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季玶这个临时教头都教得有些心灰意冷了——这哪里是去行刺,简直就是去送死。
但是转念一想,很多事情重在天时地利人和,荆轲那么好的功夫不是也没成功吗?都说蠢笨的人运气好,就放手让这个女子去撞大运吧,说不定就歪打正着地撞上了呢。
再者说,这位“死士”虽是悟性差了点,但上阵杀敌的决心不差,又是个半道白捡的,不用白不用……她若是成功,那便皆大欢喜,若是成仁,反正也不损他一兵一卒,还省去了以后担心被她看穿是个冒牌货的麻烦。
“除了剪刀,别忘记再准备一根结实点的细布条,可绑,可勒,以备不时之需,千万记得要随机应变!事成后赶紧脱身,我想办法……”季玶对着正欲转身离开的乔婉儿,再一次“不放心”地提醒道。
但话还没说完,便被女子打断,像是嫌他太过婆婆妈妈:“你不必来接应我,我刚才说的难道还不清楚吗?这件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不要掺合进来!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两个素不相识之人。”
乔婉儿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季玶望着那“绝情”的背影渐行渐远,刻意伪装出的一脸哭丧表情瞬时变回了无波无澜……总算是表演结束了!
他希望一切“顺利”,最好乔婉儿能刺杀成功,但不管成不成功,千万不要牵涉到他这个幕后黑手……在这件事情上,他必须是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存在。
好在乔婉儿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为了不连累他这个“对食”,态度强硬地不许他掺和这件事——正正地中了他下怀。
第11章 女英雄
园艺局一个僻静的草肥厩旁,季玶和陆乙正用极低的声音交谈着。他二人一边说话,还一边用手捂着鼻子,那是因为草肥厩四周弥散着草肥的臭气。所以,这里一般只有干活的人才会过来,没什么事的人不太会跑这里来挨熏,就算是路过的也基本都会绕着道走,免得被熏出什么晦气。于是,此处便成了二人接头说事儿的最佳地点。
陆乙:“主公,西门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慎刑司已经结案了,那个叫乔婉儿的女子三日后便要被问斩。”
季玶像是松了口气:“结案了?这么快就结案了?也就是说判了斩首?且这么快就要被问斩?”
陆乙:“是的,因是被当场抓获的,她自己也供认不讳是她杀的,说是审都没怎么审就直接定罪了,因三日后正好是刚过秋分,便就定了问斩的日子。”
季玶:“唔,以下犯上杀总管太监,斩首也算是轻判了。”
陆乙:“说是常务大人的授意,他曾因徐世新如此恶行想要治他罪来着,但后来被老太婆保下了,现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儿,就轻判了。”
“一刀了断,比杖刑或板著之刑强,让她死个痛快也好。”季玶像是又松了口气,但紧接着,一脸的不放心又回炉了,还略微夹带了点疑惑,“真的这么快就结案了?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陆乙见他那般的表情,似是猜出其心中所想,于是安慰道:“主公可是担心乔婉儿把您给交代出来?您教会了她如何用剪刀杀人,她感谢殿下还来不及呢!怎会将您置于危险之中?再说了,在那女子眼中,您可是她的心上人……就像什么来着?对了,就像她的心肝肉,她怎么会舍得割自己的心肝肉呢?肯定是要把您捂得严严实实的。且放心吧!”
不知是对陆乙这样的比方不以为然,还是感到有些不太恰如其分……总觉得有那么点肉麻,季玶未有回话,只用一种不明所以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但脸上的神色依旧是紧绷的。
二人说话到此时,早就顾不上去捂鼻子了,草肥的臭味儿好像于他们而言也都无所谓了,果然是“入鲍鱼之室久而不闻其臭”。
“主公,您这个相好的……不……是福枝的这个相好的,还真是不得了呢,她干掉那个老混蛋,可真是大快人心,宫里的下人都把她说成是女英雄呢!”陆乙看着季玶仍旧是一脸散不掉的顾虑,于是试着转移话题。
季玶闻言,神色确实舒缓了些,他轻挑起一侧眉角,那表情像是有些不太认同:“英雄?你管这叫英雄?有勇无谋、以命搏命而已。”
“可臣倒是觉得,如此长居宫中的女子,从小就是当牛做马被人使唤的奴才,能做出这种逆天之事,怎么说也是有些荆轲刺秦王的豪迈哩!”陆乙对他的主公似是也有些不太认同。
“哦,那倒也是,至少相比于荆轲,此女也算是达成目的了。”季玶感到,乔婉儿在陆乙心目中,也俨然成了大英雄,便就不再“忠言逆耳”,顺着他的话随口应承了一句。
谁知陆乙谈论起这位女英雄,竟是有些收不住了:“主公,我看这个乔婉儿不仅胆识过人,这悟性也十分了得呢!”
“噢?为何会如此说?”季玶只得奉陪,仍旧是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陆乙:“虽说是殿下事先教了她如何用剪刀戳人要害,才能置人于死地。但毕竟是纸上谈兵,她从未有真刀真枪地操练过,却就能一剪刀将人毙命!若不是悟性高,如何能做到?”
季玶:“是谁告诉你是一剪刀戳死的?”
陆乙:“宫里面都是这么传的。”
季玶:“并非是一剪刀,而是两剪刀,第一剪刀没有戳中要害,只是扎在了徐世新的肩膀上,第二剪刀才戳中了他脖颈处的大脉管,令其暴血而亡。”
陆乙:“哦,那还是殿下听到的这个说法更接近事实,我就说嘛,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么可能一剪刀就将一个有功底的老男人戳死?所谓的一刀致命,定是那些传话之人的添油加醋。”
季玶:“唔,传得神乎点,留个千古美名也好的。”
陆乙:“但是吧,话又说回来了,就算不是一剪刀戳死的,我觉得此女也很是不得了啊。听闻徐世新那老家伙也并非是花拳绣腿,就算是上了年纪,功底还是有的,一个弱女子只一把剪刀,就能将其干掉,的的确确是不简单。”
季玶:“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干掉了个有功夫的男子?陆乙,你不觉得此事蹊跷吗?”
陆乙:“这个嘛,臣觉得,除了是因为殿下您教导有方外,可能还是因为此女悟性极高的缘故。”
“悟性极高?你说她悟性极高?”季玶又端出那种不以为然的表情。
但陆乙并未能会意那表情,因为脑子里写满了“女英雄”三字:“对,此女应是很有些习得之悟性,也就是说在修习武艺方面悟性很高,若不是悟性很高,如何又能以一己之力做成此事,可惜啊,真是可惜了!”
季玶:“可惜什么?”
陆乙:“此女若是能得高人师承,再加之以勤修苦练,将来能练成江湖中的顶尖高手,也未可知啊!实在是可惜了!”
季玶看着陆乙那一脸的惋惜,相由心生地扯起一侧嘴角,露出一抹揶揄的笑:“陆乙,我看你的断案能力快赶上慎刑司那帮废物了。”
陆乙被这样一番“夸奖”砸得有些懵,迅疾收起满脑子惺惺相惜,有些气虚地问道:“怎……怎么,主公为何会如此说?难道是此案还暗藏了什么端倪?”
季玶勾起的嘴角没有回落的迹象:“还有,你为何就认为,徐世新并非被一刀刺死是我听人说的?为什么就不能是我亲眼看到的呢?”
陆乙闻言,顿时面露惊异:“什么?主公,是你看到的?莫不是您觉得这个案子有蹊跷,偷偷潜入停尸房去查验了尸体?”
季玶未语,此时的嘴角已经快翘上了天,就差把“废物”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无奈之下,陆乙只得搜肠刮肚地在那“饱含深意”的“表情中寻找线索,片晌后,一脸懵的人终是急中生智地恍然大悟了:“怎么……主公……你难道……不是潜入……而是就在……”
没等陆乙磕磕绊绊的话说完,季玶便打断了他:“什么悟性很高?还顶尖高手?实话告诉你吧,此女悟性极差,一点定力也没有!我在下面教了她不下十遍,如何一刀致命。她却到关键时刻就慌了神儿,一刀下去根本没戳中要害,反倒是差点被那老东西反杀!害得我不得不上去补了一刀!”
第12章 解梦
那日在“冤竹林”,季玶虽是不遗余力地帮乔婉儿做着各种筹谋,但同时也在不遗余力地架空自己……他这个幕后黑手不可以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才能以绝后患。
不管最终是什么样的结果,只要这个女子如她所说不愿连累他,那他这个隐于幕后之人就是安全的。
通过与乔婉儿的短暂接触,季玶感到此女虽有些“愚钝”,但为人还是可靠的——她说不想连累他,应该就是真的不想连累他,就算他这个“对食”胆小怕事没有担当又爱吹牛。
赢畊皇子对此还很有一番感悟——对于女子而言,空有一身好皮囊的男人,就算是太监,也很受用。
所以,季玶觉得自己可以高枕无忧了。
然而,觉得可以高枕无忧的幕后黑手,当天晚上回去就没睡好觉,一开始是总也睡不着,大概是因为想到徐世新有可能被刺杀,有点小激动,后来好不容易睡着了,便开始不停地做噩梦——在梦里,三只身穿白衣、披头散发的女鬼轮番地来“串门”,均是面色惨白,但五官却是模糊不清的,就如同每人脸上都带了一张白纸面具一般。
每当一只鬼出现在眼前时,季玶就会使劲地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对方的面容,但是如何也辨识不清。
当他最终决定闭上眼睛不去看时,这三张鬼脸竟都忽然的放大,然后,再次一张张地在他眼前闪过,这下子他全都看清楚了。当最后一只鬼那青白的面容在眼前出现时,他猛然地惊醒。
这三只鬼都是他认识的人,第一个是李淑秀,第二个是乔婉儿,第三个竟然是自己的母妃,全都是一脸的怨气。
季玶是个胆大之人,看不清脸的女鬼们倒是没太吓到他,李淑秀和乔婉儿的鬼样也没有吓到他,之所以看清了母妃的脸后被惊醒,是因为母妃从未有过这般以一只鬼的形象进入他的梦乡。以往梦到母妃,无论是儿时陪他嬉戏时的慈爱神色,还是分离时的泪流满面,那都是活生生的人。而这一回,出现在梦里的母妃竟然是一只满脸怨气的鬼,着实把他吓得不轻。
且被惊醒后余悸未消,那三张带着怨气的鬼脸老是在眼前晃动,闭上眼就在脑子里晃。
后半夜他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无奈之下,便就天马行空地解起了梦:梦中出现的三个女子中两个已不在人世,只有乔婉儿还活着。要说这三人之间有什么关联之处——她们倒是都能和徐世新扯上些关系,李淑秀和母妃的死与徐世新有关,乔婉儿不惜赴死要去杀徐世新。
但是,乔婉儿明明是个活人,在梦里却已变成了鬼,这是不是什么预示?难道是预示她去刺杀徐世新会失败,必死无疑?
对于乔婉儿的刺杀行动,季玶本也没有太多胜算的把握,心里其实是做好了两种准备的,但被这个梦预告了没有任何胜算,且托梦之人中还有自己的母妃,令他不由生出了许多不安,导致他一早起来干活时都有些神思不属,被大太监骂了好几回。
但赢畊皇子的定力非一般人所能及,他在仔细分析了这件事情的轻重缓急后,决定不管最终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他都彻底放下。
反正他该做的都做了,他告诉她如何寻找和把控动手的时机,还教习了她杀人的方法,已经是仁义尽至了。
再说了,就算是他真的寻个机会跑去找她,告诉她必须取消行动,因为自己做了个不吉利的梦。他用脚后跟想想也知道,乔婉儿肯定不会听他的,这跟他当面劝她不要去做傻事,有什么区别?还不就是一个自己怕死,以为别人也怕死的“情郎”劝相好的要苟活下去的说辞。
这样想着,季玶就彻底放下了,甚至他连解梦都解出了不同的版本——乔婉儿变成鬼那不是很正常吗?无论刺杀成功与否,她都会变成鬼……她若杀了徐世新,定会被抓住杀头;若杀不了徐世新,要么被徐世新反杀,要么还是被抓去杀头,怎样都是个死。所以,这个梦完全就是在说废话。
重新解了梦,季玶又变回了一身轻松。
晨时过后,园艺局安排几个太监在隆昌宫内修剪月桂树,其中就有季玶,几人被大太监分了工,便就各自去负责的区域修剪。也不知怎么那么巧,他竟被分配去修剪内廷署后院墙外的几棵桂花树。
内廷署俗称内班,就是乔婉儿被调去的地方,内班以外的其他局子均俗称外班。内班园子不大,只住着些主管内廷的主事和其侍奉,这里衣食住行都要优于其他局子,所以都说进了这里可享荣华富贵。
季玶背着一个装着修剪工具的竹筐,爬上了一棵高大的桂花树,在一根粗壮的枝干上站稳。那高度正好能越过院墙,看到内班里的屋宇楼阁——内班果然是外班之人挤破了头都想进的地方,连里面宫人太监的住处都看着更豪华气派些。
当季玶想到乔婉儿今天一大早应是已经来这里报到了,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因为脑子里闪现出的乔婉儿,竟是昨天夜里梦到的女鬼形象。于是使劲地晃了下脑袋,欲意抖落掉那噩梦带来的后遗症。
正这时,忽然听到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他本能地矮身下去,并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只竖起耳朵继续听那动静。
脚步声越来越近,循着声音看去,围墙内,两个内班的太监,一人手持一个扫帚从不远处走来。走到距他数丈开外的地方,便开始动手清扫起地上的落叶来。
季玶因是个习武之人,五感本就比普通人敏锐,所以当听到那突如其来的响动时,便警觉地做出了藏身的反应。
所以那两个扫地的太监并没有注意到墙头外那棵桂花树上还猫着个人。
意识到是两个太监来做清扫,季玶紧绷的身体立刻放松下来,正想着要不要先跟这两人打声招呼,再做修剪。免得他冷不丁在树上闹出个动静,把那两人吓着。
还未及张口,忽听那二人压着嗓音开始聊起天来了。
“哎,我告诉你个事,今天早上去徐公公那里,看到柳白荷又给他送了个新媳妇过来。”
“啊!尚衣局的?又送来一个?这柳白荷怎么跟个老鸨似的?竟把姑娘往火坑里送!”
“自然是为了巴结徐公公,想进内班呗!”
“话说那姑娘漂不漂亮啊?和投湖的那个比怎么样啊?”
“当然漂亮了,徐公公见到那女的眼睛都挪不开了,跳湖的那个太瘦了,这个不胖不瘦刚刚好,而且这个比那个年纪大,显得成熟些。反正等你见着就知道了!”
“那估计徐公公是急不可耐地在等着晚上的洞房花烛夜了!”
“唔,他的洞房花烛夜,那可是让人家去上刑啊!”
“你说这徐公公也跟我们是一样的,怎么还喜欢找这种乐子?为啥就不能像其他公公一样,关起门来偷着喝点小酒解闷儿呢?”
“他不是滴酒不沾么,所以就没法靠喝酒解闷了,却想出这么个祸害人的法子来消遣!”
猫在树枝上听墙角的季玶听到此处时,整个人都不好了,好不容易澄澈下来的心绪再次被搅浑。
皇宫里虽是对宫女太监禁酒,但并不严格,甚至有时候还会得到御赐的美酒。所以据说不少总管、大太监都会私藏些好酒,嘴馋的时候会喝点小酒解解闷儿。
季玶猜想徐世新大概也会有这个嗜好,因为酒色不分家么,所以他便给乔婉儿出谋划策:尽量找机会劝他喝酒,若是美酒下肚,各方面的反应能力都会大打折扣。
于是季玶曾特意交代给乔婉儿,一定要趁着徐世新并非清醒的时候下手,因他是个有功底之人,就算是入睡后都有可能会带着些警觉,所以若是能让他在饮酒后入睡,可大大降低其警觉反应,选择这样的时机下手,胜算会更大些。
所以,当季玶听说徐世新滴酒不沾时,他感到自己有些自以为是了——预先设想的最好时机竟是根本不存在的!莫不是昨晚的梦真的就是个不祥之兆?
内廷署后院,一间光线昏暗的居室内,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正扯着不阴不阳的鸭公嗓,对着跪于面前的女子厉声呵斥道:“叫你把衣服脱了,是听不懂我说话还是怎的?快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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