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还有最后一丝不甘心,像上下窜动的云团,驱使着倪笙月开口。
她手里握着隔热的玻璃杯,感受不到什么温度。
手指徒劳摩挲着光滑的玻璃,发出细小却刺耳的声音,却怎么也碰不到有温度的水。
原惟的行李箱放在沙发上,她往里轻瞥去一眼,有一本封面泛黄的《歇后语大全》,旁边塞着一只粉红色的毛绒桃子,过于粉嫩可爱,像安抚玩具一样的东西,居然会出现在原惟的行李箱里。
她忽然觉得,自己和原惟之间仿佛也隔着一层透明的却永远触碰不到的介质。
倪笙月很困惑:“原惟,我以为你也明白,爱没那么重要。”
原惟微微蹙眉,倒不是被问题难住,他不解的是问题本身,但好像也不在意,声音里没有计较,淡淡的。
“如果没那么重要,那对你而言,在我身上,最重要的是什么呢?对我而言,你又有什么可取之处?比其他人多一分光鲜?”
她彻底被问住。
“连回答都不敢的问题,确定还要争取吗?”
原惟其实有些理解她。
站得高了,看到的东西就多了,想要的东西也自然不一样,种种情感最好化成切实的斤两和可用的砝码,分发到人生中的诸多天平上去,有爱也好无爱也行,输赢要紧。
沉默了一会儿,倪笙月问:“所以她回答了?她说了爱你的话吗?”
原惟道:“这不重要。”
和聪明人说话或许不会累,但聪明人说话往往也一针见血到伤人。
倪笙月想笑,但没笑出来。
原惟绝不是一个在意他人爱慕的人,甚至讲难听一点,他或许根本看不上爱慕这种朝生暮死又生生不息的东西。
只有久旱的草原忽至一场大雨才会有万物得生、感谢自然馈赠的激动,而他是雨林,水汽终年盘桓,鲜少有不降雨的时刻。
人与人是不同的生态。
她现在很好奇,傅润宜是怎样的一场雨水。
她落在原惟的生命里。
那么短的时间,但原惟那么确定。
原惟问:“我的毛巾还放在浴室吗?”
傅润宜呆呆的,仍未搞清状况,点了一下头,说:“在。”
话音刚落,原惟脚步未停,手指抓着领口,兜头将自己身上的T恤脱了,傅润宜回头,只在浴室门口看见一个腰窄肩宽,背肌明显,轮廓硬朗的男性身影朝里走去,然后“砰”一声,关上了她家浴室的门。
傅润宜看着刻花玻璃门,面上疑惑扩散。
没过几秒,门又打开,她又骤然生出一些紧张,看着裸着上身走出来的原惟。
难道,毛巾不在里面吗?
原惟走到傅润宜跟前,他大概真的十分困倦了,眼皮有点耷拉,难得在这张五官立体,线条冷酷的脸上看见毛绒绒的懒意,他弯唇一笑,过分亲和,都不像原惟了。
两手按着她的肩膀,说出来的话很奇怪。
他说:“傅润宜,你今天很漂亮。”
傅润宜脸颊上唰一下,木木的,麻麻的,鼻音细弱地哼出不解的音调:“嗯?”
“你吃饭了吗?”
傅润宜说:“吃了。”
新问题紧接而来。
“有没有好好休息?”
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这种问题,好像只有阿同一见面才会这么关心,原惟为什么像被阿同附体了一样?
傅润宜困惑着,仍如实回答:“有的。”
声音刚发出,眼前压来黑影,她被原惟靠近的气息包围,随即额头落下一个温热的吻,并赞赏地说:“非常好,傅润宜。”
然后,原惟回浴室了。
接着,又是新的一声,“砰——”
再然后,淋浴开启的哗哗水声隔门传出。
傅润宜站在原地,被这密密轻响掼进一片更大的疑惑里。
她低下头,看看自己,她穿的就是一件很普通的茉莉黄的背心式棉布睡裙,既无复杂的设计,也没有过分露出的肌肤,实在称不上“很漂亮”这样的赞美。
傅润宜觉得很奇怪,昨天在崇北,原惟一边帮她擦眼泪,一边也说了这样的话,他说,傅润宜,你今天很漂亮。
当时也有点惊讶,这不像原惟会说出的话,但一想,在原惟面前,自己好像第一次打扮得如此隆重,或许是衣饰抬人。
但是此时,她是素面朝天穿睡衣的状态……
再继续站在浴室门口,有种堵人洗澡的感觉,傅润宜挪到客厅的沙发上。
没多久,水声停了。
原惟裹着浴巾出来,手上还拿着小一点的毛巾擦了擦后颈的湿短发茬,看了傅润宜一眼,她抱着小猫坐在沙发上,只占据很小一块地方,静静的,只有目光随着原惟的脚步在这个屋子里移动。
原惟先是去了厨房,打开冰箱,他没介意傅润宜囤饮料忘了他的口味,冰箱里只有乌龙茶,他拧开一瓶,喝了三分之一,路过客厅时,放在客厅桌上,又进了傅润宜的卧室,翻出自己之前留在这里的睡衣和贴身衣服换上。
衣料贴上身体时,有特别明显的时间流逝之感,因四月份来新湾带的长袖睡衣,现在穿已经有些闷热了。
但原惟现在又困又累,暂时不想打开带来的行李箱另找衣服。
他从房间出来,进浴室,又去旁边小小的洗衣房,把白色的短袖和毛巾塞进洗衣机。
再走到客厅,傅润宜还是刚刚那个姿势,抱着小猫坐在沙发上。
原惟忽然笑了,感觉傅润宜这个状态特别像家里进了强盗,她不敢有任何反抗,大气不敢出,就老实看着强盗在家里飓风一样四处搜刮。
原惟拿来桌上傅润宜的杯子,里头有半杯剩的白开水,原惟慢慢地喝了两口,淡去口腔里茶的涩味,很有意思地和傅润宜对视着。
两厢的平衡,被小猫打乱,它从傅润宜腿上跳下来,黏到原惟脚边来。
原惟蹲下,一只胳膊搭在膝盖上,另一只胳膊伸出,用一根手指挠小猫的脑袋,小猫黏人得很,细声喵喵叫。
原惟抬眼,看向傅润宜:“你还没有小猫懂事。”
这语气前所未有,从未听闻,傅润宜傻了,怎么好像在怪她,但又不像责怪……
傅润宜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干坐下去,刚刚原惟还在洗澡时,她就已经在酝酿开场白,并且一个人默默地演练比较过了,优中选优。
此时,她有些底气地开口说:“原惟,你不是说有事要讲明白吗?”
原惟点头应着:“对,”刚说完,又掩面打了一个哈欠,这回困意更深了,他说,“不过不着急,我先睡一觉再跟你慢慢讲。”
“啊?”
傅润宜讶然低叹,还要在她家睡觉?
原惟已经起身,准备往卧室走去,走到房间门口,又折回一步,原本自若的神情忽有些不自然,微微提了一点气,对傅润宜说:“行李箱你打开吧,给你带了一个……算小礼物吧。”
“哦。”傅润宜拖着声音应。
昨晚她本来想跟庞茹打听一下,她和前任分手的细节,又想到虽然茹茹表现得不在乎,但或许从未再提的事也是伤心事,她就没好意思问。
她不太确定地想,这个小礼物,就是好处的意思吗?
傅润宜的房间香香的,被子枕头更是。
这种香气浓而不刺激,似乎混入了人类肌肤的温度和湿度,非常的温和天然,甚至有些助眠效用。
原惟很快入睡,也很久没有这样舒服的睡眠。
可惜这一觉并没有睡长。
客厅忽然爆发一阵嘈杂的异动,是凭借傅润宜一人之力制造不出来的分贝。
傅润宜同样因为这些声音而神经紧张。
庞茹说的皮卡,是一个小姐妹的男友开的车,傅润宜跟对方关系也还不错,一见面,对方就说好久没见她了,然后大家客气地互夸变美变瘦了——“润宜,又变美了!”“你也是。”“你好瘦啊,怎么这么瘦啊?”“你也是”。
她的男朋友个子不是特别高,但身材看着像是能在健身房火爆买课的程度,实际职业也的确是健身房老板。
在傅润宜看来,一部分过分热衷健身的男士手臂肌肉过于发达,她有些欣赏不来这种近乎夸张的线条,但她还是在对方展示肌肉说“小小盆景必须拿下”的时候,非常小声地应和:“呃……很厉害的样子”。
对方记性很好地说,她们几个去年好像一起报了瑜伽课,但没怎么见傅润宜去上。
小姐妹大大咧咧地帮傅润宜说话:“你那个健身房离润宜家太远啦!下次分店能不能开近一点?”
“好好好,有机会开分店我一定照顾!”
可能是庞茹说了傅润宜家的盆景体积不小,工作室还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傅润宜家的小客厅瞬时热闹不已,两个男生开始搬运。
小姐妹将脸凑到傅润宜跟前让她看:“润宜,你发现我有什么变化没有?”
傅润宜摇摇头。
她不想说话,也希望其他人控制一下声音,她的屋子太小了,隔音又不好,她担心吵醒卧室里的男人,万一原惟跑出来,别人就会知道她家里藏了一个男人。
但是小姐妹听不到傅润宜内心的诉求,兴奋不已地指自己的嘴巴,“这里做了一点点填充,是不是很自然?”
傅润宜小声说:“嗯。”
“我特别喜欢你跟茹茹这种,这里有一点唇珠的感觉,其实我更喜欢你这种,就是嘴巴薄薄的,配一点唇珠,就很清冷又很欲嘛,很好亲的感觉,但我那个医生说你这种不好做,然后就根据我的情况重新设计了一下。”
傅润宜继续小声:“嗯,很自然,好看,适合你。”
“是吧,我也觉得,我超满意的!不过不敢再乱做了,我怕这个东西调整多了会上瘾。”
两人正说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开门声响。
傅润宜预感袭背,不用回头,就先闭上了眼睛。
原惟带着睡意的微哑声音,慵懒而突兀。
“傅润宜,这在干什么啊?”
小姐妹抬头看去,嘴巴大张,哇了一声,随即笑说:“润宜,你家有人睡觉怎么不早说啊,我们几个跟猴子似的在这儿大喊大叫。”
原惟眉心不悦地微蹙着,视线首先注意到那两个男人,穿紧身短袖的,锻炼过猛,戴黑框眼镜的,又显得弱不经风,两人合力抬起阳台边的一盆金山棕。
一听近处的声音,原惟视线收回,有几分认同,跟猴子似的在这儿大喊大叫,这形容倒是很恰当。
傅润宜转过头,面对着原惟要解释:“那个,之前我想把家里改造一下,买了很多不合适的盆栽,现在送给茹茹了,她找人——”
搬运二人走近,急促说:“让让,快让让!”
小姐妹赶忙朝旁边退开两步,傅润宜站得不是很近,也没挡路,但在原惟居高临下的视野里,棕竹茂盛的枝叶伸展出来,即将刮到傅润宜后脑。
他眼疾手快地伸出手掌,护了一下傅润宜的脑袋,朝自己跟前略微按了按。
傅润宜说话的声音,就在这个被动靠近的动作里停止了。
而原惟的手背被竹叶尖簌簌划过,有些细微痛感,他低下头,接着傅润宜的话,说:“那你这个改造挺大的,厨房洗碗机都按上了。”
傅润宜不免惊讶,没想到原惟这么快就注意到了。
“……就买来试试。”
她庆幸那个圆饼扫地机昨天就被庞茹带走了,不然又要多一件丢脸事。
原惟说:“傅润宜,我们平时吃饭的餐具,我几分钟就洗完了。”
“我知道,我……”
傅润宜声音歇了下来,缓缓意识到不对劲,原惟以为这个洗碗机是她心疼他几分钟的洗碗工作才买的吗?
“你硬装一个洗碗机,打掉两个柜子,尺寸没完全对上,显得有点奇怪。”
“第一次装,我不太懂。”
而且她这种性格,即使发现了别人应当提供的服务里出了一点小问题,她也很难开口去质疑。
总之,稀里糊涂,洗碗机就装得不太好。傅润宜当时想着就凑合使吧,好像问题也不是很大,没想到原惟只是刚刚去冰箱拿瓶水的功夫就看出来了,看来问题似乎也不小。
见她抿着嘴,有点发愁,原惟反倒来安慰她,刚刚护她脑袋的手掌又在头发上轻揉了两下,说:“没事,柜子好像也旧了,之后换的时候再注意就行了。”
旁若无人说话的功夫,东西已经搬好了。
小姐妹跟傅润宜说再见,新种的睫毛一簇簇,忽闪忽闪,眼里也同样跳着一簇簇的八卦火苗,又摇摇手腕,冲原惟说:“这位暂时不知道怎么称呼的先生,也再见。”
傅润宜知道这是朋友的打趣,想解释一下,但实在尴尬,无从开口。
原惟倒是自在,客气回应:“再见。”
人都走了,客厅安静下来,傅润宜才把刚刚没说完的话补齐。
“他们过来把盆栽搬去茹茹的工作室……”说完抬眼看了看原惟,有点没话找话地问道,“刚刚是不是很吵?”
原惟看了一眼墙上的圆钟,睡了一个小时,也恢复了一些精神。
“还好。”
原惟视线扫去一旁,发现自己箱子似乎原封不动,“你没打开吗?”
傅润宜垂在裙角的手指捏了捏,支吾说:“我……没有,我看你箱子好像有密码。”
原惟走过去,把箱子拖过来,纳闷地看了傅润宜一眼:“你不是知道密码吗?”
“我……忘了。”
原惟更纳闷了,“四个0也能忘了?”
原惟将箱子横过来解锁,并没有关注到旁边的傅润宜喉咙吞咽了一下。
紧张无声加剧,她沉默地看着原惟利落地打了开箱子,第一眼就看到自己送给原惟的毛绒小桃子,塞在原惟的白衬衫旁边。
她想起给原惟准备礼物的夜晚。
她和阿同一起商量着给他的篮球老师送什么礼物,用什么来包装。
这个小桃子是她做的,去年过年期间没有事做,跟阿同学的,打发时间,勾了许多次,这是最像样的一个桃子。
但仍然有诸多不足。
她提议送这个小桃子之后,阿同一眼就看出来了,指着说:“这个不是很好看,这里都勾错了一针,我们送一个好看给老师吧。”
傅润宜当时捏着这个小桃子,低眼看着桃子梗附近那勾错的一针,细细看就能发现它跳出了原来的织路,奇怪地横生出来。
她也不明白,她学了那么久,一连勾了那么多个,她发挥最好的一次,还是没办法保证完美。
可能太羞耻了。
傅润宜清楚记得自己当时跟阿同怎么扯谎的。
“这个篮球老师我认识的,我很了解他。”傅润宜抬了抬自己手上的毛绒小桃子示意,一脸佯装出的认真,“他喜欢这种。”
好在面对的是阿同,劣质谎言也可以蒙混过关。
阿同信了,也懂了。
因为桃子这种入门级别的新手织物,早已经不够发挥阿同的实力,他做的东西,大多复杂而多色,这个小桃子的风格很明显。
阿同说:“我知道了!老师喜欢粉色!”
于是阿同也非常照顾老师的喜好,特意挑选了粉色的包装纸。
在傅润宜走神的数秒内,原惟已经从行李箱里找到“小礼物”,拿在手上,转头递给傅润宜。
“我没有自己准备礼物送人的经验,只想着你收到这本书应该会喜欢,我登机看到别人提着扎丝带的蛋糕,才想起来礼物要包装一下,问了机组人员,他们帮忙找来一些报纸,我挑了一张《新湾日报》,我现学的,包得不是很好看。”
傅润宜垂下视线,看着原惟手上被报纸包住的一本书。
虽然原惟说是现学的,但不难看出边角勒得平直,收口也包得很规整。一张就地取材的“包装纸”,几乎展示了最大程度的美观。
原惟示意她可以拆开看看的时候,她甚至有点担心自己抠错封口,会将报纸弄坏。
傅润宜将报纸打开,看到里头的书,愣了一下。
脑子闪过一些新旧交织的回忆。
是很久以前,读高中的傅润宜背着琴走进原家宽阔的庭院,少年读着书,头疼不已,仰靠着在藤椅,将这本封面朴素的书盖在自己的脸上。
是不久前,在酒吧游戏中,她被迫回答自己上一次的心动,犹犹豫豫说出自己心动的男生看的书并非什么深奥的外文原著,而是一本《歇后语大全》时,众人或嘲笑或不理解,只有长大后的那个男生,与她同处一个无人知晓的空间,他知道她没有说谎,他替她喝了那杯罚酒,他对她说“应该的”。
当年的傅润宜,根本没有勇气去碰那本翻扣在少年脸上的书,而此刻,这本书确切地被她拿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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