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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戏(妄鸦)


酒过三巡,程月华起身,走到一旁。
司天监抵达青城古街时已经入夜,等唱完戏后,时间自然而然来到凌晨。水面上悄然起雾,古街的灯开始依次熄灭,仅留几盏照明。愈发衬得天边弦月清冷,朦胧。
“这么多星星,看来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司天监还像古代一样,负责观星天象?”
“不,这是天气预报说的。”
程月华:“……”
刚刚说了个冷笑话的晏孤尘耸耸肩,他随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烟盒:“天气预报说两日后会有雨,还是暴雨。”
戏祭大典这样的大日子,一旦定下来,就不可能更改,就算下暴雨也得硬着头皮演。
但很显然,司天监担心的并不是这个。
“原小姐说过,雨是现实和《夜行记》融合的媒介,许多异常事件的观测现场都伴随着雨,雨后,或者水里。”
晏孤尘抬手用火机点燃烟,深吸一口:“总而言之,结合这些,两日后的戏祭大典……给我一种不好的预感。”
“最重要的是,我刚才和元老师聊了几句,基本能够确定,《夜行记》第十卷空白页出现的文字记录的正是当下发生的事。可我们暂且不清楚,《入戏惊梦》这部戏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又想要达成什么,为什么原小姐会成为这部戏的主角。”
夜行记每卷的大主角几乎都是非人类,还从来没有出现过人类的前例,就连伶娘也不具备这种待遇。
程月华叹气:“这些你同晴丫头说了吗?”
“暂且还没有。”晏孤尘叹气:“下午我们才联系上,一直忙到深夜,明后天还有两场硬仗要打。若是说了,我怕影响原小姐今晚歇息的心情。”
“那就等明天再说吧。”程月华拍了拍他的肩:“司天监也该动起来了,好好再查查之前收录的异常现象。再去翻翻古籍,看看历史上有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先例。晴丫头一个人在前边冲锋陷阵,我们也得拿出点作用来。”
“那是自然。”
此刻正在聊天的他两谁也没能想到,即便没有将事情对原晴之如实相告,她今晚的睡眠质量也相当堪忧。
吃完夜宵后,众人各自离开。
梨园距离青城古街有一段距离,开车得四十分钟。如今已是凌晨,原晴之不欲回去打扰林妈休息,便下塌到司天监在附近订的酒店。
唱戏实在很消耗人的精力,简单洗漱完毕后,她一头扑到床上,当场入睡。
一般人在极度困倦的情况下不会做梦,可原晴之却做了个噩梦。
在梦里,她回到了那个到处都燃烧着火焰的圣泉神宫。
只不过这一回,她以的第三视角,旁观了《邪祟》第三折戏最后一幕。
在紧张的倒计时中,世家贵女武五忽然挣脱了束缚。因为事先没能得到命令,那些心中已经被黑暗欲望遮蔽,尚未完全被控制的反叛军们直接松开了手中的箭矢。
可她却丝毫不停,哪怕发尾的束带被射断,散下的乌发中爆出一蓬蓬血花,也依旧坚定不移地朝着远处的师弘华伸手,杏眼如星。
“拉住我——”
后者竟也在最后关头弃了剑,抬手去够。
两人的身影一同倒在了烟尘里。
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到根本来不及反应。
直到死,他们的双手仍旧紧紧相握。
“……看来的确是一对真爱,真令人感动。”
红衣少年端坐在宫殿顶端,冷漠注视尸体上那双刺眼交叠的手。
“呸,晦气,难得大人大发慈悲,他们竟如此不识好歹。”
“就是,不识好人心的东西!”
真奇怪。此起彼伏的骂声无法解答虞梦惊心底的困惑。
他不明白,为什么武五在目睹他的全貌后,还能干出同师弘华殉情的事。要知道,哪怕是心中七面琉璃,无欲无求的圣人,在窥见他真容时,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因为武五有夜盲症!”
像是终于忍无可忍,祭坛上,听见他的话,正低垂着头的谢霓云忽然大喊,声音带着嘶哑的哭腔:“在这样的夜晚,她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更看不清一张脸!
虞梦惊骤然顿在原地。
那夜的一幕如同走马灯般在他眼前掠过。
禁殿下少女努力仰起头,声音里犹然带着困惑,被莫名其妙奚落后一脸疑惑,临走前毫无减缓反倒加速的步伐……蛛丝马迹,点点滴滴,却全部被他有意无意般忽视。
原先那些因为傲慢而无视的疑点被一点一点重新翻出,如同数千根细密的针,如同那碗无人在意兀自冷掉的饭。
虞梦惊红袍曳地,自言自语。
“啊……是这样啊。她并非被我蛊惑,而是出于本心。”
在那个被寂静与无边黑暗吞没的禁殿夜晚,他是仅仅不想看见再多出一个深度控制的木偶;还是单单不希望那唯一一双澄澈的,同这世间万千欲望格格不入的杏眼被污染?
她本该是最特殊的那个。是唯一不对他有所求,他唯一不想蛊惑的那个。
——却如同流沙一般,渗于他的指缝。
刹那间,不知吞噬了多少尸体血肉也毫无反应的夜红神龛骤然放出万千光华。
其中一道重重禁锢的玄铁封印悄无声息地溶解,锻炼,消失不见。
少年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神色终终于于褪去先前的傲慢,那双如同琉璃般剔透美丽的眼眸深处显现出一种纯然的茫然。
“原来……”
声音很轻很轻,被吹散在烈火燃烧的风里。
第二天,原晴之打着哈欠来到了青城古街。
“怎么看起来这么困?”
“唉,昨晚没睡好,做噩梦了。”
她一边伸懒腰,一边随手拿起杯豆浆:“剧情还怪狗血的。”
“原小姐,原小姐!”
正在这时,贾文宇急匆匆从门口跑过来。
“怎么了?”原晴之叼着油条:“一大早就这么急匆匆的。”
“出大事了,《夜行记》原典里记载着《邪祟》的章节内容变了!我们监正看了眼,直接说这恐怕完全变成了昨晚您入戏时的剧情,就连女主角都从谢书瑶变成武五了!”
“哦这个……”原晴之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又啃两口后才意识到贾文宇刚刚话里包含的信息量:“啊?等等,你说什么?我把戏给改了?!”
“是啊。”贾文宇愁眉苦脸:“《邪祟》的结局变成了武五和师弘华一同殉情赴死,虞梦惊站在圣泉旁看着,莫名其妙解开了一道夜红神龛的封印……什么玩意啊,原著里封印明明是到结尾篇《戏楼》里,虞梦惊用持续一整卷的布局,硬生生拿龙脉气运地爆天冲震开的,这剧情变动幅度未免有些太大了。”
原晴之愣住了。
她在周围古籍保护员的大惊失色中一把拿过原典,飞快地翻到最后。
而《邪祟》全篇末尾最后一句,竟是同昨晚那个离奇梦境的结尾——
少年孤零零站在圣泉前,以火烧苍茫大地万物为背景,面无表情的自语重合。
不偏不倚,一字不差。
【虞梦惊:原来,她从来不曾看见过】

天才蒙蒙亮, 青城古街的戏台前便坐满了人,每个人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今早古籍保护员发现的异常如同一道惊天巨雷,震得人不知所措。特别是原晴之, 在发现《邪祟》变更后的剧情同她昨晚做的梦分毫不差后,刚起床时那点瞌睡已经全部跑掉,清醒到不能再清醒。
从昨晚开始, 接到上级指示, 将其事件危险等级再度提高后, 司天监便连轴转展开加班, 监内每个人忙到马不停蹄, 完全没时间合眼。
如今在场的人,几乎全是司天监特地从全国各地请来的戏曲专家学者,奇门风水传人,能人异士, 历史学家。现在他们正围在一起, 你一言我一语, 讨论得不可开交。
“既然戏曲和现实融合是双向的, 那么《夜行记》原典剧情的改变,和最新出现的第十卷,其实都可以归类到现实反向影响戏曲的范畴里。”
“我认为刘老说得对。戏曲出现在现实的异常事件已有数百例, 可现实影响戏曲的例子, 迄今为止不过名角入戏失踪这一件。通道既然是双向的, 那这类异常事件也应该增加才是。。”
“不错。按照这个说法,原小姐会做那样的梦, 似乎也可以解释得通。”
“问题是《夜行记》每一卷的剧情都十分紧凑, 如今《邪祟》剧情改变,说不定后续也会产生不可控的变化。”
“您说的不无道理, 我们应当将原著戏本再仔细排查一遍。”
听着专家们的讨论,原晴之不断拧眉。
元项明注意到她的异常:“怎么了?”
“没什么。”原晴之笑着摇摇头,将这个问题敷衍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出戏时并没有什么感觉,可在昨晚做完那个梦后,她心里莫名开始堵得慌,闭上眼睛仿佛就能看到虞梦惊孑然一身站在圣泉前的背影。
这种压抑的情绪,在看到《邪祟》变更后的原著戏本时,达到了顶峰。
“好在《邪祟》这部戏早在《夜行记》成书时就已经誊抄出去,为众人所熟知的永远是女主谢书瑶的版本,要不然我们还真不好交差……总不可能说古董它自己重写了吧!”
另一旁,贾文宇还在念念叨叨。
很显然,《夜行记》会自行书写和更改这回事,给他的世界观带来了极大的冲击和震撼。要知道,司天监里可都是些以坚决不搞封建迷信为宗旨,劝阻他人切莫迷信的新青年。今天之后,又不知道有几人能够守住自己的观念。
然而这还没完。
讨论到一半,又有司天监成员急匆匆跑了过来,手中抱着块工作平板。
贾文宇咯噔一下:“老徐,怎么了?这么着急,该不会出事了吧?”
“确实出事了,这是今早司天监最新收到的消息。”
同事一边叹气一边将平板推过来:“具体的还请诸位自己看吧。”
平板开着视频界面,看左下角的图标,竟是半个小时前的新闻。
主持人端坐在桌前,低头念新闻稿。
“下面是一条紧急插播新闻。”
“今日上午八时许,某居民在青城郊外二十公里处左右的神木山上发现了一座未经发掘的遗址。通过初步勘测,考古成员确定,该遗址面积巨大,文物众多,同历朝各代都对不上号,疑似是未被史书记载的某个古国王朝。消息若是属实,将直接改写历史。”
在场其余专家学者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有原晴之睁大了眼睛。
她仔细看着主持人身后的那些投影。虽然历经千年风霜,但通过那些玉石上雕刻的痕迹,石阶纹路的走向,也能模模糊糊辨认大概……那么问题来了,这样繁杂华丽,又带着些阴森诡异的装饰,她只在一个地方见过,还是不久之前。
想到这点,原晴之猛地抬眸,对上了元项明的视线。
后者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凝重,朝她微不可查地颔首,显然是肯定。
于是原晴之转过头:“这是庆朝的遗址,不可能有错。”
从她口中得到这个答案后,一直密切关注这位入戏者的司天监成员终于从提心吊胆过渡到尘埃落定。
他们连连苦笑:“正如原小姐所看到的,或许是入戏加速了这个进程,距离戏祭大典的日子越近,异常事件也在逐步升级。而非我们先前观测到的那样,以水为媒介出现在现实,持续不了多久又消失的海市蜃楼。”
“例如这处庆国遗址。司天监通过调取卫星图发现,在昨晚的《邪祟》演绎结束后,它便凭空出现在现实,成为真实存在的东西。现在网络上到处都是对新遗址的讨论和猜测,造成的舆论影响不计其数。”
——相当棘手。
直到这时,原晴之才终于意识到,先前司天监找她那会说的话绝非危言耸听。若是任凭《夜行记》这么和现实融合下去,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除了戏里的那些人物,戏里虚构的王朝,背景,历史,文化……也将全面入侵现实。
特别是亲眼在戏内见识到虞梦惊仅凭一张脸,就能遍杀容华,蛊惑众生的情况下。很难想象那些魑魅魍魉来到现实世界后,将会造成怎样的动乱。
“继续这样,考古学界得疯了去。上头据说都开始准备紧急预案了。”
“不过也不全是坏消息。”见原晴之沉默,司天监成员又连忙安慰道:“监正在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往遗址现场。虽然庆国遗址出现,但现场古迹大多风化,原先圣泉所在的位置也被土石掩埋,并未找到夜红神龛的踪迹。”
“所以,我们由此推断,虞梦惊应当不会这么快来到现实……至于《邪祟》结尾那段新出现的,关于封印的内容,专家学者们已经成立专案讨论组,正在加紧研究。”
“确实。”原晴之转念一想也是这个道理。
以那个狗东西的脸和惯来张扬自恋的性格,若是真从戏里出来了,恐怕压根不需要司天监另行监测,自己就能闹出个大的。
接下来的讨论并没有持续太久。
聚在这里的都是各个领域的精英,很快就拿出了一份切实可行的方针。例如派出更加专业的考古队员,对庆国遗址进行保密封锁式针对性挖掘,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多线索;例如派遣一队化学家对《夜行记》原典进行各类深度检查,看看是不是有某种化学因素导致上面出现文本变化;例如给青城古街多增派人手,喊话停止各地戏曲演出,防止造成今早这样的情况……
“不管怎么说,事情焦急紧迫,刻不容缓。封印戏曲一事,必须尽快提上日程。此事,恐怕还得再劳烦原小姐。”
“不麻烦不麻烦。”原晴之摆摆手:“拿钱办事,天经地义的道理。”
昨天过后,距离戏祭大典仅剩两天。剩下还有两位名角被困在戏中,一天演一部救出一个人,时间安排得刚刚好。
“那么回到正题,剩下的两部戏分别是什么?”
很显然,贾文宇早早就准备好了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从一旁司天监的车里报出一大摞资料,清了清嗓子:“接下来的两部戏,一部是《诡宅》另一部是《戏楼》。正如我们之前同您讲述的那样,这两部戏同样属于《夜行记》第一卷,都是虞梦惊的主场。”
原晴之听出了他的潜台词,意思就是虞梦惊在这两部戏中的出场机会将远大于《邪祟》。
她心都死了。
“原小姐不必担心。昨天监正不是说过吗,这两部戏按照时间线顺序都在邪祟之后,《戏楼》更是第一卷戏的收尾篇。在这两篇里,虞梦惊将分别以青年形象和成男形象示人。”贾文宇安慰她:“人……啊不,妖都是会成长的,说不定在这两部戏里,他的性格会比肆意妄为的少年期好些。”
原晴之呵呵笑了:“如果你真和虞梦惊相处过,就会知道这些猜测完全不成立。他的狗是没有限度的,只可能更狗,没可能忽然从良。”
贾文宇:“嗯……”
贾文宇:“就毕竟是纸片人,没必要和他太计较?”
“你说得对。”原晴之深沉地点头:“只要把这当成一份工作,再告知自己工作结束后就能拿到五千万,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好了。”
以金钱为动力,也不为失一个办法吧。
看着正仔细翻阅戏本的少女,贾文宇挠了挠头,转身去泡茶。
原晴之阅读的速度很快,不过短短十分钟,便粗略地将《诡宅》看完。
合上戏本,她抬头才发现元项明不知何时拉了张凳子,正安静地垂眸看她。
“怎么了,师哥?”
“没事。。”
元项明摇了摇头,唇边掠过一丝笑:“我只是在想,师妹好像一下子成长了很多。”
因为有振兴青派的责任在身,他常年在各地排练巡演。前几年还好,这些年晋为名角后巡演量突增,应酬更是数不胜数,甚至每年过年都只能打个电话回来问候祝福。
从小到大,他们师兄妹相处最多的,反而是恩师尚未故去的小时候。可惜原晴之在那场变故中失忆,忘记了很多细节,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元项明还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化为一声叹气,回头就听见原晴之不大高兴的声音。
“师哥你什么意思,差不多两年没见面,我把你从戏里救出来后,你就只想说这个?”
“当然不是。”元项明连忙辩解:“只是很久没见过师妹,有些感慨罢了。”
元项明其实并不比她大几岁,但因为职业缘故,早早出来打拼。所以在他眼里,原晴之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小孩,每天咋咋呼呼,上蹦下跳。直到这次突如其来的入戏事件,才要他恍然惊觉,原来记忆中那个到处跑跑跳跳的小女孩,已经成长为一个可以肩负起责任,甚至扛起阻止戏曲和现实融合这样大旗的主力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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