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什么看呐,讨厌!钱你也拿了,是不是该把我放走了?我还赶着去办事呢!”
他们这些人并没有见过我,大概只是从莎莉那边提供的零星线索来判断的。既然他们不能十分确定我的身份,那我就有了混淆视听逃脱的可能。
大概是见我的反应过于镇定,不像是一个“逃犯”该有的反应,又或许觉得,从莎莉那边逃出来的姑娘,身上是不该有这么多钱的。总之,黄毛的面色渐渐有些迟疑。
盯着我又辨认半晌之后,他突然钢管猛地向前一顶,失望地将我推出两三步外去,然后一甩手,带着几个小弟竟真的走了。
他果然被我蒙蔽了过去,放弃了。
身体一个放松,我整个人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机不可失,我得赶紧离开这里。只要我到了警察局,就安全了。
这么想着,我脚步越走越快,到最后实在憋不住,拔腿就跑了起来。
可谁料到,我这边刚跑起来,那边黄毛一群人就突然醒过神来一样,骤然杀了个回马枪,狂骂着朝我狂追了过来。
我心里一惊,不敢怠慢,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拼命狂奔。
但我同时也知道,我这次胜算并不大。
男女体力毕竟有别,而且这次,不会再有一个拉哥从天而降来救我了。
他明明千叮咛万嘱咐我,千万不要出门,乖乖听他安排,而我却擅自出了门,是生是死,也都是活该了。
怨不得旁人。
我突然很想苦笑。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无奈。
我本不是个一意孤行、不自量力的人,也清楚地知道出门就很可能会遇到这种事,拉哥并不是危言耸听,吓唬我。
可我怎么能不出这趟门呢?如果我几天之后,真的一走了之,远远地离开了这个地方,那一直相信我可以带她离开的美诗诗,又该怎么办呢?
最初,我对美诗诗,真的只是利用,利用她帮我了解莎莉,和莎莉沟通。
可后来,当她真情实感地一次次帮助我,依赖我,甚至为了我牺牲自己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对美诗诗,已经不是简单的朋友关系了。
我欠她一个希望。
所以,临走之前,若不为她做点什么,我将一生良心难安。
然而,事实的确也证明,我就是个自身难保的泥菩萨,而果敢,的确是个混乱不堪,弱肉强食,毫无王法的地方。
在这样的地方,我想要和国内一样去报警讨公道,本身就是异想天开。
望着远方灰蒙蒙的天空,我在绝望中祈祷,祈祷自己这次能够再次幸运降临,苟活下来,更祈祷拉哥不要出现。
我已经给他惹了太多麻烦,不想再让他牵扯其中。
如果将来有一天,我能活着再见到拉哥,我希望自己可以好好地跟他道个谢,再道个歉。
而至于美诗诗,事到如今,我只能希望她能理解,我是真的尽力了。希望她不要恨我。
只是,我真的还能有活着再见到拉哥和美诗诗的那天吗?
警察局看起来离我是那么近,实际却又那么远。
黄毛一伙儿是常年在街面上混的,年轻力壮,穿的又都是运动鞋,没过几十米,他们就已经跟上了我。
甚至我能感受到他们的脚步声和叫骂声就在我的耳边叫嚣,似乎只要伸一伸手,就能把我直接拽趴下一样。
果敢混沌的空气令人窒息,温热的浊风吹着我的面门,刺得我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是恐惧,也是告别。
我想,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最后一秒,自由地在外面的世界奔跑了。
一旦被抓回去,我要面对的命运,可想而知。
然而,就在我几乎能感觉到黄毛的手,已经搭到了我的肩膀的瞬间,一辆熟悉的偏三轮,伴随着“嗡嗡”的轰鸣声,迎面带着雷霆万钧的架势,呼啸着朝黄毛径直撞了过来。
黄毛一伙儿见来者不善,大概并不想为了点赏钱就搭上性命,纷纷四处躲避。
摩托车上带头盔的那位司机趁机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压低了声音冲我吼了声:“快上车!”
是拉哥。
在这座充满绝望气息的城市里,只有拉哥,才会给我带来所谓的幸运和希望。
尽管我刚才还在祈祷着拉哥不要来,不要再为我犯险,但当他真的如天神般从天而降时,我依然是欢喜的,感激的,感谢上苍的。
偏三轮一路往东,在果敢纵横的羊肠小道和九曲回廊般的巷子里,飞速穿行。
出了果敢,拉哥依然没停,最后竟一路全速,开到了我日思夜想的南伞口岸!
我做梦都想不到,我会这么快看到伟大祖国的国门。
但激动之余,心里仍不免疑惑。
他昨晚不是刚说过几天再送我回国的吗?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难道是今天的变故,让他临时有了这个打算?
就在我还在诧异间,拉哥已经稳稳地停下车,指着远方的边境口岸对我说:“走吧。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他的语气平和得不像话,仿佛他不曾为我拼过命。
但不知怎的,就这么波澜不兴的一句话,却让我眼眶一热,鼻头一酸。
前方,就是我多少次梦到、并迫不及待想朝它奔去的国门。
它不再只存在于梦里,而是真真切切地充满安全感地伫立在我的眼前,无声地告诉我说,只要我跑过去,我就回家了,安全了。我在果敢遭遇的一切屈辱,就都成过去式了。
但奇怪的是,此时此刻,就在梦想终于成真的一瞬,我却突然挪不动步子了。
我不傻。我知道,拉哥能送我到今天这个地方,一定是付出了代价的。
我怎么能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说走就走呢?
果不其然,看我半天不动,拉哥终于摘下了头盔,露出了一张挂了彩的脸来。
他左边的眼眶高高肿胀着,眼周一圈紫得发黑,两边睫毛之间裂出了一道细缝,隐隐能看见里面充血的眼白。
这令人心惊的伤势让我一阵眩晕:“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拉哥并没有立刻回答我。
在故作淡定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猛吸了两口,又缓缓吐了出来之后,他才淡淡了来了句。
“没什么,不小心被人擦了一拳。你知道的,做我们这行,难免跟人结怨,仇家到处都是。”
他说得越是淡然,表情越是无所谓,我心里就越无法释怀。
从认识拉哥那天起,我就没见他这么狼狈过。
拉哥虽然只是一个马仔头头,但平时过得还算体面。但凡出门,身边总有三五个小马仔跟着。打架斗殴这种事,鲜少他亲自出手的。
谁有能力伤他?谁又有理由伤他呢?
在这样特殊的时间点,我不能不把他的伤,和我的事情连在一起。
一想到我的自由,是以拉哥和美诗诗的无妄之灾为代价换来的,我就更加羞愧、心痛到不能自已。
鼻头又是狠狠一酸,汹涌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止都止不住。
在拉哥面前,我向来表现得十分坚强。
无论是被莎莉囚禁的时候,还是被光头毒打的时候,我都咬牙忍了下来,从不轻易掉一滴眼泪。
可是在看见他伤口的那一刻,埋在内心深处的复杂情绪翻江倒海,忽然就绷不住了。
拉哥像是被我的眼泪惊住了,猛地将手一缩,顿时慌了手脚。
“你……你哭什么,我没事啊,真没事。”
他越这么安慰我,我心里越是针扎似的密密麻麻地疼着。
半晌,他突然叹了口气,单手笨拙地摩挲着我的背,安抚道:“别怕,相信我。总有一天,你,我,美诗诗,都还会再见的。”
说完,他就一路从背后推着我,走向关口。
虽然我心里记挂着美诗诗,也担心着拉哥,可我也知道,以我个人的力量,根本就帮不了他们。
所以,既然代价已经付出去了,我就必须走,尽快走。我不能让他们的付出,都白白浪费了。
我只有离开,才可能寻求到帮助,我们才能真的再见。
想到这里,我咬了咬牙,一句多余的话都没再多说,就毅然决然地拔腿小跑着,头也不回地进了关口。
走完海关所有的流程,我借工作人员的手机,给闺蜜钱笑拨了个电话。
我跟钱笑是中学同学,那时候学校只要有人欺负我,她总是第一个冲到我身边替我出头。
尽管我们大学没在一个城市,可从未断过联系。再加上毕业后都回到了昆明,感情也就更加深厚了。
从前,但凡我在石林那里受了气,一准跑到她家去住几天。
每当此时,钱笑总会骂我没出息,还反复叮嘱我:“你记住了啊,姐们儿现在是律师。他要是敢跟你动手,你别怕他,咱收集证据,告他个家破人亡。”
我父母去世得早,除了石林一家,我最亲、最信任的人也就只有钱笑了。
眼下,我断不能让石林一家知道我的消息。所以我唯一能联系的,就是钱笑。
电话接通的那刻,我握着手机哭得词不成句,“笑笑,你快来接我吧,我想回家……”
十多个小时后,我见到了钱笑。拥抱她的那一瞬间,我才真正觉得,自己安全了。
松开这个拥抱之后,她激动地猛搡了我一把,又将我挽到她身边,连珠炮似的追问我干啥去了。还说我电话不接、微信不回的,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是啊,我也以为我会就此消失,就像石林期待的那样。
“联系不上你,我只能问石林,他说你在缅甸发大财,劝都劝不回来。我问石林要你在那边的联系方式,他说他也联系不上你。那边局势不明朗,你真是把我急死了!”
钱笑满嘴的埋怨,却句句都是对我的关心和担忧。
我噙着眼泪,轻捶了钱笑一拳,“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石林知道你回来吗?他怎么不来接你?他是不是又欺负你,别怕,我给你做主。”
钱笑揽着我,表情严肃,一副随时要提刀剐了石林的架势。
这段日子的遭遇,一股脑地涌上了嗓子眼,我拼命地压制即将喷薄的情绪,双手紧紧挽着她的胳膊,头黏在她肩膀上,哑着嗓子只说了一句。
“我有点累,还有点乱。让我自己先整理一下。晚点,我都会告诉你的。”
许是见我提到石林就情绪不太对劲,她便识趣地不再追问。
坐上钱笑的车,我们很默契地没有交谈。
从昆明到内比都再到果敢,又从果敢几经波折回到昆明,这段经历是我从来不曾想到的,它离奇得像梦境。
不破不立。经过这一遭,我再也不是以前被石林拿捏在手心里的傻女人了。
我将会用尽一切方法,让那个亲手将我送进炼狱的罪魁祸首,付出应有的代价!
从钱笑的车上下来,回到我所住的小区,刚好是早晨八点半。这时候石林应该出门了,我打算先去探探情况。
之前我那张存着200万的银行卡被丢在了宾馆行李箱的夹层里,没能拿回来。
我必须想办法从石林那里拿回所有的证件,把先这张银行卡冻结了,重新把钱给挪出来。
要知道,如果没有钱,我可能连饭都吃不上。遑论去拯救美诗诗、拉哥和对付石林。
出了电梯,来到了家门口。
原先摆在家门口的发财树,被三层鞋架取代了,我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
再仔细一看,竟然连大门锁都换了样式,原来的密码锁不翼而飞,换成了现在的传统钥匙锁。
我以为我走错了楼层,倒回到电梯口,反复确认了楼层和房号。
没错,这就是我和石林的婚房。可我这才走多久,怎么连门锁和摆设都变了?
不,连人心都是转瞬即变的,何况区区一把门锁?
或许,石林就是想把一切都翻新一遍,好将我的痕迹彻底地从他生活中剔除掉。
呵,他还真是急不可耐的,想要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他真的那么有把握,我这辈子都回不来了吗?
我正在门口徘徊着想办法看怎么才能进门,身后响起了一句不疾不徐的问候声:“姑娘,你找谁呀?”
回头一看,一位面相和善、留着齐耳短发、踩着拖鞋的老妇人提着一塑料袋的菜朝我走来。
是我没见过的邻居?
以为对方是新搬来的,我语气也非常客气:“阿姨买菜呀。我住这儿,忘带钥匙了,在等家里人回来。”
谁料,一听我这话,她脸色立刻就变了。
只见她上扬的嘴角突然垮了下来,收起了和蔼可亲的笑容,一脸警惕地看着我。
随后,她又从臂弯的小挎包里掏出一串钥匙,把其中的一片插进锁孔,熟门熟路地迅速转动起来。
同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不逊警告道:“看到了吧,这是我家,再不走我就要报警了!”
一时间,我竟被老阿姨这波操作噎得说不出话来。
她家?这房子分明就是我和石林的婚房,怎么就成了别人家了?
这套房子是石林爸妈在婚前买的,所以只登记了石林一个人的名字。可结婚这几年,房贷一直由我和石林共同承担。
石林虽然好几次嚷嚷着要在房产证上加上我的名字,却只是嘴皮子上的功夫,从来没有过实际行动。
眼下的情形,难道说石林趁我不在,已经背着我把房子给偷偷处理了?
我必须搞清楚这一点。
所以,趁老阿姨气呼呼要闪身入门的瞬间,我连忙用手把扒住了门框:“阿姨,请问这套房子是你家新买的吗?那你认不认识……”
“不认识,不知道!”
我话还没说完,老阿姨就十分不耐烦地操起塑料袋里的莴笋指着我的鼻尖,扯着嗓子冲我一通嚷。
“我家房子什么时候买的,关你什么事?看我老年人好欺负是吗?你走不走?走不走!不走我报警了!”
她说的是“我家房子”而不是“我租的房子”,还提到了“买”,可见我的猜测并不假。
也是,石林在这里怎么可能还住得下去呢?
这间房子,是我们婚后一直住着的,平时和周边邻居的关系也都不错。我蓦然消失了那么久,难免会有人问上一两句。
他与其漏洞百出地编一些借口掩饰,不如一劳永逸,把房子给卖了。
这样一来,既避免了旁人的怀疑,也能消除掉我所有的痕迹,开始他自己全新的生活。
一箭双雕,石林真是好算计!
许是老阿姨的声音太大,惊动了对面的邻居。
邻居开门查看,一见是我,连忙凑过来,欣喜地说:“哎呀,你出院了?快让我看看?哟,是瘦了不少!”
说着话,她又伸手按下老阿姨高举莴笋的手,笑着打圆场:“老姐姐,你误会啦、误会啦!小赵以前就住我对门,大概是小石卖了房子给她治病,没跟她通气,她还不知道吧。”
治病?我?
所以,“生病”就是石林为我的消失和他的卖房行为找到的借口?
或许,石林考虑到的还不仅仅是如此。
将来的某一天,“生病”可能还将会成为我这个人,完完全全“消亡”在这个世界上的“最佳解释”。
他可真是“聪明绝顶”啊!
以前做生意时,怎么就没把这股精明劲儿使出来呢?
可惜,他千算万算,怎么都没算到,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能活着从缅甸全须全影地回来。
不仅回来,我还得找他算账,把该是我的东西,都一分不少地讨回来!
“阿姨,”我还是想进房子里看看,算是对这间房子和我与石林的关系,做一个彻底的告别,“情况您也知道了,我老公为了我,也是用心良苦。房子卖的时候,我不知情。现在,趁这个机会,您能让我再看这房子最后一眼吗?”
许是石林“卖房救妻”的“故事”太过动人,也可能是我的表情很是真诚,老阿姨在迟疑一秒之后,还是不情不愿地侧侧身子,放我进去了。
我站在玄关,放眼望去,房内的一切都变了。
原本灰蓝色的布艺沙发,换成了中式的红木沙发。挂在背景墙上的巨幅结婚照,换成了一张手工绣品。连茶几上的那只玻璃小熊也没了。
这套房子,是我和石林一起布置的。从最初的毛坯房开始,一点一点地添砖加瓦。大到一张沙发,小到一只灯泡,都满满寄托了我们对新生活的期望。
可笑的是,房子还在,人却变了。不过短短的时间,一切就都面目全非了。
没有再看的必要了。我谢了那位老阿姨,看着房门缓缓合上,刚想按电梯走人,又被一直呆在旁边看热闹的大姐叫住。
她凑到我身边,绘声绘色地讲述起那段时间她所看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