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西境漫卷的风雪,长睫轻眨,喃喃开口。
“阿榆,表哥守你一次。”
朔风肆虐,彤云翻涌,在寒潮侵袭而来的那一刻,北境的战鼓终被敲响。
厮杀烈烈,声闻于野。
战火从北幽一路走来烧至西境关前,九道关隘,九次血战,阻了蛮夷一次又一次,亡了蛮夷一批又一批。
血战三日后,九道关隘全被攻破,蛮夷扛着残旗杀到萧如晔的面前。
萧如晔坐在战马背上,一身寒甲凛冽非常,抬眸看着朝着他们逼压而来的北幽铁骑,幽冷的桃花眼一压,长剑直指敌首。
“杀!”
如血的残阳下,无数士卒持剑冲锋,不顾一切的涌入黑压压的浪潮之中。
北风肆虐,荒原穷野,漫天的腥风翻卷着旗帜,光影交叠之下,这幅场景竟显得格外悲壮。
第342章 你不该来的
三千铁骑浴着风雪向北奔袭,一路景致不断变换,由荒漠戈壁变为枯黄原野。
当叶昭榆带着人赶到西境与北境的交界处时,放眼望去,满目疮痍。
四周静的可怕,浓郁的腥风吹着满地的尸骸令人作呕,残旗倒在地上,被风寥寥吹拂。
满目之中皆是断臂残肢,明显是经历了一场难以想象的鏖战,此时现场已无一人。
叶昭榆一下从马背上跌下来,黑色衣摆瞬间被地上的血洇湿。
手脚冰凉,心里像是瞬间空了一块,胃里顿时一阵翻涌,止不住的干呕出声。
她脑袋一片空白,随后压下惊慌,撑着地面茫然站了起来。
她来晚了?她来晚了!?
明明她是第一个到的,明明她是第一个到的!怎么会晚!!!
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在地上,满心的恐慌似是快要将她击碎。
绝望之处,便在于此。
她是第一个赶到的,得到的却还是尸陈荒野,人马尽亡。
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她用力咽下一大口气,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朝着身后士卒大吼。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去找!快去找啊!”
“是!”
她疯狂的翻找着战场上的每一具尸体,每一个血色狰狞的面孔都不是他。
不是他!不是他!
还不是他!
怎么会没有!怎么会没有!!!
她执拗的抓着最后一点希望,最后一点,撑着她从深渊爬起,撑着她走过了所有锥心刺骨的荆棘路。
他不能没有!不能!!!
无人知晓她此时有多崩溃,他是她寄托了所有希望的人,是她要一手捧上帝位的殿下。
他若没了,所有的希望都没了,怎么扳倒萧徜,怎么让怀远军重现人前,又怎么还她侯府满门清白!
“郡主,太子殿下找到了!”
一道惊呼陡然落下,叶昭榆浑身一震,一下松了拽起来的尸体,起身便朝着那人指的方向跑去。
不远处的士卒见她踉跄着跑来,抿了抿唇,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默了一瞬,随后便缓缓将路让开。
人影散开的那一刻,一道撑着长剑倒在界碑前的身影缓缓映入眼帘。
在他周围,尸骸成堆,他正撑着剑柄将剑身插入妄想跨过界碑的北幽将领胸膛,而他身后,数箭加身。
她瞳孔一下放大,顿时停了步子,周围人影仿佛远去,只余漫天的腥风在荒原中怒吼。
她眼中最后一抹光点灭了,每一条神经,每一块骨头都在被撕扯,愈合,再撕扯,再愈合,如此反复,痛不欲生。
众人看着定定站在原地的人,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肉眼可见的衰败下来。
他们不忍再看,转过身去,哑着嗓子开口。
“太子殿下……还有一口气,郡主…去看看他吧。”
他们终究是来晚了。
叶昭榆双手无力的垂在身侧,拖着步子,用尽了所有力气,才走到他的面前。
她此时却出奇的平静,垂眸看着握剑不倒的人,那样的不可催折,不可战胜,颤抖着音色开口。
“表哥,阿榆来了……”
她的声音一出,握着长剑的手猛然一颤,他未曾抬头,干涩嘶哑的声音缓缓传出。
“我设十重杀阵,重重收割敌首,以千余胜万余,今已亡尽寇贼,可能名留史册?”
叶昭榆鼻尖一酸,一下跪在地上,紧紧攥着拳头,不断地点着头。
“当千秋史载,留万代功名。”
萧如晔咧嘴笑了一下,嘴角鲜血不断溢出。
“好,好……”
他不是太子殿下,他也能留万载功名,他没让二哥失望。
耳边不断响起压抑十足的哭声,他终是抬起了头,看着她,一下红了眼眶。
明明不敢面对她,可又听不得她的哭声,抬手去替她擦眼泪,却越擦越多。
“阿榆别哭,也别自责,这是表哥自己选的,表哥没有兵和粮去与北幽相耗,只能速战速决,不是你来晚了……”
叶昭榆不断的摇着头,看着双手捂不住的鲜血,脑中最后一根弦彻底崩断,一下抱着他大哭出声。
“你不该来的!你不该来的!呜呜呜呜呜呜……”
四周寒风骤急,她哭的绝望,哭的悲凉。
带血的手抚了抚她的脊背,音色沙哑。
“该来的,不能每次都让阿榆挡在表哥面前,如今敌寇已尽,阿榆再无后顾之忧……”
蓦然间,大地震颤,阵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不一会儿,便见无数铁骑奔赴而来。
叶问荆策马疾驰,刚一靠近,便瞬间翻身下马,望着跪在界碑前的两人,心里一紧,顿时朝着他们奔去。
“萧四!”
刚一走近,便看见身后插着数箭,无力的靠在阿榆肩头的人,他腿一软,一下跪在地上。
他想过三人重逢的画面,可未想过是这般局面。
他接到消息后,夜以继日的往此处赶,生怕来不及。
他以为萧徜至少会念及父子之情,不会对他狠下死手,可到头来,现实还是给了他一巴掌。
一切都来不及了!
听着耳边熟悉的呼喊,萧如晔长睫颤了颤,抬眸看着风尘仆仆赶来的人,眼眶陡然一热。
“唔…问荆……没离开中原啊,表哥没把你们护好,对不起……”
叶昭榆与叶问荆齐齐摇头,眼泪止不住的从眼角滚落,音色哽咽。
“没有,你没有对不起我们……”
萧如晔咽下一大口血,看着哭的不能自已的人,抬手去抹她的眼泪,一滴泪却陡然从他眼角滑落。
“是我萧氏对不起你,是我萧氏对不起你侯府满门,你生来不是棋子,你是我中原最尊贵的女子。”
从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他便知道,他活不了。
满腔的愧疚与痛苦杀死了他一次又一次,听到北幽欲擒她为质,他毫不犹豫地涌入战场。
如今能走到这一步,他心甘情愿。
他没办法面对她,他没办法面对问荆,他更没办法面对自己。
是他父亲让他们家破人亡,是他父亲让他们万般流离,更是他父亲将他们赶尽杀绝!
他无颜面对任何人!
周围冷风肆虐横行,叶昭榆闭着眼睛,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感受到气息越来越弱的人,紧紧攥着拳头,终是崩溃的朝他大喊。
“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如今你要我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
他是她选中的殿下,也是她一心想辅佐的君王。
整个王朝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他凭什么说没就没!
要她怎么办!要她怎么办!
边关寒风卷着枯草肆虐,风势威猛,发出一阵又一阵的轰鸣。
萧如晔听着耳边的喧嚣,指尖颤抖,看着她崩溃大哭的模样,心里揪着疼,张了张口。
“阿榆,别哭,天还没塌,就算没有表哥,你也能往下走……”
叶昭榆摇了摇头,双目通红,泪如雨下。
“你没了,我还怎么往下走,我还怎么往下走……”
萧如晔急急咽下一大口血,一下攥着她的衣袖,直直盯着她,艰难开口。
“你一直将目光放在我的身上,你为何不看看你自己,你的韬略,你的襟怀,你的通透,你已经比任何人走的都高,走的都远,走的都久。
你站在人后太久了,该走到人前了,不用再拖着任何人,为其谋,为其虑,你自己便能走到最高的位置去。
这个王朝已经没救了,从它嫉贤妒能的那一刻,从他漠视人命的那一刻,它便没救了。
表哥知道阿榆这一路走来的艰辛,非常人可以承受,可阿榆还是咬牙挺过来了,你回头看看你自己,你还愿甘居人后吗?”
冷风吹着叶昭榆垂在身前的头发,她跪在地上,脸上是由眼泪和血污组成的样子,狼狈又破碎。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脑子里全是他的反问。
你还愿甘居人后吗?
不,早就不愿了。
从她打着太子与盛安的名号在南境收割民望,从她接受了裴朝的示好,与他共谋前程,让他替她在朝堂为她的殿下铺路,让他打着太子的名号救济北境,她便已经不愿了。
她化被动为主动,一点点蔓延势力,一点点收割民望,将未来不定的帝位掌控在自己手里。
就算萧徜最后不将皇位传给他,她也能把它抢过来,她咽下了太多苦楚才走到了这一步,谁都不能阻止她将她的殿下送上去。
就连萧如晔自己,也不能。
从她认定他的那一刻起,这个皇位就只能是他的,谁都抢不走。
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她也要一条路走到黑,将挡路之人全都拉下来。
如今这场乱局发生后,阴差阳错间,她前期所有的未雨绸缪在此刻都变成了反杀的利器。
她一直在等他,本来只要他来,就算他什么都不做,她用他的名号振臂一呼,中原各地应者云集,推翻萧徜不过时间问题。
可如今,他来了,可他留不住。
天边陡然落起细雪,风雪漫过她的双眼,彻骨的寒。
她长睫眨了眨,只听耳边的话语还在继续,带着几分气弱的残喘。
“阿榆,定安侯府三百年的功绩,挽狂澜于既倒,撑大厦于断梁,不是皇室忌惮的理由,你得为他们平反啊。
可萧氏皇族在的一天,定安侯府便无清白,这天下便无宁日……
阿榆,去平了这场乱,你骨子里流着萧氏皇族与定安侯府的血,有萧氏皇族为你铺路,有定安侯府替你作盾,有乱世功绩为你扬名,没有人比你更适合那个位置,你比表哥做的更多更好,你才是民心所向,阿榆,阿榆,看看你自己啊!”
天地间的风雪仿佛瞬间聚在了他们头上,随着声声呐喊落下,大雪纷纷扬扬而来,片刻便白了头。
那声呐喊好似彻底打破了某种屏障,所有人都幡然醒悟,目光一转,全都聚在了她的身上。
叶昭榆看着他,周围的喧嚣仿佛远去,耳边只回荡着他让她看自己。
被她压在心底的委屈与不甘彻底冲破枷锁,满心都是对这个世界的痛恨。
为了迎合这个世道,她一退再退,将自己的抱负与追求压在了地底,屈膝于这世间规矩,依附着人才敢行动。
膝盖弯的太久了,她都快忘了该怎么站起来。
可她原本,能独立站立的,不知何时,竟被这世道同化。
忘了自己也能站在高处。
好似应和着她的思绪,一只带血的手猛然攥着她的胳膊,只听一道嘶哑艰涩的声音缓缓落下。
“阿榆,别退了,反了吧。”
丹娘赶来时,恰好撞见了这一幕,十指顿时一缩,朱袖瞬间飘在风中。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睛,良久之后睁开,眼中全是叹息。
天意如此。
随后抬脚走了过去,先是对着萧如晔一礼,随即取出怀里的一封信,双手呈上,猛然单膝跪地。
“主人的第三道令,若姑娘失了所有依仗,那便反了,怀远军会永远奉你为王。”
这一天还是来了,她等了太久了。
主人知道萧徜不会放过侯府,他用死不单单是为侯府换来喘息的机会,还是在为怀远军争取壮大的机会,一个能与王师一战的机会。
这些年,他们压下所有仇恨,将怀远军分为各部,让各部首领带着部下远离人群,于十万大山中操练兵马,一直在等报仇雪恨的那一天。
五年的时间,横跨了两代人的惊天血仇,也足以让一支溃散的军队壮大起来。
姑娘以太子为希望,想将他们留给太子,可他们早已不愿效忠皇室,他们只想奉她为王。
定安侯府与萧氏皇族积怨已久,二者早已到了只能存一的地步。
姑娘的那份希望,注定落空。
可她不愿提前打破,顺从她的安排去了太子身边,为她所扶持的殿下效力,然后,看着她亲手将希望打破。
再也没有期待,再也没有依靠,她便能看见自己了。
有了丹娘带头,站在身后的怀远军各部首领猛然上前,跪在地上,纷纷朝着叶昭榆抱拳一礼。
“我等愿誓死追随姑娘!”
声浪激昂,气势磅礴,瞬间惊起了一地落雪。
萧如晔半睁着眼睛看着这一幕,嘴角缓缓扯出一抹笑来,桃花眼中盈满波澜。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而今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他攥着她的手一下收紧,盯着她,艰难开口。
“表哥…只有一个要求,阿榆,不要让…外族之人…再…再践踏我中原疆土……”
叶昭榆闭了闭眼睛,指尖慢慢缩紧,终是点了点头。
“好。”
听到她的承诺,他死死撑着的那口气终于可以咽下,一下失了所有力气,直直倒在她的怀里。
耳边的哭声逐渐增大,他眉目舒展,不断喘着气,看着天边云霞,目光涣散。
“我唔…有一个喜欢了…很久的人,她叫……柳清瞳,我答应…答应给她寻天下最全的琴谱,阿榆,替我带给她,就说……就说萧四要去天涯浪迹了,再不回去,让她勿要挂念。
唔……若有…来世,我想做真正的江湖散客,再喝…再喝她温的酒……”
眼前陡然一暗,他急急抓着叶昭榆的手,语调恍惚。
“阿榆,我不回去了,就将我葬在这里,守着边关苦寒,为我萧氏皇族赎罪……”
他的话音刚落,“啪嗒”一声,带血的手一下砸在地上,一阵凄厉的喊叫顿时响彻四野。
“表哥!!!”
他终究,葬在了腐朽的皇权下,和着这腐朽的王朝,一起埋葬。
边关大雪簌簌而下,一重接着一重,好似在为亡故之人挂白哀悼。
众人看着抱着太子痛哭不止的人,满目悲痛,虎毒尚且不食子,萧徜安能做到这一步。
随后众人抿了抿唇,齐齐抱拳,朝着那人放声高呼。
“姑娘,反了吧!杀了萧徜,为将军,侯爷,太子殿下报仇!”
叶昭榆抬手抹了一把眼角的泪,在阵阵呼喊声中站起身来,一身黑衣瞬间被风吹起,气势冷的让人发寒。
她抬眸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众人,目光一凛,猛然开口。
“反!”
“旗号为昭,为梁王满门昭冤!为怀远军昭冤!为定安侯府昭冤!为太子殿下昭冤!为这天下昭雪!”
“好!好!好!”
注: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而今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宋·释心月《示圆阇梨偈》
大漠边关,雄鹰浴雪盘旋,旷远悠长的尖啸传遍瀚海的每一个角落。
某处大帐,帐外雪虐风饕,帐内火炉正旺。
一人身着暗红衣袍,肩负玄色大氅,隐约可见匿在大氅下的衣袍金色暗纹浮现,繁复神秘,又不失华贵。
靠坐在椅子上,面色冷峻,金纹玄靴踩着矮几,半含着眼眸,周身气势凌厉杀伐,带着十足的攻击性。
那迦坐在一旁,手中数着念珠,看了一眼气压极低的人,叹了一口气。
自与郡主交战以来,不对,是自师兄被中原天子算计以来,师兄的脾气便没好过。
数场厮杀都未将他的怒火平息一点,反而越烧越旺,如今快要压不住了。
他又叹了一口气,刚要开口宽慰一番,一人便携着满身风雪从帐外闯了进来,高声开口。
“君主,郡主在北境反了!”
闻言,摩那娄诘琉璃色的眼眸一下掀起,瞬间从位置上站起来,衣摆顿时带倒了桌案上的酒盏。
“你说什么!”
越过荒原穷野,一路向南,风雪渐停,寒意渐收,周围景致由枯转翠。
此时黎州城内,江岸环绕,夜雨蒙蒙,无数乌篷船趁着夜色停泊在岸。
借着月光可以看见,四周依旧翠绿盎然,不见一丝衰败之感。
止夷山上,雨雾缭绕,山风呼啸,一圈暖黄色的光晕透过雨雾遥遥照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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