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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戏(妄鸦)


——特别是那个昨天被指名的伶娘。
“你们要选哪一折哪一段?”
“第三折第三段。”
台下当即哗然。
第三折无疑是《诡宅》冲突最激烈的一出戏,不论是雷柔被刺,还是真假新娘,亦或者是后面雷柔和庆神的对手戏,都将整部戏的情节拉到了最高点。
激烈,则代表难度。一旦演得不好,可得在戏台上出大洋相,更何况这种直接切入,无实物表演的演绎,更是难上加难。
“看来这个戏班子的人很有信心啊。”戴茜语气里满是看好戏的揶揄。
平心而论,这些人打得越火热,局势就越对她们有利。
最好打到血流成河,情况控制不住才好。
四周丝竹声渐起。
风娘清了清嗓子,表露出哀戚,信心满满地唱了起来。
结果还只是刚开一个头,周围的奏乐声就戛然而止。
配乐都没了,她只能住嘴,茫然地看着四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很快,帘幕后就给出解答。
“上来就选第三折戏,本座还以为是什么厉害角色。”那人语调讥讽:“结果就这?知道的以为你在唱戏,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给人奔丧。”
台下顿时传来笑声。
风娘一听,急了:“可雷柔在这部戏里表现出来的就是这样……”
“哦?你是在反驳本座吗?”
“不、不敢。”
“那就滚。”
别说现在风娘的瞳孔已经黑了一半,就算是之前,那也是不敢反驳的。
虞梦惊虽然已经很多年不露面,但在他执掌摘星楼前期的传奇事迹数不胜数。他从不唱戏,但在点评界上,绝对是最高的山,最深的河,无人胆敢质疑的存在。
两位名角惨遭滑铁卢,不仅没能要观众生气退缩,反而让他们更加兴奋。
奈何虞梦惊的点评一个比一个犀利,一个比一个不耐烦。
“刚刚那个唱得像奔丧,你像躺她棺材里的那个。”
“不会唱可以不要上台,污了其他人的耳朵无所谓,主要是脏了本座的耳朵。”
“这种水平,建议重回戏园,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学会念字。”
再后边,他都烦了,直接劈头盖脸就是一个“滚。”
原晴之:“……”收回先前觉得他成熟了的话。
这厮淬了毒的嘴贱倒是一如既往,数百年未曾改变。
戴茜在一旁皱眉,显然已经和原晴之一样,意识到其中问题。
“他这个点评,主观色彩未免太重了。”
虽说摘星楼选拔只是幌子,但两轮简单筛选下来,留下来的都有些真本事,不至于像虞梦惊点评的那般不堪。
可惜的是,迄今为止,上台的人,别说唱一折,甚至连完整的一段都唱不完,便被打断。
这些戏伶未必是技艺不行。毕竟到这个阶段,除了最基础的技艺以外,还要注重对人物的揣摩和形意神。
他们真正被否决的地方不是技艺,而是形意神。
“每个人对角色的解读都不一样。千人千面,对不同的人来说,解读出不同的雷柔,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戴茜明白原晴之的意思,代替她说完她无法说出口的话:“虞梦惊看着是在说技艺,实则直指问题本质。”
虞梦惊确实是在点评的。
正如《邪祟》里原晴之无意发现的那样,他莫名其妙对戏曲观赏造诣极深,有些点评相当辛辣,堪称一针见血,说得戏伶们羞愧难当,哑口无言。
但他又不是在点评,而是在寻找。
——因为他已经见过真正的雷柔。
见过属于他的那个雷柔后,虞梦惊的眼睛里再也容不下其他的雷柔了。
庆神只有一个巫女。
在他目下无尘的眼里,面前这些拙劣的模仿者,连她的一根头发丝都配不上。

戴茜意识到这点后, 她就彻底明悟了。
在虞梦惊眼里,这些人都不是他的雷柔,所以没有人能通过他的检验, 从他口中捞到哪怕半句好话和点评。
——除非真正的雷柔上场。
莫名其妙接受到戴茜的视线,原晴之歪了歪头,脸上仿佛顶着问号。
“没事。”戴茜摆了摆手。
早在戏外时, 她, 元项明还有程月华, 以及一众专家小组, 就曾经对虞梦惊和原晴之的情况进行过探讨。
因为一些不方便言说的原因, 包括司天监在内,各方都对这件事呈高度关注。甚至有专家斗胆猜测,虞梦惊的动情和《夜行记》同现实的融合逃不开干系。
但这些到底只是猜测,具体怎么样, 还得演绎完《戏楼》才能见分晓。
总而言之, 在原晴之不知道的地方, 戴茜和元项明都领到了各自的任务, 除了救出霍星岩外,他们各自的任务也至关重要,关乎着现实和戏曲融合的结局。
戏台上, 还有人不信邪, 孜孜不倦上去找喷。
原晴之打定主意要退缩到最后, 和戴茜一起窝在角落,作壁上观。
但看着看着, 她忽然品出一丝不对, 当即侧过头去,偷偷压低声音:“小倩姐, 我哥和阿鸣上楼多久了,怎么还没下来?”
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不好的预感。
霍星岩和元项明可能是有话要说,但绝对不至于拖这么久。毕竟眼下火急火燎的情况摆在这,拖到最后还是得上场,身为戏班子的一员,他两总不可能临阵脱逃。
“走!”戴茜率先侧过身去,想带着原晴之回楼上。
她们艰难地推开人流逆行,结果刚走到边缘,便被一位提着白灯笼的戏童拦下。
明明离着有些远,后者却能准确无误知晓她们的动向,定定地转过头来看着她们,睁着双漆黑透不出光的眼睛,也不说话,要人毛骨悚然。
原晴之心下一紧,连忙扯了扯戴茜的衣角,后者立马心领神会:“这里有没有给戏班子成员准备换装的地方?”
闻言,戏童才像触发了特定的程序那般,恭敬地垂首:“当然。”
它将两人带到戏台旁边的一个房间,而后退开,守候在门口。
确定四下无人后,原晴之低声开口:“看这个情况,我们没法绕开戏童的监视。”
没错,监视。
早在昨晚,原晴之就发现这些纸傀完全无愧于《夜行记》里虞梦惊的爪牙名号,随时监视着楼内众人的一举一动,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能第一时间上达天听。
如果虞梦惊真的对霍星岩出手,那她们现在离开这里,无疑是打草惊蛇。再者,能不能离开还不好说。
就在两人绞尽脑汁思索时,一旁忽然传来声音。
“你们在这里干嘛?”
原晴之回头,只见换上演出服的刘姬正双手叉腰,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们。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昏暗的缘故,刘姬的神色显得相当别扭:“你们不是想找人帮忙?不如说出来听听,说不定我能想想办法……还有,你别想太多,我才不是因为你救了我才好心帮忙,更不可能被你的舞技所折服!我只是单纯的心血来潮!”
望着刘姬口是心非的模样,原晴之:“……”
这家伙的傲娇劲不禁让她想起一位大小姐故人。
不过这么来回看了自己和刘姬几眼,还真要她灵光一闪,想出个办法。
“等等,我有个主意!”
半晌后,戴茜若无其事地从房间里走出。
正如之前所想的一样,即便她从房间里走出来,离开比拼得热火朝天的戏台,明显要上楼离开,那些戏童也没有要施舍分毫眼神的意思。
它们虽然监控着楼里,但从头到尾完完全全注视的,只有原晴之一个人。
一直走到楼梯角,戴茜都没有回头。
她在这里等了几分钟,很快,一个穿着舞衣戴着面纱的人就从另一边走到她身旁。
“成功了,走!”原晴之的声音从面纱下方悄然传来。
两人默契地加快脚步,一直走过这个拐角,彻彻底底看不见大厅后,因为警惕而挺直的脊背才终于松了下来。
“怎么样,被发现了吗?”
“没有,还好伶娘平日里就喜欢戴面纱,装个一时半会应当问题不大。”
这便是原晴之想出来的解决办法。
刘姬恰好同她身形相仿,于是两人在换衣间里换上对方的衣服,并且戴上面纱。
借用刘姬的身份,原晴之混进舞女的队伍里,一路低着头出来,成功瞒天过海。至于刘姬,原晴之让她一直待在换衣间里别出去,这样便不会增加暴露的风险。
“我们得赶快点了,要不然等戏伶们全部表演结束后,戏童肯定会发现异常。”
“好!”
两人提着裙摆在走廊飞奔,朝着楼上跑去。
结果刚刚往上走了一层,她们便听见上方传来的震响。
戴茜焦急:“是阿鸣的声音!”
元项明这回入戏扮演的阿鸣是个老实本分的形象,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事情肯定比她们预想的还要严重。
原晴之心急如焚。果不其然,刚跨过台阶,便看见木板上触目惊心的血迹。
再去看尽头,霍星岩已然倒在走廊上,一旁的元项明则面带怒意,手中举起火把,恰巧将一位躲闪不急的纸傀点燃。后者哀嚎一声,惨叫着被火焰吞噬,铜钱剑瞬间掉落,在地上留下一片焦黑的纸灰。
“怎么回事?!”
望着霍星岩身下那滩血泊,原晴之登时感觉心跳都漏了一拍。
虽然经历《邪祟》的重演后,随队医生结合她的身体情况,千叮万嘱让她不要再开启重演。但事到如今,已经不是重演不重演的问题。而是戏外人入戏死在戏中,重演能不能让人死而复生的问题。
虽然口口声声挂着五千万,但原晴之在心里始终将名角们的生命放在第一位。
好在元项明及时抬眸发现了她们,挣扎着开口:“青哥没事,只是失血过多,我刚才已经简单给他包扎过了。但短时间内必须得到及时救治,否则……”
后边的话元项明没说,但在场的人都清楚是什么意思。
戴茜二话不说上前一步,直接将人扛起:“走!”
“出去的路在哪?”
“这边。”元项明顾不上身上的伤,连忙给她们指路。
众所周知,摘星楼是完全封闭的。按照常理来说,一旦戏祭仪式选拔开始,便无法从楼里外出。但按照《戏楼》的发展顺序,第三折戏里,元项明扮演的阿鸣会带领众人往一条无意间发觉的小路,逃出摘星楼。
为了达成这个条件,昨晚元项明一个人在摘星楼里打探,提前把第三折戏里男女主和戏班子一起逃出摘星楼里的路线勘察了一遍。没想到竟然在这时派上用场。
平心而论,要过了今晚才是第二折戏。现在离开摘星楼,势必会造成剧情的大幅度逆转,但事到如今,谁也不会去想这些了,霍星岩的伤再不出去找医生处理,恐怕想活过今晚都难。在保命面前,谁也不会在意剧情完整度。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上楼后不久,便被戏童们围攻了。”
元项明沉声:“摘星楼主比我们想象中还要更危险,他完完全全就是冲着青哥来的。”
他们知道虞梦惊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可也没能想到,这人下手竟如此狠辣果断,雷厉风行。
恐怕从认出原晴之的那一刻开始,虞梦惊就没想让他活着。
想到从顶楼出来时,对方看向霍星岩那冰冷的,像是看死人一样的目光,戴茜忍不住自责:“如果我早一点意识到就好了……”
“不是你的问题,不要自责。”原晴之打断她的话:“先别说这些了,前面的路不好走,我们必须得完完整整把青哥给送出去治疗。”
与此同时,另一边。
换上原晴之的衣服后,刘姬便一直按照叮嘱坐在更衣室里。
伴随着时间流逝,她逐渐有些坐立不安。
外边的斗戏显然已经告一段落,嘈杂的声音慢慢消失。
以虞梦惊的速度,几十个上台表演的戏伶,把他们刷下来就跟玩一样,没一个能入他眼的。
很快,便有戏童敲响了更衣室的门。
“伶娘小姐,请问您换好了吗?其他戏班子的人都已经唱完,只差您了。”
刘姬无法,只能硬着头皮走出去。
或许是因为她们身形相仿,又戴了面纱,记得原晴之提了几嘴多低头的话,刘姬就这么一路垂着眼走到戏台旁,那些带路的戏童和周围的人群竟然都没发觉出异常。
伶娘怎么还不回来,再这么下去,她真的得上台表演了!!!
刘姬心里焦急万分,奈何眼下已经被当成赶上架的那只鸭子,由不得她拒绝。
好在她这些年本就被当做伶娘这个名号的接班人培养,从小学习同一舞系。
众目睽睽之下,刘姬只能这么安慰自己,而后抬高手,下意识摆出上次原晴之同她斗舞时的起手姿势。
曾几何时,她也只觉得自己舞技独步天下。可真正看了原晴之的表演,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短短的一小段《芳菲行》,对方轻松展露的形意神便深深刻在她脑海中,要刘姬不自觉模仿。
然而下一秒,高台上便落下冷冷的斥责:“这个手势是谁教给你的,冒牌货?!”
话语如同敕令般轰然炸开,刘姬再也克制不住,踉跄着跪倒在地,浑身颤抖。
她克制不住淌下汗水,忽然迷迷糊糊想到一件与此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芳菲行》这首舞曲,最开始,似乎正是从庆国时期,众巫祝对庆神的祈神舞改编而来。

第60章
刘姬怎么也没想到, 自己只是刚刚上台,摆出起手式的功夫,便被摘星楼主一眼识破了乾坤, 当即慌得连站都站不稳,摔倒在地。
奈何虞梦惊却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
下一秒,看不见的力量便将她猛地从地上拽了起来, 生生提到半空。
“说。”
刘姬吓得面色煞白, 下意识抬手去抓, 想要挣脱这股力道。奈何周围万千看不见的无形空气全部在这个瞬间挤压而上, 要她面色涨得通红的同时, 挣扎不得。
面对如此骇人的一幕,周围乌压压的人群却仿若失了声般。所有人的目光全部定定地望着中央戏台,眼眸黑雾翻涌,刹那间失去了所有思考能力。
不知何时, 男人的身影已经从帘幕背后鬼魅般掠至戏台之上, 浩瀚威压使得冷黑色长褂如同云雾般翻涌, 在阴影的切割下, 那张脸有如玉面修罗,淬了毒般美艳。
擅长操纵人心,从污浊欲望中诞生的邪神, 在被触及到逆鳞和曾经不可说的过往时, 表现出惊人的震怒。
“伶娘去哪了, 又是谁教给你的这支舞?!”
刘姬拼命摇头。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愣是没吐露半个字, 生生昏死过去。
望着地上人事不知的舞姬, 虞梦惊冷冷地开口:“拖下去,审。”
“是。”
恭敬地应完声后, 掌事纸傀犹豫片刻:“楼主,这个舞娘的起手式,仆曾见过。”
“就在昨天……她同伶娘小姐比舞时,伶娘小姐用的正是这招。她应当是学了伶娘小姐的,因为昨天时,这个舞娘的起手式还不是这个。”
说完后,它久久没能听到回声。
因为激进和冒犯,纸傀已经被大人亲手处决过一次,虽然再次被点化,但也保留了上一任的记忆和临死前的惊惧,到底骨子里濒死的畏惧还在,显得格外畏缩。
特别是在涉及那位伶娘小姐的事情上,它那是半个字都不敢多言。
静默了足足有半烛香时间,掌事纸傀才敢抬头。
一阵风将戏台周围的帷幔吹起,台上早已空无一人。
几人在走廊上飞速行走。因为要顾及霍星岩的伤势,所以速度并不是很快。
虽然经过简单的包扎,但纸傀们显然冲着要命去的,伤口相当之深,若是再颠簸几下,恐怕会加重伤势。
元项明自知自己身上带伤,在扛人上出不了什么力,便语调飞快地指路:“前面还需要再拐一道弯,绕过这座浮桥,才能看见出口。”
在《戏楼》原著里,摘星楼为了戏祭仪式准备了数十载,早就将整栋大楼打造成铜墙铁壁。就连这个豁口,都还是因为建筑本身太过遵循美学,误打误撞留下来的。
而且,它只能使用一次,没有第二次。
一旦他们成功从摘星楼里离开,可想而知,这个豁口绝对会被立马修复,届时,摘星楼将真正变得无懈可击。
最重要的是,一旦离开,剧情也将彻彻底底沦落为脱缰野马。
前两部戏里,不管是入戏的原晴之,还是需要救出的名角,全部都固定在戏本书写的场景里,没有离开过故事发生的地点。
不过这个先例也不是没有。原晴之曾经在晏孤尘提供的那本入戏前辈手札中看到某位不知名前辈留下的记载。意思大概说,如果离开戏本发生的原场景,不仅会造成剧情偏航,还会导致其停滞不前。例如今晚马上就要开启的第二折戏,很可能会因为他们的离开,变得遥遥无期。必须等他们这些主要任务再次回到摘星楼,才能继续推进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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