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抿着唇,竭力稳住声调,问他:“你什么意思?不要胡说八道!如果你因为上次的事来找麻烦,我们找地方单挑。堵在学校门口找麻烦,你不怕老师报警吗?”
这些人大多都是辍学回家,无所事事的社会青年。他们的父母、亲朋都在昆明,平时瞎混也就算了,如果真被警方带去查问,多少还是会受到家人的责难。
我想他们应该不想沾染上这个麻烦吧。
出乎预料,黄毛将烟头往地上一掷,抬起脚尖来回碾压着,然后双手一摊,一脸无辜。
“找麻烦?不不不,我可是好人,大大的好人,怎么可能找谁的麻烦呢?”
接着,他从屁股口袋里掏出了一份报纸,摊开,指着报纸上的一则新闻,笑嘻嘻地问道:“我就是想来问问你,报纸上报道的这个杀~人~犯张勇,是你爸吧?”
话音刚落,人群中便传来一阵骚动、议论。
我手脚发凉,整个人像堕进了冰窖里,眼睛下意识地看向四周,在对上赵思齐的目光时,我顿时慌了。
我一把夺过报纸,撕得粉碎。
“不关你事,赶紧给我滚,再不滚,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黄毛仍然自顾笑着,没有再搭理我。他转身走向了赵思齐,咧开嘴,露出一排焦黄的牙齿。
“嘿嘿,小姑娘,你上次可帮错人了,那个男生可不是什么好人啊!你知道他爸是为的什么杀~人吗?”
说着,黄毛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瞳孔放大,呵斥着奔过去,想阻止黄毛,可还是迟了,他已经说了出来。
“他爸是强.奸.杀.人!”
这句话一出来,周围一片抽气声,他们看向我的目光陡然就变了,变得厌恶、嫌弃和恐惧,正如老家的那些人一样。
我突然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又像是被剥光了衣服,赤条条地晒在了太阳底下。我这摊烂泥,终于受不住阳光的炽热,湮灭成了粉末。
我连抬头看向赵思齐的勇气都没了,双拳紧握着,扭头就跑了。
从那天开始,我不再去学校上学,整天闷在家里,看着窗外发呆。
母亲咳嗽了两声,叹了口气,什么话也没说。她大概也知道自己拗不过我,或者她比我更懂得这种处境下的艰难。
半个月之后,我给自己找了一份活,是在一个亲戚家的餐馆里帮着打打下手,赚点家用。
我没想到,我会在这里又一次遇见了赵思齐。
那天晚上,我因为打碎了一个盘子,正被亲戚训话。就在这个时候,饭馆的大门被人给推开了,一行人走了进来。
亲戚蹙着眉推了我一把,道:“赶紧招呼客人去,傻愣着干嘛呢?”
我连连应声,可刚一抬头,我就愣住了。因为进来的那一行人正是赵思齐和班上的几个同学。
赵思齐一看见我,立马眼睛一亮,快步走到我面前,拽着我的胳臂,问道:“张弛,你怎么没去上学?你是在这家餐馆打工吗?”
我没有说话,只觉得脸上臊得慌。我埋着头,撞开那几个人跑了。
说实话,我不是没想过会遇见赵思齐。毕竟昆明就这么多大,早晚都会撞见的。可是我没想过会这么快、又在这么狼狈的情况下遇见她。
我跑了大约有好几分钟,见身后没有动静,便躲进了一个黑黢黢的巷子里。
巷子很窄,我背靠墙壁,蜷缩地坐着,脚尖就能抵在另一面墙上。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动静,也没有一丝光亮,仿佛与世隔绝一般。
这样的环境,让我觉得分外安心。
其实我也知道,自己跑的多余,谁会在意我在哪,在做些什么呢?当然,也更加不会有人真的来找我了。
摇着头自嘲了一番,我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着,吞云吐雾起来。
点点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我怎么也没想到赵思齐真的找了过来。
远远的,我便听见了她在叫我的名字,声音里含着藏不住的焦急。
我将烟头往地上一按,来回碾了碾,然后缩着往巷子深处挪动着。
我听着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走到巷子口时,忽然有人叫住了她。我听出来,那是班上另外一个女同学。
“赵思齐,你找他干嘛呀?他爸可是个强.奸.杀.人犯。我妈说了,犯~罪是会遗传的!我看张弛成绩又差,又不爱跟人说话,平时看人的时候眼神阴飕飕的,谁知道他在想什么呢?这种人离得越远越好。”
这番话,我几乎已经听得麻木了。似乎我的一生,已经被打上了“罪~犯”的烙印,哪怕我什么都没有干,仅仅是因为我有一个不堪的父亲。
即便我听了太多类似的话,可是我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希望赵思齐不要听信这些话。
可是,可能吗?她见过我疯狂殴打黄毛的样子,或许她早就觉得暴力是刻在我基因里的东西里。
我死死咬着唇,指甲陷在了掌心里。
意外的,赵思齐居然十分严厉地反驳了那位女同学的话。
“他是他,他爸是他爸,他们不一样!什么遗传不遗传的,难道监狱里的那些犯人的子女,就都是坏人了?法律都规定了,犯~人还有救赎的机会,你不能因为偏见就把人一棒子打死了。”
我怔住了,脑子里反反复复回荡着她的话,脸上渐渐濡湿。
我其实并不贪心,我也没想过多受别人欢迎。我想要的,从来都只是一个公平而已。
我什么都没做,凭什么要背负那个男人带来耻辱和污名?我只是希望别人用正常的目光来看待我,看待我的家庭而已。
可笑的是,除了赵思齐,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你没做错什么,不用因此觉得羞愧和自责。
好在,还有一个赵思齐。
那天之后,我又回到了学校去。因为担心流言蜚语连累她,我一直刻意地回避再和赵思齐产生交集。
中考的时候,我落榜了,而赵思齐则考上了一所重点高中。
我原本是想找份正经工作好好做,以后还能通过自考把学历再提升一下。也许到那个时候,我还能有机会走到她的身边去。
可是世事难料,绝望一波连着一波。
不久之后,外公就得了急病,没过半个月他就撒手人寰了。紧接着,母亲又病了,日夜咳个不停,吃了好些药也不见好,去医院一检查,居然是肺癌晚期。
那年,我不过十七岁。
先前给外公看病,母亲已经把家底都给掏空了,哪里还有钱给母亲治病?
母亲躺在病床上,呼吸一声比一声急促。她拉着我的手,摘下氧气面罩,虚弱地说:“儿子,不治了,咱们回家去吧。”
我拍了拍她的手,笃定地摇了摇头。这个不过才四十多岁的女人,前半生已经过得够苦了,我绝对不能让就这样凄凉潦倒地死去。
为了赚医药费,什么脏活累活我都肯干。可面对向山一样压下来的债务,我赚的钱只是杯水车薪而已。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我只能想办法去高利贷那里借钱。
后来,有个放高利贷的老板赏识我,将我留在了身边,做起了催收账款的勾当。
母亲临死之前告诫我不许再干这行了,她让我找份正经工作好好过日子。
我答应了。
那天是我最后一次去催收,当天下午我却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不久前,赵思齐的父母车祸去世了。
失去亲人的滋味,没有人比我更明白的了。
我当即赶去那所高中,偷偷看了她一眼。她神情木木的、脸色苍白,整个人像是被秋风打落的落也一般。我还看见有个男生一直陪着她,听说那是她父母好朋友的儿子,叫石林。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心头弥漫的全是悲伤。我不知道这份悲伤有几分是为了赵思齐,又有几分是为了我自己?
那天半梦半醒之间,我忽然又见了一个熟人:黄毛。
他坐在不远的地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阴阳怪气地说:“听说那个叫赵思齐的小妞爸妈都死了?哎呀,真是可怜啊。你说她晚上会不会空虚寂寞冷呢?咱们哥儿几个要不晚上去陪陪她吧?”
一旁几个小混~混附和着笑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当时理智就跟断了线似的,操起桌上的酒瓶就往黄毛的脑袋上砸过去。
有我带了头,我手下的人也跟着蠢蠢欲动。双方人马很快动起了手,场面一度混乱。
等我反应过来时,黄毛已经躺在了血泊中了。我就这样荒诞地,开始了自己的逃亡生涯。
那些年里,我过得是刀头舔血的日子,前一天晚上躺下之后,不知道还会不会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慢慢地,我开始很少再想起赵思齐。即便偶尔想起,心情也变得平静了不少。
我想她应该早就按部就班地工作、结婚生子了吧。有时候我还是会梦见那个晚上,她在黑暗中闪着光芒的眼睛,以及她掷地有声的话。
“他们不一样!”
就为了这句话,即便再怎么逞凶斗狠,我的手上从来都没沾过人~命。
我没有想到,有一天,我居然会在缅甸再次看见赵思齐。她很狼狈,眼睛里的光消失了,对任何人都满满的戒备。
这个人曾经守护了我内心最后一块净土,现在也该轮到我守护她的了。
我想起在决定回昆明之前,莎莉曾经问过我,她说为了一个赵思齐放弃缅甸辛苦打拼下的一切,还要冒着被追杀的风险,值吗?
也许,很多事,从来没有值得或者不值得,只有愿意或者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