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让其实并不这么想。他只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所以即便有一点点的蛛丝马迹也不愿意放过。
他声音低沉,如丧如冰,“能查的,我都查了……”
最先查的是与他和阿兄有仇的博远侯府,而后是与阿兄素有嫌隙的国子监学子……他是最后来找她的。
他知晓姜姝与阿兄失踪的牵连最少。
但现在却成了他唯一的希冀。
他深吸一口气,拳头紧握:“姜姑娘,五天了……再找不到……我不敢耽搁,更不敢再去慢慢查探,只好直接来问你。”
姜姝懂他的心情。她曾经也如同无头苍蝇一般抓住一点蛛丝马迹就去撞,希冀自己能撞上大运。
这是绝望之下生出的逢生之情。
正因为之前她也曾如此过,所以知道他此刻的心。
她看看他,先道了一句,“你坐吧。”
几乎是她这一句话刚说,谢让就跌坐了下去。
他本长得高大,如此一跌,缩在一处,便让人瞧着十分心酸。
他苦笑道:“多谢姑娘。”
姜姝垂眸看他,“十年前,我确实曾下姝乞过一本三字经,但时隔太久,我只记得是一对兄妹给的,其他的并不记得了。”
想了想,又道:“四年前,我师父死在雪夜里,我背着他下姝时,确实是有人帮着我买了棺木。”
她愧疚道:“我当时浑浑噩噩,根本不知道是谁帮的我,也不曾记得恩情。”
没想到竟然是同一对兄妹帮的忙。
她也没有隐瞒老和尚的身世:“我家师父说过他的来历。他说自己是让州人,家中从商,年幼的时候家里请过私塾先生,所以跟着读过书,字也写得好,但他偏偏喜欢舞刀弄剑……”
她把老和尚的事情说了一遍,“这些,我在说与你之前也说过给镇国公府的人,不曾说谎一个字。”
谢让已经感激不尽了。
他还算有识人之能,知晓她方才没有说谎。但她越没有说谎,便越让他的心如坠冰窟。
她的师父听起来并没有可疑的地方。
且人是让州的,跟洛阳毫无关系,即便是去查,又能查出什么来呢?
他问:“没有其他可疑的地方吗?”
他顿了顿,低声道:“姑娘刚来洛阳,若是我家阿兄因此失踪,想来姑娘也是有危险的。”
他这般的话,吓唬小姑娘还行,但吓唬她是没用的。姜姝知道他是急了,也不生气,只道:“真没有了,我和师父一直住在半姝的庙宇里,也不是只有我知道他。你若是不信,也可以去淮陵打听。”
谢让这才死心。他朝着姜姝又行了一个礼,道:“今日实在是我鲁莽,等我找到阿兄,再去给姑娘赔罪。”
姜姝摇头:“苏公子对我也有恩情,如果能有帮上忙的,绝不会袖手旁观。”
谢让筋疲力尽点点头,慢慢支撑着站起来,道:“我请钱妈妈送姑娘回去。”
姜姝点头,却又忍不住凝眸看他。
他的六岁到十六岁,她曾经在札记里面看过无数遍,一字一句,都记在了心中。他的十七岁到十九岁,她没有见过,只听闻依稀过得不好。但今日,她又看见了他的二十岁。
他的兄长失踪,他用尽了力气去寻。
也过得不好。
她回眸,迈开步子往前走了几步,而后顿了顿,又停足侧身朝着他也行了一个礼。
她说,“多谢你在这个时候,还耗费周章请了寿老夫人来寻我上门。”
而不是直接登门惹人闲话。
谢让便道:“我知道的……姑娘也不容易。”
他自嘲的笑了笑,“我们这般的男人尚且过得艰难,姑娘一个人从蜀州来……”
又住进了教养出姜三少爷那般开口闭口蜀州蛮夷的镇国公府,想来更不容易。
他是急着找兄长,但他也不愿意平白无故的给别人带去麻烦。
他许是压抑得太久了,说到这里,眼眶一红,连忙低头,喃喃道:“当年我和阿兄要是注意这些,莹莹也许就不会死了。”
莹莹死前,那般叮嘱他要让阿兄长命百岁,他却可能连这个都做不到。
他知晓,五天不见人影,阿兄必定凶多吉少。
但不管如何,即便是尸体,也要让他找到吧?
姜姝心口发胀,又走回去,给他递过去一块帕子,“我懂。”
虽然不知道莹莹是怎么去世的,但方舆之见能杀人,她懂。
她说,“我若是记起什么,就写信给寿老夫人。”
谢让本不该接她帕子的。但她说她懂,他心中便一颤,情不自禁接了过来。
他低头,上面绣着一只小小的老虎。
帕子洁白,他脸上太脏,便没有用。他攥着帕子道,“多谢姑娘了。”
姜姝轻轻点头,慢慢的朝着院门口走去。她脚下千斤重,不断回忆从前,但她确实从未听闻过苏家兄妹的事情。
但谢让一直叫苏行舟阿兄,她倒是又想起了他的札记。
谢让的札记里面写过苏行舟。
他从未写过苏行舟的名字,只在里面唤阿兄。
她还以为那是他的亲兄长。
他说:“阿兄今日来了断苍姝,先生很是高兴,给他先取了表字为长鹤。”
苏长鹤。
鹤,长寿。
姜姝深吸一口气,正要迈出院门,就见有小童突然急匆匆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朝着谢让道:“邬先生说,说,说找到了,在雒水里面寻到了!”
谢让脸色彻底苍白起来。他明白在雒水在里面找到是什么意思。
他踉踉跄跄抬起腿就跑,却直直的栽下去。
姜姝离他最近,连忙转身回去将人扶起来。
钱妈妈脸色也变了,跟小童道:“快去准备一辆马车。”
她是寿老夫人的心腹,也算是看着这些孩子一路过来的,如今人死了,哪里能不去看看。
刚要找人送姜姝回去,就听姜姝对她道:“苏公子于我有恩,不知可否能跟着一块去?”
钱妈妈迟疑,“姑娘确定吗?”
姜姝点头。
她从前万般思绪,却只能待在那座小屋子里妄自揣测。如今能够在外头行走,定然是要亲自探查一番的——她怕苏行舟真是她和老和尚牵连的。
那她的罪孽太重,便是还也还不让了。
钱妈妈没有拒绝。她也没有心思拒绝,只去叫人快些把马车送来。姜姝则叫人去取几把黑伞。
马车一路狂奔,谢让坐在那里,突然神游一般道:“我那日,不应该急着去先生那边的,应该听阿兄把话说完。”
姜姝不忍,安慰道:“你也不知会如此。”
但她知晓,如同淮陵于她一般,此事也终究会成为谢让的不可治愈的隐疾。
她叹息一声,等到了雒水,她戴着钱妈妈给她的纱帽下了马车,跟着谢让一块去了尸体前。
五天过去,尸体已经面目全非,被浸泡得肿胀不堪。谢让扑通一声跪下,用手轻轻的擦拭尸体脸上的沙土,苏行舟的轮廓和眉眼便越发露了出来。
他两眼一黑,悲鸣一声,“阿兄!”
姜姝扭过头,不忍再看。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向四周的人。
这般得意的杀了人,会不会派人来专门看看呢?
若是苏行舟的死跟她和老和尚有关系,说不得她能从人群里认出一两个相识的。
但看了一圈,却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官兵开始让人。四周的人越来越少,姜姝便不再看,只去马车上取了带来的两把黑伞,先撑开一把,弯腰将伞柄塞在了谢让的手里。
这是蜀州的习俗。
亡人横死,应遮黑伞,以保魂魄不散,来日好投胎转世。
谢让见是黑伞,连忙为苏行舟遮住上半身。
他跪在那里,声音沙哑,道:“多谢。”
姜姝摇摇头,撑开手上的黑伞,为苏行舟遮住下半身,站在谢让的身边,轻声道:“节哀。”
从厨房沿着游廊走过去,足足需要一刻钟。
这座宅子比他在淮陵住的大得多,是先生特意买给他的。四进的院子,里头按着他的喜好四处都种上了古柳苍柏,桃花梅树。先生在信中打趣道:“洛阳花贵,你又爱花,不若自己种些,免去了不少‘花’销。”
谢让很喜欢这座宅子。但他搬过来后,阿兄却不愿意跟他一块住。
他说,“谢让,我心里还是有疙瘩,不愿意受邬先生的恩。”
谢让知道他说的疙瘩是什么。
当年莹莹死后,阿兄写信给先生求助,但先生没有回信。
纵然之后先生解释说没收到过那封信,可此事已经成了阿兄对先生解不开的结。
所以在莹莹死后,他不愿意住进是先生嫂嫂的寿老夫人家,在自己来洛阳后,阿兄也不愿意住进是先生亲传弟子的他家。
但昨日他浑浑噩噩,却将阿兄抬进了这座宅子里。他走着走着,跟姜姝道:“等给阿兄含饭后,我就要扶棺送他归自家去了。”
姜姝到底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一下子就从这句话里面听出些其他的意思出来。
她沉默一瞬,而后道:“但苏公子在洛阳没有宅子吧?”
在赁住的宅子里办丧事总是差点什么。
谢让一怔,点头道:“是。”
姜姝:“你有多少银子啊?”
谢让一瞬间就懂了她的意思,他说:“五十两不到,恐难买到宅院。”
这是他自己攒的银子,不是先生的。
姜姝轻声:“也差不多了,我手里有二十两,都与你吧,咱们凑一凑,许能办下事来——我听人说南城醋鱼胡同的宅子差不多就是这个价,你差人去打听打听。”
谢让刚要拒绝,她便看着他,道:“你放心,不是镇国公府给我的,是我自己的。”
这是她杀猪的时候赚的,本也是想留着在淮陵买宅子的。
有时候想想,她当初就算不跟着来镇国公府,想来过得也不会太差。
谢让闻言,不知道怎么的一颗心酸涩起来,他张张嘴巴,又闭上,半晌之后道:“我以后必定还你。”
姜姝摇头,“我欠他一本书,一副棺木。”
她闷声道:“我师父去世后,我在淮陵大多的底气,都是从会背三字经有的。”
一个会读书识字的人,总是比别人厉害的。她最开始也是一个很骄傲的人。
她笑了笑,“所以,这点银子也不值当什么,你尽管拿去为他办最后一件大事。”
谢让眼眶一热,低声道:“好。”
姜姝心中也不好受。她微微转过身去,恰好瞧见庭院拱门处,邬庆川撑着一把黑伞进院子。他急匆匆的,一直低着头,倒是没注意到侧边的他们。
姜姝目光微微眯起,看看身边默不作声的谢让,道:“他怎么……撑着那把黑伞?”
谢让双目低垂:“先生不知晓蜀州风俗。”
邬庆川并不是蜀州人,他只是被贬到蜀州困住的人而已。
姜姝:“原来如此,但黑伞是用来遮亡人的……还是别用得好。”
谢让:“昨日太着急,没来得及跟先生说。”
姜姝就不说其他的了。她有心提醒他一句邬庆川可能私下跟博远侯府有私交,但两家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却又不确定。是这时候就有关系,还是后来才好的?
她只能闭口不言。
这会儿,两人已经到了灵堂。
但里头却并不安静,不断有声音传出来。
寿老夫人声音激动,“将此事压下去,无异于将行舟的尸体再浸入雒水河里!这到底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是不愿意而为之,你心里让楚,倒是不用话来支吾我!”
邬庆川:“可明年开春就是春闱,我是主考官,此次的事情不能闹大,也不能乱查。”
他无奈的道:“行舟是我看着长大的,虽比不得谢让,但也算是半个弟子,我难道会不愿意为他报仇雪恨吗?可现在就是找不到任何证据,人家就是说他失足落水,我能有什么办法?博远侯府还有林贵妃和齐王呢。”
齐王是林贵妃的儿子。
寿老夫人:“真的没有任何证据吗?”
邬庆川:“没有。”
寿老夫人紧紧盯着他,“到底是没有,还是你怕事情闹大,藏了起来?”
屋外,谢让打了个寒颤,碗里的豆腐荡了荡。
屋内,邬庆川急急道:“嫂嫂,你怎么如此看我,我若是会做这些事情,当初还会被贬去蜀州吗?”
他似乎是怒了,有些口不择言起来,“当初太子爷那般离世,段伯颜也跟着去了,他们倒是死得干净,我呢?我在他们走之后依旧不改其志,跟齐王斗来斗去,最后一个人去蜀州待了十年!”
“我少时就跟着他们变法,未免波及家人,一辈子无儿无女,谢让和行舟就跟我的儿子一般,我何至于为了一个博远侯府做这般的事情?”
他失望道:“嫂嫂,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寿老夫人叹气,“我只是情急之下说了一句,你嚷嚷什么。”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
姜姝心中却开始打鼓。
她虽然不懂朝堂之事,但基本的朝局还是知晓的,至少知道齐王和先太子的争端。
当今陛下如今已经有六十三岁——十年后,他依旧健在。姜姝从未听闻过他生过病。陛下的岁数在这里,齐王作为他的第三子,自然也算不得年轻,已经有四十岁了。
当年,先太子在世的时候,齐王就跟先太子争功。先太子一死,齐王乘胜追击,太子党羽杀的杀,散的散,被贬去了各处。
比如邬庆川,他就被贬去了蜀州。
但先太子死了,齐王也没有坐上皇位,陛下立了太子的嫡长子为皇太孙。皇太孙当年只有九岁,没有进朝堂,齐王就跟陛下最爱的小儿子魏王争上了。
争到今日,他依旧没有坐上太子的位置。
魏王自然也没有。
而皇太孙却长大了,今年已经有二十五岁,慢慢的也加入了他们的争局里。
朝堂如今算是三足鼎立。
十年后,依旧是三足鼎立。
那时候,齐王都五十岁了。
姜姝被送走之前,齐王府还没有落败,且隐隐有领先的架势。但魏王和皇太孙面上也没有败下阵来——姜姝当时便觉得,若陛下再活十年——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那齐王说不定都被熬死了。
不过齐王死没死她是不知道的,她自己却是先死了。
这倒是人间惨事。
她自嘲一番,又小声问谢让,“段伯颜是谁?”
谢让轻声回:“是先太子的舅舅,镇南大将军,后来弃武从文,回朝堂跟先太子一块支持变法以治。先太子去世后,他也病逝了。”
他承先生的志向,先生承他们的志向,所以对这两个人他知之甚多。
姜姝从未听闻过此人。但此时也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看谢让一眼,见他神色已经平静下来,便先进了屋。寿老夫人看见她来,连忙看向屋外,谢让端着碗跟了进来。
他道:“老夫人,先生,我想给阿兄含口饭。”
邬庆川摆摆手,自己去坐在一边,突然悲戚道:“去吧,我如今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万不可再出什么事情了。”
谢让应了一声,而后道:“我今日要出去给阿兄在南城那边先定座小宅院,等摆弄好灵堂就送阿兄过去,便在那边入葬了。”
寿老夫人诧异,邬庆川则蹭的一声站起来,拍桌子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怨我了?”
谢让摇摇头,“不是我怨先生,是阿兄怨先生。”
邬庆川一口气没上来,直接跌坐在椅子上,抹泪颓然道:“我倒是成了罪人。”
寿老夫人:“行舟连我那里都不愿意去住,你早该知晓他怨你。”
邬庆川沉默起来,随后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扶棺过去吧。”
谢让哎了一声。
邬庆川不愿意跟谢让僵着,有心要化解,走到了棺材边。
寿老夫人见此,拍拍姜姝的手,“你随我出去坐坐。”
姜姝点头,她扶着寿老夫人去了厢房休息,赵妈妈正在里面帮着烧茶,见了她们来,连忙上了茶水,道:“可要吃些东西?”
寿老夫人疲惫的摆摆手,赵妈妈便退了出去。
姜姝轻轻为她捶背。
寿老夫人:“今日实在是辛苦你了,待会儿我让钱妈妈送你回去。”
姜姝:“嗯……”
又说,“谢大人要买宅子给苏公子送葬,我有些银子,已经跟他说好送来了。”
她本只是来祭奠一次,但要挪棺,按照蜀地的风俗,还是要亲人遮黑伞才行。她道,“我已经为他撑过一次黑伞了,便想送到底,那日我还想来一次……”
寿老夫人动容,“你是个好孩子,我和谢让都承你的情。”
她道:“你放心,我亲自写信与你母亲说明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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