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昉道:“普通寻常百姓只要能活着,他们才不管谁是皇帝。要是能让他们活得好一些,他们又不傻,拥戴谁,那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刺头是好处没了,当然要酸一酸。酸无妨,只要不带头挑事,闹事就行。”
“衙门三天两头将他们叫进来敲打,他们不敢。”虞冯忙道。
“这里是朝廷的诏书。”虞昉将诏她归京的旨意递给虞冯,笑了下,道:“这是第十二道诏书,应当是最后一道了。”
虞冯惊讶地接过去,道:“都这般情形了,他们还没死心,还要下诏书,宣召将军进京做皇后?”
“是,他们要脸面,要做到仁至义尽,显得很是委屈,朝廷是被逼无奈,是虞氏有反心。”虞昉道。
老钱忍不住骂道:“百姓早就心知肚明,都拿到明面上来骂了,他们却无动于衷,真是无耻啊!”
虞冯呵呵冷笑,“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大家都知道,但他们要装作不知,他们就是这般自欺欺人。反正,最后若是得胜了,孰是孰非,还不是由他们自己写。且,从不缺人替他们歌颂功绩。朝廷再臭不可闻,总有人替他们吹嘘,表忠心。这个忠字,是真正的忠,还是趁机捞好处,无需去辨别,反正还挺多。”
争夺江山天下,厚颜无耻算得什么。姚太后算是厉害,能稳住朝局,迅速做出决定。
虞昉翻出一封密信,道:“这是尙和写来的,朝廷在调兵前往陕州府,打算对雍州府用兵了。”
虞冯与老钱神色一震,两人对视一眼,虞昉朝他们微微一笑,道:“去将黑塔叫回来,我要准备进京的事宜了。”
淅淅沥沥的雨一直下了整晚,将军府的灯光,直到天亮后方熄灭。
雨后的松柏,苍翠得像是绿宝石。风吹过,松涛阵阵,水珠哗啦啦滚落,传来松枝特有的清香气息。
祠堂的瓦当,被洗得干干净净。在灰蓝的天空下,庄重,无声矗立。
虞老鹫听到脚步声,从小门里闪身出来,眯着浑浊的双眼看去,立刻裂开嘴笑:“将军来啦?”
“老伯,是我。”虞昉笑吟吟,递过右手上拿着的提篮:“天气冷了,这里面是坛米酒,白切羊肉,老伯拿去吃了暖暖身子。”
虞老鹫兴高采烈递接过,连连说好,“老儿就好这一口。”说话间,上前顺手打开了祠堂的大门。
虞昉走进了祠堂,恭敬磕头叩拜一圈,在虞怀昭的牌位前,盘腿坐了下来。
“我先前说,要做个违背祖宗的规矩,我已经做了,做得还不错。你们若要怪我,等我到地下之后,任由你们处置。不过,现在拜托你们,还是多多保佑我吧。”
长明灯里豆大的灯火,轻轻晃动。
虞昉闻着灯油味,拿起身边的牌匾,对着虞怀昭的牌位,认真地道:“他是闻十三,明州府闻氏人士,读过书,无心仕途,背着把剑闯荡天下做游侠儿,生得很是不错。”
仿佛有风进入,长明灯的灯火,倒向一边,快要熄灭时,又猛然挺起来,重新不紧不慢燃着。
虞昉抿嘴一笑,道:“闻十三自称心仪我,想要侍奉我。我派他去了京城办差,他死在了那里。他想要看到真正的盛世河山,是为了心中的壮志而英勇赴死。但我还是想了却他未尽的夙愿,让他入我虞氏门。他的牌位,我就放在里面啦,以后,你们在地底下多看顾着他些,毕竟,是虞氏的上门女婿呢。”
虞昉磕了头,将闻十三的牌位放在了后面。
最后面,是她这一辈的位置,空荡荡,惟有闻十三的牌位。
虞昉站了一会,便转身出了门。虞老鹫听到动静出来,她在栏杆上坐下,道:“老伯,里面新加了一个牌位,你帮忙看顾着些。”
虞老鹫道好,迟疑了下,问道:“是上门姑爷的?”
虞昉沉吟了下,“算,也不算。唔,就是大姑爷吧。”
虞老鹫惊讶了下,很快就恢复了寻常,小声道:“是,大姑爷的。不过,将军小声些,当心大元帅听到了。大元帅一辈子就只娶了夫人一个,可没大夫人小夫人,要是大元帅知道,定要恼了将军。”
“好,我们小声些。”虞昉也压低了声音,道:“老伯,我要离开雍州府了。老伯多替我费心些,以后,我再回来接老伯去建安城,去花花大城池见世面。”
“好好好,我会好好活着,等到将军来接我。”虞老鹫转过身去,抹了眼角的眼泪。
虞昉起身,朝虞老鹫摆摆手,离开了祠堂。
翌日,雍州城城门,在黎明时分,便悄然打开了。一队黑骑冲出城,直奔西郊军营。
雍州大军,闪电袭击陕州府,陕州府张达善不战而降。
虞昉率领大军,继续南下建安城。
建安城,消息雷动。
“虞氏回京啦,雍州府虞将军回京啦!”
“虞将军率领大军,进京啦!”
雍州军真正行动后, 支持与反对两派系,热闹哄哄。
支持的派系,莫过于贫寒清流, 反对者则为酸腐文人,豪绅世族。
两军对垒冲锋,任何的权谋, 兵法,在一次次冲锋,长刀, 坚固的骑兵面前,都不堪一击。
雍州军在朝建安城节节逼近,只离大江不过六七百里路程。大江是建安城最后的屏障, 过了大江,建安城即将失守。
朝廷吵嚷声不断, 天气日渐寒冷, 姚太后咳嗽不止,强撑着调兵遣将。
黄枢密使同样焦急,劝着姚太后道:“太后娘娘,还是先与陛下乘船南下吧。”
乘船南下, 经海上到番州。番州气候炎热,多蛮瘴之地。只离得远,北地来的雍州军一时难以打来,即便打来, 水土也不会适应。
“太后娘娘,臣以为黄枢密使说得是。番州通海, 海货蔬果繁茂,一年可以产两季稻米。”
严相也出言相劝, “太后娘娘,事已至此,坚守无益,还是南下为妙。”
姚太后努力克制住喉咙间的痒意,神色冷酷而坚决。
“黄枢密使,楚州,钦州军不堪一击,吃空饷。偷偷倒卖军饷,兵营里都是些地痞混混,休说与雍州军一战,听到雍州来了,吓得先哭爹喊娘,丢盔弃甲。这些事实,你何须隐瞒。”
黄枢密使惭愧不已,忙躬身下去,道:“是,臣有罪,请太后娘娘责罚。”
严相垂着眼眸一言不发,黄枢密使本是姚太后的人,各路军腐败由来日久,姚太后早就清楚。只积重难返,姚太后与黄枢密使都清楚,却毫无办法。
姚太后估计未能料到的是,各路军竟然腐朽到如此地步。
“陕州,楚州,甘州一众州府,知府知州,率先拖家带口弃城而逃。真是我大楚的好官啊!”
姚太后又看向严相,狠厉而冷酷:“逃到京城的,直接抓起来,其在京城的亲族,全部杀无赦!”
严相楞了下,道:“太后娘娘,此举恐惹得人心动荡,太后娘娘还请三思啊。”
姚太后笑了起来,笑容在带着病容的脸上,格外可怖:“人心动荡,真是可笑至极。丢了我大楚大片江山,还怕人心动荡。若政事堂做不到,我就直接下令禁卫去了。”
严相与黄枢密使面面相觑,一时没有做声。
姚太后冷冰冰道:“我不逃,我姚九仪,就是打碎脊梁骨,从不弯曲。虞氏要杀的,也是我们母子,你们怕甚?大不了,重新跪新帝。”
黄枢密使与严相都垂着头,一言不发。
姚太后看着他们,神情荒凉。
何止是他们,朝臣百官大多如此。
不过,虞昉并不好相与,他们想举家南下,就是害怕虞昉打进京,会对他们不客气。
可惜,他们不敢独自潜逃。若没个正经由头,有兵将护卫,他们一动身,便会被憎恨他们的百姓撕成粉碎。
建安城再不堪,也是他们最后的庇护之地。
姚太后偏不,上下超纲败坏至此,他们可是功臣,他们得要为大楚的江山社稷陪葬!
姚太后缓缓呼出口气,抬起手,道:“你们出去吧。”
严相与黄枢密使只能起身告退,两人走出御书房,一同叹了口气。
“严相,你看,太后娘娘打定了主意,可要去劝劝陛下?”黄枢密使迟疑了下,道。
严相袖着手望着前方,此时太阳高悬,照着黄瓦红墙,宫闱深深,一眼望不到尽头。
“我去沧浪阁见陛下。”半晌后,严相道。
黄枢密使便与他道别:“劳烦严相了。”
以前还针锋相对的两人,彼此怀着心思,客客气气各自离去。
严相朝沧浪阁走去,一路低头不知思索着什么。刚走出小径,便听到阁楼上传来男女的嬉笑声。
男人的声音,当然是景元帝了。至于女人的笑声,严相也很熟悉,是他的孙女严琼儿。
严相脸色不由得沉了沉,对身边的小厮道:“快些,前去回禀。”
小厮连忙朝阁楼跑去,严相不方便走近,便立在那里等候。
阁楼上的笑声渐渐小了,没多时,小厮跑了回来,道:“陛下请相爷前去。”
严相哼了一声,一甩衣袖,大步朝阁楼走去。上了楼,回廊里一片狼藉。地上扔着空酒坛,空酒盏,果子蜜饯。
天气寒冷,薰笼里的炭火烧得旺盛,香炉里烧着龙涎香,将回廊上熏得暖香扑鼻。严琼儿只着纱裙,外面罩了件织锦披风,依偎景元帝坐着。
景元帝更是坦露着胸脯,手上拿着酒坛,摊在一堆雪白狐狸皮中,唇角沾着酒渍,已经吃得半醉。
严琼儿要起身见礼,景元帝抬手按住了她,她便顺势坐着了,只言笑晏晏叫了声祖父。
严相沉住气,朝景元帝见礼:“陛下,臣有些朝堂大事,需要禀报陛下,淑妃娘娘且先避一避。”
“琼儿不是外人,哪须得回避。”景元帝指着锦凳,示意严相坐,道:“有甚大事,你与阿娘回禀便是,朝政大事,我一向不管,只管吃酒。来来来,严相难得来,我们且吃一杯。”
“多谢陛下,臣尚在当差,不宜吃酒。”严相抬手道谢,在锦凳上坐下,也不管严琼儿了,径直道:“陛下,雍州叛军势不可挡,很快便会打到建安城。臣请陛下南下番州,暂时回避一二,且等建安城太平之后,再回京。”
“南下番州,番州在何处?”景元帝神色迷茫,问道。
严相见景元帝一时想不起来,便出言告诉了他。
景元帝噗呲笑了起来,对严琼儿道:“你看你祖父,真是好骗。我的江山社稷,番州在何处,我如何能不知。”
严琼儿赔笑,见严相的脸色难看起来,她心中升起莫名的痛快。
虞昉真正打了来,悬着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她半点都不害怕,反而有种大家一起同归于尽的癫狂。
与景元帝同归于尽,与严相同归于尽,与这座深宫同归于尽!
笑罢,景元帝摆摆手,道:“严相,你怕甚,我与阿娘都不怕,死就死,人谁没有一死呢?都是冲着我楚氏来,还轮不到你们呢。”
严相皱眉,景元帝平时与姚太后母子意见不合,此时倒想到一处去了。
“陛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臣还是恳请陛下多考虑一二。”
说完,见景元帝仰头喝酒,严相只能再看向严琼儿。严琼儿只认真剥着果子,似乎对他们的说话,全然不放在心上。
这个孙女,以前在府里时,她总是低着头,严相也没多看她几眼。
如今再看,严相感到很是陌生,清了清嗓子,道:“事关天下,陛下安危,你要多劝陛下几句。”
严琼儿笑着说是,“只祖父,陛下在这里听着呢,祖父都劝不了,我也劝不了啊。”
严相碰了个软钉子,暗中恼怒不已。在景元帝面前,他又不好直接出言训斥,顿觉着没趣,眼神沉下去,起身告退。
景元帝没有留他,“去吧,阁楼上风大,严相上了年岁,别冻着了。”
严相疑惑了会,听景元帝的话,一时半会弄不清楚,他究竟是醉还是清醒。
不管他是罪还是醒,严相都不顾了。楚氏气数已尽,严氏决不能跟着一起灭亡。
景元帝望着严相走上小径的背影,笑着抬起严琼儿的下巴,道:“你祖父,很怕死呢。你呢,你可怕?”
严琼儿思索了下,认真地道:“还是有些怕。不过,真正遇到的时候,也就那么回事吧。陛下说过,要我对陛下一心一意,有陛下作陪,我怕甚呢。”
“好,很好。”景元帝满意地放开了严琼儿,半躺在狐狸皮裘中,道:“死,我不怕。像那个游侠儿闻十三,死得壮烈,有鲜花作陪。”
“陛下不会死,陛下是真龙。”严琼儿干巴巴地道。
“我当然会死啊,哪有人长生不老。”景元帝笑了起来,侧身歪倒在那里,眉眼间闪过痛苦。
“她为何不回京,做皇后有什么不好。她为何甘愿冒天下大不韪,背上造反的千古骂名,要造反打仗?阿娘这般,她也这般。阿爹以前就说,本来阿娘生得美貌,只她野心太重,坏了她姣好的面庞。阿爹喜欢温柔小意的女子,不喜欢阿娘。一个女人,若没男子怜惜疼爱,就如阿娘这般,活着有甚意思?”
严琼儿见景元帝陷入了癫狂,她低下头,继续认真剥果子吃。
这座宫城的人,都疯了。
严相假惺惺,贪生怕死,想要继续享受荣华富贵。她太了解这个祖父,估计劝不动景元帝与姚太后,想要将最心疼的孙儿悄悄送出去,给严氏留个后。
真是痴人说梦啊,严氏就是靠着他做了宰相,才鸡犬升天。没了宰相的权势,他看重的孙儿们,就是废物。
“闻十三为了她赴死,她那般的人,为何有闻十三为她赴死?以前徐凤慜写信称,他那个被逐出族的不孝子,也对她言听计从。凭什么,她凭什么?”
景元帝喃喃嘀咕,额头的青筋渐渐突起,双眼赤红:“她是我的皇后,只能依附于我,靠着我的宠爱而活!我要亲手擒住她,我要问个清楚明白,我有何处对不住她!”
严琼儿听到身边动静,抬头看去,景元帝站起身,摇摇晃晃朝阁楼下走去。
“陛下,你还赤着双足......”严琼儿看得瞠目结舌,慌忙出声阻拦。
景元帝浑然不顾,已经跑下了阁楼。他胸口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只有一个声音在呼啸。
凭什么,她凭什么!
他要御驾亲征,与她一决死活!
第41章
姚太后刚叫来禁卫都指挥使安排下去, 将弃逃的几个州府知府等亲人全部抓起来,盯住京城严相他们的府邸,景元帝跑进了御书房。
“阿娘在啊, 正好。”景元帝喘着气,苍白的面孔上,泛着不正常的红。
姚太后看着披散头发, 衣衫敞开,形容疯癫的景元帝,脸色铁青:“你要疯, 离得远些去疯,我没空管你!”
史谅拿着一双鞋子追进来,躬身上前放在景元帝的脚下, 小声劝道:“陛下,地上凉, 奴替陛下穿上鞋袜。”
姚太后顺看看去, 见景元帝赤着的双脚,愈发愤怒:“前面打仗,你在这里吃酒发疯,要是让前线将士得知, 谁还要替你卖命!”
“阿娘,我去!”景元帝缓过气来,随意趿拉着鞋子,奔到姚太后面前:“阿娘, 我去,朕要御驾亲征!”
姚太后愕然, 一时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斥退御书房伺候的内侍宫女,这才问道:“你说什么?”
“朕要御驾亲征!”景元帝再说了一遍, 神情坚决,漂亮的眉眼间,是压抑不住的疯狂:“这是朕与阿昉的事情,朕要亲手打败她,让她明白,她只能做朕的皇后!”
姚太后仔仔细细端详着景元帝,终于发现他不是在说笑,她却笑了起来。
“你去御驾亲征,你是会练兵,冲杀,还是排兵布阵?哦,对了,你可以去送死,连累一众将士,与你一道送死。”
姚太后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神情却一片冰凉:“你莫要疯了,还是去吃你的酒,醉死在女人的怀里,落个轻狂的名声,总好过被敌人俘虏,做了阶下囚来得好。”
“阿娘,朕要御驾亲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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