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它想走,原晴之连忙问:“等等,你们楼主他人呢?”
“抱歉,小姐,仆等不敢妄揣楼主行踪。”
纸傀紧张地回答:“但若是知晓您苏醒,楼主定然会第一时间回来。”
“……”
见原晴之没有其他吩咐,它们如蒙大赦,飞快离开。
门关后,原晴之立马将整个房间检查了一遍。
这里是摘星楼顶楼,下边是断崖,更下边是一条宽阔的江河。往下看去,不禁要人头晕目眩。别说找个落脚点了,就是扔块石头下去,恐怕也得十几秒后才能听见响。
原晴之忧心忡忡地关好窗,表情凝重。
她睡了一天一夜,不知道师哥和戴姐那边怎么样,有没有找到救治霍星岩的医生,伤势要不要紧。但至少以她面前的情况来看,想要逃出摘星楼,那是绝对没指望了。更别说接下来的剧情主场还就在这。
入戏这么长时间,原晴之已经对找到玲珑骰子不怎么抱希望。
她甚至开始怀疑,当初同样拥有天生戏骨的父亲,是不是在追母亲的时候,用了什么办法把戏内道具带到了现实,毕竟他当天生戏骨那是当得明明白白,和她这种从小就被姑姑勒令不准上戏台的完全不同,要不然怎么会坑得她女儿面临如今这种尴尬情况。
找不到玲珑骰子的情况下想要出戏,接下来摆在面前的就只有一条路。
可这条路凶险万分,一个不好,后果便难以预料。
原晴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将自己埋入温泉池的热水里。
赶紧洗完,然后去那堆首饰那里翻翻。
虞梦惊网罗了这么多饰品,万一玲珑骰子就混在里面了呢。她不抱希望地想。
另一边,楼外。
元项明和戴茜正站在街角的阴影里,两人表情都是如出一辙的凝重。
摘星楼坐落在京城河边地势较高处,易守难攻。本来周围都是依势而建的其余戏楼和鬼市,奈何在戏祭仪式确定后,全部人去楼空,纷纷加以避让,不同天下第一楼争锋。
他们运气还算不错。因为熟读过《夜行记》,元项明愣是凭借记忆找到了一座坐落于京城郊区的小院。那里有一位隐居的巫医,成功将霍星岩的命吊了回来,不过才一天的功夫,就恢复得至少肉眼看不出什么毛病。
戏内世界就是这点好,足够奇幻,一切皆有可能。
解决了燃眉之急,接下来便要放眼正事。
两人都清楚,想要推进剧情,他们必须得重回摘星楼。
更何况,今晚午时便是戏祭仪式,说什么也不能再拖。
“既然要去救小梨,身为兄长,我自然得去。再者,若非是我执意要来摘星楼探查伶娘下落,也不会导致今日这般状况。”
霍星岩说什么也要跟上来。奈何他外伤好了,内伤还没好全,元项明和戴茜合计了一下,最后还是把他放在了离摘星楼最近的客栈。
于是趁着白天是摘星楼的休憩时间,两人又悄悄回到了这里。
望着对面灯火通明的高楼,元项明沉声:“走吧。”
他们专挑阴影的地方走,悄无声息摸到了这座龙潭虎穴的楼下。一路上提心吊胆,好在有惊无险,等到翻越围栏,踩在石板路上,戴茜忍不住皱眉。
“奇怪,总感觉有些太顺利了。”
她话还没说完,元项明忽然脸色骤变:“快走!有埋伏!”
话音刚落,周围的阴影中便陡然出现了无数层层叠叠的白色身影。纸傀们戴着方巾,白脸红唇,手持灯笼纸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极其惊悚,让人寒毛直竖。
“不行,走不了了,它们估计早有准备!”
果不其然,元项明看到楼里出现一点金光乍现。
穿着玄色唐装长褂的男人如同鬼魅般悄然而至,束起的墨发四散飞扬,眼周镜片折射出幽深红芒。即便知道了严梨是严青的妹妹,面前两位戏班子成员是严梨珍视的同伴,也仍旧是那副睥睨不屑,轻慢倨傲的模样。
“本座就知道你们会再回来。”
虞梦惊微微一笑,眉眼间尽是掌控人心的淡然。
元项明没说话,他直接从身后抽出长剑,在原地荡开一片圆圈:“快走!”
“别急着走啊。既然来了,那不如为本座好好解答一下疑惑。”
这剑招称得上炉火纯青,一看便知有名师指点。一个小戏班子里的武生,会点花拳绣腿和舞剑就不错了,这又是打哪里学来的真剑法?虞梦惊眯起眼睛,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是起了疑。
“难得今天兴致不错,本座便给予你们这个殊荣。”
“别管我了,走!”
元项明知道今日之事很难善了,于是不退反进,举剑生生朝着摘星楼内杀去。
纷飞的纸屑在剑下撕裂破碎,也代表他孤注一掷的勇气。
戴茜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两人身上有唤醒道具在身,即使真的被虞梦惊抓回去了,不管后者是想问什么,他都能在真正遭遇杀身之祸前出戏逃脱。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得混进摘星楼里,一方面是保证剧情继续推进,另一方面则是同原晴之接应。如今剧情已经偏离到这个地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三人汇合一起强行出戏,无需等到第三折戏结尾,直接重演这部戏。
等下一次进入《戏楼》一切又会重头开始,至少能终止面前这出荒谬的戏目。
这么想着,戴茜咬咬牙。
她头也不回地朝着楼内跑去。
元项明仍在苦苦抵抗。
还好来之前他们就做好了会打一场硬仗的准备, 提前备好了东西,如今只需从腰间抽出酒葫芦往剑身上一泼,再掏出火折子。霎时间, 熊熊大火便从剑上燎起。
这玩意用来对付纸傀,可谓蛇打七寸,贼拉好使。
为了掩护戴茜离开, 元项明拼尽全力, 横劈侧砍, 手中的长剑都快抡成风火轮。然而即便如此, 这些纸傀们还是跟不要钱那样, 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层层叠叠,仿佛永无尽头。在火焰剑的助力下,它们单个可能造成不了什么威胁, 但数量多了到底棘手。等酒葫芦里存的油用完, 后果可想而知。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 最要命的是操纵这些纸傀的始作俑者还在上头看着。
解开了四道封印的虞梦惊绝对不可小觑, 联想到《夜行记》里他解开全部封印后毁天灭地,号令众妖的模样,元项明神情愈发凝重。
更要命的是, 他根本不清楚虞梦惊到底想干什么, 又想知道什么。
比起当场将他们灭杀, 后者似乎更想效仿猫抓老鼠,步步紧逼。
现代最常用的审讯办法, 便是将人的心理防线逼近到崩溃极致, 这样便能逼问出自己想要的东西。虽然虞梦惊是戏内人,但这一套在他手上算是玩得炉火纯青。
唯一不算好消息的好消息, 就是虞梦惊似乎对他更感兴趣,只派了一批纸傀前去围堵朝着楼内跑去的戴茜。
元项明气喘吁吁地提剑,随手抹了把脸上淌下的汗。
如果跑得够快的话,戴茜应该能成功混进摘星楼内。运气再好点,说不定还能找到师妹,这样他们三人就能直接半途出戏,提前终结掉这部戏。
入戏三人虽然身处不同地方,无法交流,却在思维上达成了一致。
这次《戏楼》遭遇的变故太多,已经没有办法再扭回到原本的步调。反正明天才是现实中的戏祭大典,抓紧时间还能再排一场。重排一场不管怎么演,都绝对比现在的情况要好。
或许是看够了戏,在元项明又截杀了一批纸傀后,上首之人终于动了。
虞梦惊懒洋洋地抬手,用那杆细长的暗金色烟斗朝着下方凌空点了几下。
下一秒,正在斩杀纸傀的元项明骇然发现自己直接被定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面色惨白的戏童们拿着麻绳,将他牢牢捆起。
“带去地牢。”
“是,大人。”
摘星楼的地牢有另一处独立的步道,压根就没绕进摘星楼里,再加上一路上元项明被纸钱覆着眼,完全无法窥探到戴茜的情况,只能被老老实实拖着走。
周围气息愈发阴森潮湿,地上昂贵的木地板变成了冰冷的青石板,空气中多了潮湿的气味,当然还少不了铁链在空中晃动发出的森然声响。
地牢分为内外,外边就是普通的牢房,内里的水牢和锁链,通常给更冥顽不灵的人准备。当然,这里或许掺杂了摘星楼主一些不可言说的私心……比起其他两个同样被抓到地牢里的,已经毫无情报价值的舞娘刘姬以及满口阿谀奉承很好对付的小人老魏,显然还是元项明更加令人讨厌。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元项明这张脸,虞梦惊就克制不住心底里生出的厌恶。
当然,厌恶的同时,他也隐约有种预感,这个蝼蚁正在试图隐藏一个更大的秘密。一个让他无论如何也不愿付诸于口的,天大的秘密。
至于原因,那可太多了,多个蛛丝马迹逐渐串联。被抓到后就闭口不答,不论问什么都毫无反应的态度,若是没问题才叫人奇怪。
虞梦惊逐渐失去耐心。
“楼主!”听到声响,老魏连忙从监狱里端双手并用地爬了出来。
他缩在那里看了许久,终于借助些微的光线认出那正是严青戏班子里的跑腿阿鸣,想借此机会邀功:“楼主您想问他什么,小的替他答就是了。”
“说来也怪,这阿鸣就是个戏班子里的杂生,以前还替俺办过事,现在嘴怎么忽然这么硬,连大人您都不放在眼里……”
也不知道哪句话吸引了虞梦惊注意,站在水牢面前的男人忽然眯眼。
“他以前学过剑?”
元项明合上的眼皮重重一跳。
“学过一点吧,也就皮毛。”
老魏忙不迭道:“戏班子的头号武生可轮不到他哩!”
“说起来,大人您抓到那个严梨没——”
然而很快,老魏就说不出话来了。
只是一闪神的功夫,那双透露着令人作呕神采的黑色鼠目便爆裂开来,霎时间血流如注,整座地牢都回荡着他的惨叫。
虞梦惊冷笑:“她的名字,你也配提?”
话音刚落,立马便有纸傀沉默领命上前,将人拖到另一间监牢,彻底隔绝声音。
“还有一只老鼠呢?”
“回楼主,果真同您预想的一样。奴已经利用障眼法抓到,马上就会押送到地牢来。”
闻言,被抓后即使被用刑也没有流露出任何破绽的元项明骇然睁眸,眼底满是惊慌。
他怎么也没想到,虞梦惊竟如此能沉得住气,对他们的目的了如指掌不说,还故意在顶楼的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特地利用障眼法幻化出一个‘严梨’,只为引得戴茜上钩。
“怎么,很惊讶?”
男人当然不可能漏过他脸上的表情,讥讽地掀唇:“谁让你们这些蝼蚁的心思那么好猜。”
“不就是想要把她带离本座的身边吗?”
五百多年的等待,数十年的准备和朝思暮想,岂能在戏祭仪式前这个节骨眼被破坏。
即使是想到这个存在的可能性,刹那间,虞梦惊周身流露的冰寒威压都能要周身一圈纸傀化为万千雪白碎屑。
“虽然不知道你们哪来的自信将本座的珍宝窃走。”
虞梦惊扫去身上的飞溅纸屑,居高临下,一根根碾过他的手:“但很遗憾,你们这辈子都不会有这个机会。”
就在这时,忽然有纸傀前来通报:“大人,严梨小姐醒了。”
方才还因为宝石被觊觎流露出阴鸷的男人骤然顿住。
他淡下神情,抽出一旁奉上的丝绸,慢条斯理地擦拭:“你们继续审。”
“是。”
从地牢里走出,虞梦惊的心情依旧不太美妙。
或许失而复得,得而复失,要他心中难得再度产生难以抓住的错觉。但不可否认的是,神明的预感一般有着天地应验,不可能凭空产生。
一定有什么他忽略了的东西。
偏偏就在这时,还有不长眼的人继续找死。
大厅内,戏童们正在装扮戏祭仪式的装饰和道具。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挽起的艳色绸缎,赤金烛台上燃烧的花烛,张贴的火红的窗花。
因为严梨的回归,戏祭仪式也发生了改变,从最开始的招魂祭祀,变成了如今的神婚仪式。既然是正式缔结巫女和神明联系的仪式,那么自然不能再是之前那个冷冰冰的场景。短短几个时辰,气氛还被曾经原晴之评价为“阴间”的摘星楼就来了个大变样。
望着戏童们张贴在戏台旁的红笺金纹纸,其余戏班子成员纷纷表露不满。
“什么啊,这上面写着女角最后定了严梨?这又是谁啊。”
“听都没听说过的名字,还不如伶娘呢。说起来伶娘根本没参加斗舞吧。”
“那日楼主可是亲自在上边点评,她露怯不敢上了呗,就知道是个沽名钓誉的人物。”
“别说她了,现在最紧要的问题是这个严梨是谁?!”
“该死的,明明勤勤恳恳努力了这么多年,凭什么被这个连名号都没有的贱女人占据本该属于我的资格啊!”
这群人进入摘星楼两天,中途又多次看见虞梦惊的真容,眼瞳早已侵染到只有几丝眼白的地步。内心的黑暗面被发掘到极致的人,嘴里说出什么污言秽语都不奇怪。
就譬如现在,他们用尽挖苦的言语,诅咒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严梨”,抢走了他们在摘星楼主面前表现的机会。
若是放到往常,虞梦惊根本懒得给眼神。不过也得看心情,偶尔心情好了,可能会大发慈悲哄骗两句,把这些蝼蚁编入自己的剧本里。反正对他而言都是耗材而已。
但这一次,听到这些不堪入目的话,碰巧心情不妙的虞梦惊却不想就这么放过。
面对一张张混杂着憧憬,爱慕,崇拜,又同时掺杂了贪婪,欲望,恶意的脸,他停下了脚步。
“本来稍微听话一点,还能活到今晚,为神婚献上你们微乎其微的祭品作用……”
“现在看来,真够可惜。”
原晴之猛然推开了门。
就在刚才,她飞速洗漱完毕,随便从那一大堆衣服里找了件看上去最不华丽最低调,也是最便于行动的长裙穿上,然后迅速动手,将整个首饰柜翻了一遍。
结果当然是没有找到玲珑骰子。
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但原晴之还是不免失望。
今晚子时便是戏祭仪式开始的时间,既然没在这里找到,那就得换地方继续。
于是她推开了房间门。
“严梨小姐,您有什么吩咐吗?”
毫无疑问,还是和之前一样,一大队纸傀守在外面,三步一站岗。
可原晴之却眼尖地发现少了一些纸傀,虽然不多,但足够引起她的注意。
特别是在现今这个几乎能确定元项明和戴茜肯定会回来找她的关键节点上。
原晴之二话不说,也不管有没有戏童敢劝阻,提起裙摆就往楼下走去。
然后她就呆在了原地。
原先人来人往,嘈杂吵闹的大厅,如今已经化为一片沉寂。
黏稠的血液在地上蜿蜒,人的头颅一颗颗坠落,裸露的白骨在地上划出泼墨血痕。有的人们互相厮杀,有的则是被看不见的刀切割成碎片。但共同点都是死状凄惨,化为这栋楼里的养料。
而站在这片尸山血海中央的男人却毫无动容。
他从发丝到袍角都干干净净,只漠然地注视着这一切,过于姝丽的容颜在血色覆盖下似佛似魔,像苍穹九天的真神,又像无边血池里泡出来的邪灵,有着惊人的危险和美丽。
那些刻意被藏好的,在戏本里寥寥带过的残忍,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啊,小梨,你来了。”
视线在接触到楼梯上呆愣的少女后,虞梦惊的表情骤然从冰封解冻。
他自漫天血海里笑着抬手,轻轻覆到她眼上。
“本来想快点解决的,竟然被看见了,有些苦恼呢。”
望着面前这极致残忍的一幕, 原晴之脑海中第一个意识到的竟然不是害怕。
这一刻,她心底涌出恍然大悟,继而愈发深刻意识到一件事。
难怪司天监下了死命令, 耗费无数人力财力物力,也要在青城古街布下封印大阵,用尽全力阻止虞梦惊去到现实。难怪她在进入《戏楼》前, 听说上头已经派遣军方介入, 将方圆数百米全部封锁管制, 准备好封印若是不成功, 便采取强制手段的准备。
因为就算虞梦惊什么也不做, 他单单只是站在那里,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引得万千人前赴后继, 引颈受戮。这还无关于他本身拥有通天贯地的实力。
——而比这些更加恐怖的, 是庆神那颗捉摸不定, 乖张莫测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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