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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花天气(咬枝绿)


她手指拨动泛黄的书页,有生脆的细响,簌簌的,指尖与心头一致的微麻。
头顶上空传来原惟的声音,他问她:“喜欢吗?”
傅润宜点点头。
摩挲着曾经她记忆里纹理粗糙的封面,居然是光滑的,非常光滑,那些崎岖的纹路并非真实存在,是蒙蔽人眼的视觉图案而已。
这种感受十分奇异,难以形容。
看着封面上那些墨痕古朴的简笔画,想到当时的原惟中文不太好,对很多歇后语理解困难,傅润宜忽然想看看他有没有在书里留下一些阅读备注之类的东西。
她问原惟:“你在里面写过字吗?”
正要翻,一只大手按着封面一块盖下来,傅润宜的翻找计划出师未捷,被压在原惟掌心之下。
她抬头看着原惟。
原惟说:“送给你了,你以后可以慢慢研究,先聊一下正事?”
傅润宜闻声了然,也没了细细翻阅查找的念头,声音轻轻的,“好,你说吧。”
“不久前我爷爷去世了,你知道的。”
傅润宜点头:“知道。”
“临终前,他说唯一的遗憾是没能看到我结婚,我父亲和我大伯都是孝子,也考虑到之后守孝三年,我以未婚身份进入董事会不好服众,所以有想法让我在热孝期完婚,希望我考虑——”
傅润宜低声打断说:“这个我也知道。”
“嗯?”原惟显然意外,因为他还没有跟傅润宜沟通过这件事。
“我从雯宁那里知道的。”傅润宜这样解释。
如此也不稀奇了,毕竟听曾凯讲过傅雯宁的未婚夫品格很一般,话多且废,爱四处传话。
原惟不免有些担心:“你没有听到一些乱七八糟的消息吧?”
傅润宜想想,摇了一下头。
虽然得知消息时比较突然,但似乎也很有理有据,起码在傅润宜听来,她是可以理解的。
原惟问:“那你怎么想?”
傅润宜又小幅度摇了一下头,表示没有想法,“……听你的就可以了,我,我配合你吧。”
“不行。”原惟当即拒绝,“你要自己想,你要好好想想你最想要的是什么,”说着原惟用手按住她的两肩,很郑重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之间相熟的时间很短?也不清楚这种关系具备怎样的分量?你搞不清楚,暂时没办法判断,但不是随便。”
有一种熟悉的安全感随着这双被按下的手臂,将傅润宜围护在其中。
她又一次感觉到自己像被牵住的风筝,那根看似透明却始终牵引着她的线,又一次帮助她感受到了自身的分量,以及确定自己的位置,并且似乎在询问她,想高一点还是低一点。
好像她说什么,原惟都会答应。
于是,傅润宜眼睫颤了一下,试着开口:“我……我能不能反对?我反对,有没有用?”
原惟闻声眉眼短促地朝内拧了一下,意料之外,但他又完全接受,原惟迅速排除掉有关结婚的选项和可能,对傅润宜说:“那你是不考虑结婚?还是觉得三年以后结婚比较好?傅润宜,你是不婚主义吗?”
傅润宜愣住,眼里的迷茫却似更深了,但是最后一个问题不用思考也能回答,她摇摇头:“我不是,我什么‘主义’也不是……但是你说的话,我不太懂……”
“很简单,三个月内结婚和三年之后结婚,在这两个选项中,你选一个。”
“我?”
傅润宜被巨大的疑惑袭中,并且这疑惑像深水炸弹一样迅速在她脑子里迸开,她之后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无形的问号,“我,来选,跟你结婚?”
“对。”
傅润宜不明白:“可是,我之前听雯宁和方先生聊天,他们说,你可能要跟一个叫‘倪笙月’的女孩子结婚。”
原惟忽然也不明白了:“你刚刚不是说你没听到一些乱七八糟的消息吗?”
这是乱七八糟的消息吗?
傅润宜想了想,好像,她要和原惟结婚这种消息,听起来更有乱七八糟的既视感。
傅润宜有些反应不过来:“假的吗?”
原惟觉得不对劲,“你觉得是真的?”
傅润宜咬住唇,久不说话,看原惟蹙眉的样子,感觉如果回答她早就信以为真,像莫须有朝原惟扣去一顶帽子,不知道原惟会不会生气。
而原惟已经开始复盘。
“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以前没有交过女朋友,我不喜欢麻烦,不喜欢给自己留潜在的隐患,也没有交异性好友的习惯。这你也忘了?”
原惟的语气并不重,似乎对傅润宜的健忘,有无限尺度的理解和包容。
“没有忘。”傅润宜小声说。
原惟说:“跟一个连私下多接触都不愿意的人结婚,你不觉得很莫名其妙?”
傅润宜吸了一口气,比较了一下,慢吞吞地说:“但是……你会考虑跟我结婚,好像更莫名其妙……”
“傅润宜,你觉得我莫名其妙?”
傅润宜感觉自己说错话了,原惟声音里好像很委屈,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也不知道该如何补救,情急之下,她磕磕巴巴地添加补丁:“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好像……不合理。”
“不合理?”
原惟轻声念着这三个字,倏然露了一个很有趣的笑。
傅润宜敏感捕捉,问原惟:“你笑什么?”
原惟如实回道:“就是,比较意外,没想到你会把‘合理’看得这么重,我第一次来你家你就不让我走了,这合理吗?我约你去酒店,你都不问我为什么约你,你就答应了,这合理吗?做了那么多次,也做了那么多事,你从来没有意向要界定一下这种关系,这合理吗?”
傅润宜一脸被问住的表情。
原惟语气温和,仅是举例提示,丝毫没有刨根究底追要一个准确回答的意思。
他将傅润宜脸上的一缕碎发,拨至耳后,接着说:“不重要,傅润宜。”
“合理,不合理,都不那么重要,这不是一个必须要解出准确答案才能得分的数学问题,不需要向谁去论证展示,你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这是一个主观题目,你愿意吗?你喜欢吗?才是最重要的。”
傅润宜听得认真,忽的抬手,在原惟帮她顺完头发即将离开之际,准确抓住他的几根手指,也喊了他一声。
“原惟。”
“嗯?”
“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可以。”原惟说,“我不是一直跟你说你想问什么都可以。”
傅润宜望着他,轻声问:“你的感受呢?”
原惟怔了一下。
傅润宜并没有松开他的手,甚至抓住得更紧了一些,明明只是复述原惟刚刚说过的话,这些字,由傅润宜的声带发出,却莫名的困难迟缓。
她还是慢慢地问了。
“你愿意吗?你喜欢吗?”
那种心脏悬空似的微震,又在原惟一贯稳定的身体里发生了一次。
这一刻的神圣感不知道从何而来,但原惟察觉到自己喉咙的无声滚动,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回答:
“一直都是。”
在没意识到愿意的时候已经愿意了,在没察觉到喜欢的时候已经喜欢了。
四目相对,原惟一直看着她的脸,在他说出这四个字之后,傅润宜抿了抿唇,露出一种细微而波动的神情。
好似一个终于登到山顶的人,一瞬拨云见日,豁然开朗,下一瞬被又前所未有的辽阔骤然困住。
“你在想什么?”原惟问。
傅润宜的视线无措地朝四周晃了一下,喉咙吞咽着,眼底忽涌泪光,低声回答:“我在想,你今天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奇怪的话。”
结婚,在傅润宜粗浅的认知里,是要建立非常紧密的彼此从属关系,将两个不同的人生,强力嵌合,融合进同一种命运里。
就好像地质年代,在长达上亿年的板块运动里,小岛被推向大陆,结合成一个新的版块。
他们不可以再轻易地分开。
傅润宜深有所惑地问:“为什么是我呢?”
困压她十来年的痛苦,早就像茧丝一样一层层剥夺了她与世界沟通的声响,她没有被认可的身份,她的痛苦也同样没有。
今天这茧上终于出现一道裂纹,泄入一线微光。
傅润宜开始喃喃地,乱乱地,跟原惟讲话。
她说,妈妈不是她的,姨婆和阿同也不是她的,她有一只小猫,她养着它,但她不知道小猫要不要一直跟她在一起。她阴差阳错拿走了别人的人生,享受了别人的幸福,发了别人本该发的光,让别人替自己受了苦,这些都是要还的,也永远还不清,代价就是这样。
因为世上本就不该有现在这个叫傅润宜的人,她进入了不该进入的世界,所以这个世界里,也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她的。
说完傅润宜的眼眶里就滚落两滴眼泪,它们积压太久,也太过沉重,以至于不能在这张巴掌大的脸上多做停留,就如珍珠般坠落。
傅润宜的声音潮湿发软,望着他,喊了他一声,音调近乎发颤。
“原惟。”
下一秒,原惟捧着她的脸,吻下来。
像冻坏了的人,淋到热水的第一反应,傅润宜在簌簌地发抖,闭合的睫毛间,滑出新的眼泪,温热的,在脸上一点点滑落,又苦涩地消泯于彼此的唇齿之间。
原惟的吻不似以往的强势,深入而温柔,含她的唇,吮她的舌,耐心地等她感知、等她反应,好像在舔舐伤口,帮她止痛。
直到傅润宜湿漉漉的眼睫密密颤着,如同回暖一样,察觉自己的身体里正在被缓缓渡入另一个人的情绪温度。
那些在意、心疼,全都糅进一个不掺情欲气息的吻里。
她几乎被原惟圈抱在怀里,原惟迁就彼此的身高差,尽可能弯下脖颈,她慢慢地试着回应,这个漫长的心疼的吻,也渐渐转苦为甜。
最后两人停下来,分开少许距离。
原惟抬起手,指背抹去傅润宜脸上最后一点泪痕。
原惟对她说:“有的。”
傅润宜还有些发懵。
顿了两秒,她才反应过来,原惟在回答她刚刚情绪失控时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她的。
原惟此刻的表情很淡,看着傅润宜的目光却很深,平直的声线没有任何渲染,直白利落到疑无可疑。
“我属于你,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刚刚那个细致体贴的吻并没有让傅润宜大脑缺氧,这一刻,却像打开八音盒听见第一声弹跳的音乐,有不实的晕眩之感,仿佛这不是真实的世界会朝她发出的声音。
原惟像是读透她的表情,不给她凭空生出的自我怀疑任何扩散的可能,两掌贴着她的脸,紧接着内收,傅润宜的脸颊肉被压得微微嘟起来。
原惟跟她确认:“听到了吗?傅润宜。”
傅润宜在原惟避无可避的注视下,点了一下头。
她听得很清楚。
原惟说,他属于傅润宜,不需要傅润宜付出任何代价。
原惟看着傅润宜,看着她乖乖点头但并非全然笃信的样子,忽然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一边庆幸着,傅润宜还是一个会把情绪波动显在脸上的人,这说明这些年她没吃过什么被人算计的苦头,她没有被迫学会隐藏,心头一暖,觉得真好,他还能看到这样好的傅润宜。
另一边,原惟又感觉到一种无法归类的酸涩。
傅润宜可以百分百地投入去喜欢一个人,却能做到将自己所有的期待都悬空,不求任何回报,不给对方增添任何负担,也确保自己可以最快速地抽身。
他曾在海洋科普里看过类似的形容,弱小的生物,为了适应深海环境,进化出一些不同寻常的器官组织,也会丧失一部分重要功能。
例如拥有极致的感知系统,能了解极远之地发生异动并作出反应,却视力衰减模糊,很难分辨眼前晃过的具体色彩。
这种现象乍看奇异却十分合理。
因看似无边无际的海洋之中并没有太多属于它的容身之地,它昏狭的一生,处境从来如此。
而傅润宜不是隔着冰冷屏幕看到的弱小生物,她在温度复杂的世界里,一个人生活了很久,如今具象地站在他面前。
傅润宜不明白原惟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裹挟着巨大沉默的凝望。
她仰头看着原惟,有些茫然,她刚刚点过头,此时又小声地说:“原惟,我听到了。”
话刚说完,傅润宜便感觉身体倾斜,原惟一把将她拉到怀里紧紧抱住,他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再说别的话。
原惟低下头,在嘴唇碰到傅润宜额头肌肤时,下意识地吻了她一下,然后贴在那里不动。
仿佛黑暗冰冷的海水里,两个因缘际会的微小生物,在很难看清彼此的情况下,就这么相互贴紧,交换一点感知的温度。
原惟希望傅润宜能感觉到。

原惟去桌上倒来一杯水,递给傅润宜,“你现在有不舒服的感觉吗?”
傅润宜接过杯子,摇了摇头。
没有不舒服。虽然想到了许多难过的事,甚至情绪有些失控,但这些情绪今天说出来,仿佛也散掉许多积压的重量,让她在平复后感到轻松。
原惟接着问她:“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休息一下,还是继续聊?”
傅润宜喝了两口水,不想喝了。
杯子又自然地被原惟拿回去,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刚刚眼里掉了两滴泪,脑子里也顺带忘了点儿什么事,不明白还有什么事需要继续聊。
傅润宜看着原惟,问:“还要聊什么?”
原惟就着傅润宜喝过的杯子,喝了一口,然后将杯子搁回桌面上,思路非常清晰:“关于结婚,你的想法。”
傅润宜立时想起来了,他们刚刚是在聊结婚的问题,但她对婚姻缺乏概念,以至于提到有关结婚的想法都一时难以入手。
“是不是有点乱?”原惟看着傅润宜问。
两人站着说话,讲了半天,原惟似乎有点站累了,他拖开餐桌旁边的椅子,支着两条长腿坐下来,然后伸手去勾傅润宜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腿上坐着。
这个姿势非常好,原惟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终于可以稍抬头跟傅润宜对上视线,刚刚无论说话还是接吻,脖子都有点久弯发酸。
“我分析给你听,你慢慢想,你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随时问我。”
读高中的时候,傅润宜在学校遇见原惟的机会并不多,也没有跟原惟一起学习的经历,更加不知道原惟平时学习是什么状态的。
但她猜想,原惟应该是那种应试教育里,脑子灵光,学习态度却并不十分端正的一类学生,可能会一边解题。一边分心转笔。
所以长大后的原惟,也熟练地一心二用,一边逻辑清晰地跟她说话,一边将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中,时不时捏一捏,握一握。
两人谈及的话题非常正经,但气氛毫不严肃。
原惟分析不结婚异地可能会面临的情况,分析三个月内结婚和三年后结婚各自有何利弊,询问她对婚礼是否有具体的想象,对以后的生活有怎样的憧憬。
傅润宜老实坐着,认真听着。
此时此刻的场景,令她有熟悉感,但她片面了解到的谈婚论嫁,没有这种形式的。
傅润宜没有一天坐班的经验,但某些时刻,她觉得,原惟好像在给她开会。
因他言辞精简,条理清晰。
比如原惟说,结婚这件事,其实并非由他提出,叫傅润宜不用过度考虑他的意愿,当然这个时间节点结婚,的确是有些天时地利人和的好处,个别长辈们不好前脚大力建议,后脚又极力反对。
毕竟此时的婚事承了所谓的孝道,遂的是原老爷子的遗愿,不想夸也得夸,明面上没人敢说一个不好。
三年后结婚,难保不会冒出一些莫须有的“不合适”来,即使阻力无用,也总归耳根不净。
而三年后再考虑结婚也有益处。
今年集团有项目在新湾落地,需要频繁来往两地出差办公,加上每年的固定假期,今明两年原惟在新湾的时间都不会少。
如果傅润宜愿意,可以时不时飞来崇北,慢慢体验两地的生活差异,如果不愿意,短时间内也不用担心异地的问题。
傅润宜觉得原惟考虑得十分周到,只是他条条框框一分析完,对傅润宜说:“你想想,你比较喜欢哪种。”
傅润宜又立即觉得,这个场景像复杂版的餐厅点菜。
原惟把明成杰发给他的攻略里的几家餐厅列出来,问傅润宜今天要去吃哪家,原惟也是这样说的——这家是你比较喜欢的辣口,那家口味偏清淡,但是招牌菜有珍宝蟹,还有一家是创意菜,环境不错,菜式新奇,口碑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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