协。”
没过多久,一阵脚步声便缓缓从帐外传来,裴朝冒雪引着一人进了帐内。
叶昭榆抬眸看着缓缓走来的人,眸光波动,抬手朝着来人一礼。
“盛安见过太傅。”
闻言,屏风后的一道身影猛然一顿,手中白子一下砸在棋盘之中。
谢太傅抖了抖身上的雪,朝着屏风后看了一眼。
随后收回目光,看着眼前沉稳持重之人,再无一丝矜娇盛气,微微湿了眼眶。
“孩子,苦了你了。”
叶昭榆神色沉静,眼底挑不起一丝波澜。
裴朝走到主案前,将茶倒上,随后两人缓缓落座。
谢太傅端着茶盏,看了一眼杯中浮叶,又抬眸看了一眼对面静静喝着茶的女子,眸光复杂,叹息一声。
“此地何处?”
“锁阳关。”
“跨过此关又是何处?”
“盛京。”
谢太傅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茶盏,深深看了一眼对方,语调沧桑。
“跨过此关,你手中若没有哪位殿下相迎,不论你是出于何因,窃国之贼的名声便洗不清了,盛安,你可要想好了。”
叶昭榆垂眸看着茶盏中的浮叶,眸光黯淡,缓声开口。
“表哥没了,我不愿再为他人俯首,至于那些骂名……”
她抬眸看着对方,嘴角扯出一抹嘲弄的笑。
“我身上的骂名还少?什么样的骂名我没听过,乱臣贼子吗?他们骂的没错啊,我如今是要将它坐实了。”
“你……”
谢太傅想再说什么,却又无从下口,遂又深深叹了一口气,缓缓开口。
“我已联系好了十一皇子,若你愿意,他愿迎你入城……”
“然后再为萧氏皇族效力?”
“你不愿意?”
“不愿。”
“天下没有哪个愿背负那样的骂名的,盛安,那可是千古骂名。”
“那又如何,我已受了万人唾骂,来日我便担得起千古骂名。”
“不悔?”
“不悔。”
第346章 我不回头
夜色幽寂,孤月淋漓,大片大片的雪从漆黑的穹顶不断飘落,清清冷冷,纷纷扬扬。
叶昭榆站在大帐前,披风的一角被风掀起,抬眸看着一身青衣白发的人提灯跟在谢太傅身后送他离去。
两道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只余几行错落的脚印还留在雪道之上。
一只冷白修长的手蓦然撩起帘子走了出来,抬眸看着站在不远处肩头覆了一层薄雪的人,琉璃色的眼眸轻眨,抬脚走了过去。
“在想什么?”
音色轻缓,似是一股清风拂过耳廓,带着无限熨帖之感。
叶昭榆长睫眨了眨,垂眸看着映在地上的两道身影,风盈于袖,衣摆相叠。
她眸光动了动,指尖泛着凉意,丹唇轻启。
“谢归,我不回头。”
她知道太傅此番前来是为她好,可她谋事不谋名,不在乎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相对于这些身外之物,她更需要权力,只有权力才能对抗权力。
摩那娄诘垂眸盯着那张冷寂万分的脸,漆黑的眸子中写满不甘,轻轻笑了一下,抬手替她将散在脸侧的发丝掖在耳后,薄唇轻启。
“大局已成,是非成败在此一举,你不该回头,谁也回不了头。”
他说过,除了以血洗血,别妄想有其它方法破局。
这个王朝内里已经腐朽,就算倾其所有再为其续上数载的命,也拯救不了失了民心分疆裂土下日益衰微的结局。
与其今后没落到被外族吞并,不如现下趁早谋位,护住疆土。
而她身上,承载了一个将军的悲哀,一个家族的悲哀,一座城池的悲哀,和万千百姓的悲哀。
此事,非她不可。
定安侯府与萧氏皇族积怨已久,萧氏皇族不倒,定安侯府不存。
在这场皇室与侯府的博弈中,已经死了太多的人,早已无法收手。
不论是她,还是萧徜,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只看最后鹿死谁手。
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已聚集在了她的身上,她以势力与民望打破了男女的壁垒,活成了所有人的期望。
她,不能退。
四周大雪纷飞,他轻叹一声,垂眸看着眼前纤细却又坚韧无比的人,眼底扯出一抹酸楚,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随后一下将人拥入怀中,紧紧压在自己身前,满目疼惜,缓缓开口。
“你尽管往前走,我等提刀阵前,送你上那最高的位置。”
叶昭榆长睫轻颤,抱着他的手不断收紧,鼻尖萦满轻浅熨帖的檀香味。
闻言,她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用力汲取他的温度,眼前氤氲着雾气,重重点了点头。
“好。”
锁阳关前,崖壁高悬,关隘陡险,大雪不断从狭窄的关口坠落,不一会儿,雪满山关。
谢太傅看了一眼远处明灭的火光,穿过眼前这条窄道,便是锁阳关守军所在之地。
他停住步子,回头看了一眼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侧的人,目光停在那如雪的头发上,胡须微颤,叹息一声。
“多久没回盛京了?”
贺衍手中提着一盏油灯,衣袍猎猎,面色苍白,闻言,轻轻扯了扯嘴角。
“五年了。”
谢太傅咀嚼着这几个字,眼底满是沧桑怅然。
“五年了啊,到底是物是人非,上一代的学生未老,这一代的学生已经能够撑起一片天了,我这把老骨头着实该退了。”
贺衍看着眼前白发苍苍佝偻着背的老者,这些年一直在为自己的学生奔波,一波未停一波又起。
他心头莫名闪过一抹酸楚,抬手朝着对方深深一拜。
“学生有负太傅教导,但还望太傅保重身体,勿要再为我等操劳,剩下的路,还请太傅让我们自己走完。”
谢太傅眸光波动,终是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抬手将人扶起。
“也罢,我是该颐养天年咯,你们这些年轻人,各有各的坚持,各有各的道理,太傅也不劝了,天下兴亡自有定数,老朽已经尽了全力,无愧耳。”
说罢,他背手朝着路的那头走去,宽袖被风吹起,苍老的音色随着风雪传来。
“天下兴衰,朝代更替,百姓还是百姓,苍生还是苍生,他们只管谁能为他们带来福祉和平,谁坐上那个位置,对他们来说都没有什么不同。”
贺衍提着油灯,看着渐渐隐在夜色中的身影,眸光波动,缓缓启唇。
“多谢太傅成全。”
他在告诉他,他不反对他们推翻萧徜。
他和天下百姓一样,不在乎那高位上坐的是谁,只在乎那人能不能给他们带来海晏河清,民生福祉。
他想,她能。
宣和二十二年,三月。
大雪下了一夜,次日一早,盛安郡主下令拔营,提枪纵马,直奔锁阳关前。
历经数日激战,关破,大军直逼盛京而去。
沿途百姓无一阻拦,听闻,大盛朝堂早已溃败,昔日王朝门庭冷落,无一人再站出,支撑这座江山危楼。
同年四月,怀远军攻至盛京城下,萧徜将大部分兵力设在了锁阳关中,锁阳关一破,盛京再无兵力抵抗。
盛安郡主兵临城下那日,盛京城中只余数千军士拼死抵抗,还在守着那座中原最繁华的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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