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你们替我赴死,挡刀箭。你们都是我的亲人。”虞昉道。
“我们都甘愿。”虞邵南脸上又浮起了笑,“黑塔愿意,虞老抠愿意,铃兰桃娘子,甚至最贪生怕死的老钱都愿意。”
“不是为了苍生黎民,是士为知己者死。”虞邵南补充了句。
虞昉看着虞邵南年轻清俊的脸,额头的头发濡湿,那双眼,炙热滚烫。
在无数个默默跟在她身后的日子,她都能感受他那双眼,无时无刻不在,寸步不离守卫着她。
虞昉眼睛干涩,转开头,望着在风中翻滚的江水,心情如天气一样,灰暗。
“将军,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了,有些话,我要想对你说.....”虞邵南艰难道。
他不怕死,就怕无法再守护她。此去一别,可能永无再见之日。
他的未尽之言,满腹满腔的话,他想告诉她。
他的胆大妄为,他的以下犯上,他对她的眷念。
“等你回来。”虞昉打断了他,手覆在他划破流血的手背上。
温热的血,冰凉的肌肤,虞昉努力稳住了。
“等你活着回来,再说。”虞昉鼻子发酸,声音低下去,“你要活着回来。”
虞邵南的手簌簌颤抖,从心底渐渐滋生出喜悦,冲得胸口如江波,翻滚不息。
“好。”
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一个字。
此刻,虞邵南觉着,说与不说,都无关紧要了。
虞昉掌心的温热,在他手背灼烧。
虞邵南起身见礼,迈着坚定的步伐,大步离去。
雍州军主帐,灯火彻夜未熄。
翌日,天刚蒙蒙亮,虞邵南领着一队先锋营,再次渡江。
第43章
虞邵南并一队雍州兵, 身披全甲,冲在了最前面,浮桥在他们身后, 飞快搭起来,巨大的木马,被兵丁推动向前滚动, 压得浮桥摇晃不定。
漫天的箭矢,朝着雍州军他们而来,落在了虞邵南他们身上, 脚边,江水里。
昨日雍州军退兵,让大楚兵士气大涨。景元帝昂着下巴在一旁亲自督战, 徐凤慜指着江面哈哈大笑:“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大楚兵将为了在景元帝面前表现出威风, 大声嘲笑:“你们看雍州军, 吃了败仗装神弄鬼,赶着来送死了!”
箭矢如雨,黑压压朝雍州军射去。
挡在最前的先锋营兵丁,逐渐有人倒地不起, 却并未退却。
江面上的浮桥,一寸寸朝前推进。
大楚兵将的嘲笑漫骂声,终于小了下去,开始起了骚动。
“那怪物木头马中, 究竟藏着什么东西?”
“莫非藏着妖怪?”
旁边有人踢了他一脚,惨白着脸道:“青天白日, 哪来的妖怪,休得胡言乱语!”
徐凤慜的脸色也变了, 江边寒冷,他额头却冒出了冷汗。
“陛下,快退回大军后面,雍州军有诈!”
景元帝死死盯着浮桥,惨白的脸上,毫无血色,惟有双目赤红。
“放火箭!”景元帝厉声下令。
沾了火油的箭矢,朝着雍州军而去。火光映红了江面,天空。
风吹来,呼吸间尽是火油,血腥的气息。
虞邵南浑身湿透,他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江水。精铁的披甲沉重,他的双腿双手都在颤抖,却紧紧抓住浮桥木板,搭在了前面的舟楫上。
身边的同伴也如他一样,有人倒下去,又撑着起身,永不知疲倦,只一心搭浮桥,奔向大楚兵。
燃烧的箭矢落下来,湿润的舟楫浮板不易燃烧,江水泼上去,很快就熄灭了。
不过,还是有人被灼伤,烧焦的气味渐浓,依旧没人后退。
近了,近了。
虞邵南紧盯着江边的枯草,大吼一声,木板搭上了岸。
大楚兵涌上前,手上的长枪一起刺来。
虞邵南徒手抓住抓住一把长枪,一拉一拽,长枪到了他的手上,挥舞出去,逼得大楚兵丁节节后退。
他的身上,双腿,手腕,亦被长□□中。披甲在身,他并未受伤,只像是被隔着壳敲打,震得五脏六腑都翻滚。
必须速战速决,他们都快坚持不住了!
虞邵南再次嘶吼,挥舞着长枪,刺,挑,旋转,长枪的红缨,在空中洒下一道道血柱。
“杀了他们,杀了他!”景元帝坐在马上,指着虞邵南尖声大嚷。
“杀了他。杀了领头的!”徐凤慜见劝不退景元帝,吓得浑身簌簌发抖,紧跟着嘶声力竭下令。
大楚兵像是蝗虫,一波又约一波朝虞邵南他们袭来。浮桥上的木马中,雍州军跳出来,奔上岸,与大楚兵厮杀在一起。
血光冲天。
虞昉立在江岸边,面无表情凝望着对岸。虞邵南他们的身影,很快便卷入大战中,已经难以分辨。
黑塔领着兵将辎重,已经踏上了浮桥。老钱不知何时来到了虞邵南身边,与铃兰一起,一左一右守在她身边。
“将军。”老钱开口,自己先愣了下。
明明他几乎没说话,开口却声音沙哑。
“小白脸不会有事。他放不下将军,舍不得走。”老钱干巴巴说道。
虞昉仿若未闻,只直直望着对面的修罗场。
极少说话的铃兰,这时轻声道:“这才是打仗。这一路我都在怀疑,我们是不是出来游玩了。”
这一路打过来,州府驻军是一群贪生怕死的脓包,雍州军几乎没遇到抵抗,轻松拿下了大楚半壁疆土。
“这些混账东西,就是窝里横,欺负弱小。真遇狠角色,他们没了脊梁,骨头轻,早就下跪求饶了。”
老钱轻蔑地骂,很快,他便变得懊恼起来,“姚太后景元帝母子发疯,要拿将士陪葬,真不是东西!”
“争夺江山呢。”铃兰白了他一眼,道:“他们死了最好,活着的话,将军还不好处置。”
老钱眼睛一亮,赞道:“铃兰,没想到你平时跟闷葫芦一样,心里头雪亮,还挺聪慧。”
铃兰呸了声,“你们男人平时嘴上说个不停,吹嘘自己,哪给我们说话的时机。”
老钱点头哈腰,连声道是是是,“你与桃娘子都厉害,我们惹不起。咦,那不是桃娘子!她怎么去了?我的乖乖,祖宗,刀箭无眼,危险呐!”
桃娘子身穿大夫的本白宽袍,在人群中很是明显,她背着药箱,跑在了黑塔的前面,领着几个大夫,转瞬间就扎进了战场。
老钱心疼焦急,在岸上直跳脚,“哎哟,我的桃娘子,我的心肝呐!”
“桃娘子是大夫,要去救治伤兵,这时她的差使,你叫什么叫!”铃兰虽也担心,却被老钱吵得头疼。
老钱当然知道桃娘子的差使,只他不放心,心痛如绞,却不能擅离职守。
他是工匠,在打仗时,必须守在后方,等到打扫战场时,收回的箭簇刀枪等废铁,以便打造之后再用。
虞昉还是一言不发,就那么矗立着,衣袍发丝随风飘荡,像是要随风飞升。
雍州军的铁骑兵,马蹄踏在地上,地面似乎地动,抖了几抖。
徐凤慜已经面无人形,在马背上坐立不稳,差点掉下来。
“陛下,快撤退,陛下!”徐凤慜惊恐望着雍州铁骑兵越来越近,声音颤抖着,几乎哀求道。
景元帝跟疯了一样,惨白的一张脸,如活死人一样,坐在马上一动不动。
其他世家大族的权贵子弟,见机不对,调转马头就想逃。
领了旨意看着他们的将士,围上前,用刀枪对准驱赶,吆喝道:“赶跑,杀无赦!”
张狂惯了的权贵,居然被向来不看在眼里的粗鲁武将吆喝训斥,有人马上翻了脸,骂道:“滚开,你算什么东西......”
“噗呲!”枪头刺进他的喉咙,抽出,发出闷闷的一声。血顺着枪头的血槽,滴落。
“杀人了!杀人了!”
裹着贵重皮裘的权贵子弟们,大哭大喊起来,被刀枪逼着,如慌乱的鸭子,呼啦啦扑到了铁骑兵的面前。
“徐莲安,莲安救命,我是你三弟啊!”徐氏的族人中,有人大声哭喊着求饶。
“莲安,我是你三叔父,你小的时候,我还给你买糖吃了!我没对不住你啊,莲安,求求你别杀我们,别杀我们啊!”
徐氏叔伯兄弟接连下马,跪在地上,砰砰砰磕头,以头抢地,哀求大哭。
凄惨的哭求声,在战马长嘶,刀枪碰撞中,格外清晰。
“雍州反贼,你们听好了,他们都是徐氏的人,你们徐副将的亲人!”
“你们忤逆,对自己的嫡亲族人赶尽杀绝,老天看着你们,你们会遭到天谴!”
黑塔正在江心,他似乎听到了哭求,又似乎没听到,脸上不知是水,还是汗,滴滴答答掉落。
在兵丁围起来的伤兵救治角落,桃娘子跪在地上,将水囊往虞邵南嘴里灌:“张嘴,喝下去!”
水囊的水,沿着虞邵南的嘴角流出来,他眼睛睁着,头无力垂到一边。
“喝,这里面是将军花大价钱准备的盐糖水,你不许死!”桃娘子灌了一气,水顺着虞邵南的衣领流了下去,冲开脸上的血,露出青白的脸。
桃娘子将水囊扔在一旁,去扒拉虞邵南的披甲,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抬起手,挡住了桃娘子。
“你不要命了!我是大夫,你的披甲太重,必须解开透气!”桃娘子急了,甩开了虞邵南的手。
虞邵南双眸哀哀望着桃娘子,她难过至极,狠下心道:“你必须听我的,将军很快就来了,你活着见她!”
那边徐氏的哭声中,传来了惨叫。雍州铁骑兵上前,绞杀,踏着他们的尸首,继续向前。
桃娘子手下不停,嘴里不断念叨着:“将军不让黑塔打前锋,你看,这个前锋怎么打,打了,要悔恨一辈子。徐氏也不尽是徐凤慜,自己的亲人,怎么下得了手。”
“你也算是我的亲人,我拿你当弟弟看,这么好看的弟弟,我哪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将军更舍不得了,你快别动,我帮你把这铁疙瘩脱了.....”
虞邵南没动了,手耷拉下去,任由桃娘子解开了身上的披甲。
桃娘子的双手,一片血红,簌簌颤抖。她仰起头,望着天,“啊!”嘶声力竭,大哭不止。
虞邵南的里衣,已经被磨成了碎片,嵌入血肉模糊的身体里。
大楚兵被雍州铁骑兵打得节节败退,鬼哭狼嚎,纷纷丢下刀枪,顾不得景元帝了,举旗求饶。
景元帝像是石像一样,被雍州军团团围住。向和骑在马上,绕着他转了几圈,喃喃道:“长得是比我要强上两分,就是,只怕是个傻子啊!”
景元帝沙哑着嗓子,道:“虞昉呢,我要见虞昉!”
向和一挥手,道:“把这个生得好看的傻子带走看好了,他好看的马,留给将军!”
虞昉终于过了江,桃娘子等在岸边,看她目露焦急四下张望,上前将她带到了伤亡将士的营帐。
“将军,阿南在里面。”桃娘子哽咽着道。
虞昉身形晃了晃,停下了脚步,待努力平缓情绪之后,才走了进去。
桃娘子守在营帐外,揪着地上的枯草,擦拭手指缝干涸的血。
虞昉望着营帐中央直直躺着,裹着本白袍子的躯体,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上前,双腿跪在他身边,手抚上他青灰的脸,泪水滚滚滴落。
雍州军占据江陵城, 京畿一带彻底失守,威逼京都建安城。
快过年了,因为打仗, 世家大族的大门紧闭,街头巷尾的铺子大多都关着门。不过因为雍州军不扰民,素有好名声在外, 寻常百姓还是与往常一样走出家门,做些小买卖,走动。
两相对比之下, 气氛显出一种莫名的诡异。
江陵城如其名,小河在城中蜿蜒穿过,百姓沿河而居。虞昉照样住进了沿河岸边的空宅邸, 忙着粮食户贴赋税等战后事宜。
只是这次,虞邵南不在了, 只有铃兰在旁边帮忙。
冬日的江陵城比不过雍州府寒冷, 与之不同的是湿冷,哪怕出太阳,也总觉着浑身濡湿,寒意丝丝缕缕往骨髓缝里钻。
铃兰往薰笼里加了炭, 又去剪了几支茶花插在花瓶里。拳头大小妃色的花朵,衬得清冷的屋子,一下鲜活了不少。
虞昉从成堆的旧账中抬起头来,望着荼白花瓶里的茶花, 映照在窗棂细纸上,像是一只握紧拳头, 用力挥舞的手臂。
虞邵南去世时,也紧握着拳头。手指僵硬, 已经不能再打开,只看得到花钗的一角。
他平时最爱美,喜欢簪花,经常被老钱他们嫌弃嘲讽。
老钱他们拔了很多花花草草,放在了他的棺椁中,停灵在了江陵城的广寒寺。
茶炉上的茶水滚了,铃兰提壶斟了盏茶走过来,看到虞昉在怔怔失神,放轻手脚,将茶水放在了她的左手边,上前磨起了墨。
虞昉很快恢复了寻常,低头看起了账目。
战后最为麻烦,要尽快恢复生产生机,填补打仗时的巨大损耗。
兵丁的披甲,军饷,粮草,马匹等等还在其次,主要花销在兵丁的膳食补充上。
奶一类无法保证,虞昉尽力保证铁骑精兵营每日的精粮,肉蛋供给。
救助伤兵,她用了蒸馏酒精,全新的细绢蒸煮后作为伤布,且伤布换下来之后,全部烧毁,不再重复使用。
这一切都是虞昉耗费了全部心血,苦心孤诣谋划而来。她打的是精兵路线,减少兵丁伤亡,弥补兵力不足的弱势,以少胜多。
精兵,就代表着要足够多的钱,用金山银海来形容也不为过。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黑塔沙哑着嗓子打了声招呼:“来了。”
虞邵南去世后,黑塔几乎没有说话,将兵营的差使交给了向和,默默做起来虞昉的亲卫。
虞昉知道他因为虞邵南替他前去冲锋,他心里难受,过不了自己那一关,便没有阻拦他。
向和回道来了,掀帘进了屋,抬手见礼。
虞昉招呼他坐,铃兰去倒了盏茶递给他,又回去磨起了墨。
“将军,军营那边都安置好了。”向和说道,神色暗淡了几分。
安置好,便是阵亡的兵丁火化后,归置好连着抚恤金,一并送归家乡。
虞昉道了声辛苦,“抚恤的银子......你去城里走一趟,按照这个上面的杀。”
向和愣了下,接过虞昉递来的陈年旧卷宗,打开看了起来。
旧卷宗上是江陵城官府涉及到人命伤亡的公文,向和做了好些年的县令,对这种公文最熟悉不过。
地方官府发生死亡案例,超过五人,必须上报朝廷。如涉及到他人伤亡命案,必须上报大理寺刑部审理。
地方州府九成九都不会上报,在卷宗,死亡上动一下手脚,改下死亡缘由,或者时辰就糊弄了过去。官府的书吏,编造卷宗是顶顶高手。
这里面涉及到的官绅勾结,杀人灭口,欺行霸市,各种肮脏丧尽天良的手段,数不胜数。
虞昉递来的卷宗,上面涉及到的人命,少则三五人,多则七八人。
这是灭门了。
向和看得脸色黑了下去,骂道:“这些混账狗东西,要是在雍州府,早就被砍了头!”
“现在砍也不迟,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总要有人替天行道。”虞昉道。
向和呼出一口浊气,心头敞亮了些,犹豫了下,道:“那个景元帝,一直在发疯,吵着要见将军。”
渡江之后,虞昉根本没功夫去管景元帝,她看了下滴漏,干脆起了身,道:“我去一趟。铃兰,你准备午饭,等下我回来用饭。”
铃兰道好,向和跟着虞昉出了门,在门外的黑塔,见他们出来,搂着刀跟在了他们身后。
景元帝幽禁在一间小宅子里,与虞昉的宅子隔着两间小院,四周重兵把守。
巷子清幽,太阳从香樟树的缝隙里洒在地上,对岸的河边,传来阵阵捣衣声。
向和骂道:“真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可惜了,落在这群蠹虫之手。”
京畿偏江南,灵秀富饶,可惜官府太腐败,百姓的日子过得并不好。这一路来,虞昉经常听到老钱向和他们愤愤不平骂。
守卫见到他们来,忙上前见礼,打开了门,她径直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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